吳淞口,明軍炮臺。
吳志葵從望遠鏡中看到眼前的夷船艦隊始終都未推出大炮。總兵身邊,一員青年將領頭戴八瓣明鐵盔,身穿長身罩棉甲,頭頂盔槍一抹黑櫻,明晃晃的青銅護心鏡反射着陽光。
他踏上一步,“父親,朝廷把海道防備重任交給我們。夷船就要越過吳淞口了,我們還不出擊麼?”
“不了,他們不是來與大明爲敵的。”
“父親爲什麼這麼說,就因爲夷船與掛着登州旗號的官軍戰船在一起嗎?”
旗號可以冒充,吳昂不太理解父親的決定。
吳志葵轉身走下瞭望臺,吳昂幾步跟上。
“有些事你不知道。朝廷已經派人去澳門,向佛朗機人借兵。這金城夷應當也是朝廷請來的。”
“父親不派人去確認一下嗎?”
“不必麻煩了,夷人只有一艘大炮船,沒有什麼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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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爾維爾號,守序走下艉樓甲板,對哈里斯下令,“讓艦隊解除戰備,吳淞水師不會出來了。”
“是,閣下。”
正月後半月,天氣風向變幻無常,要使一支共有十餘艘船隻的艦隊溯江而上,是不大相宜的。守序和金士英對於長江內的航行情況一無所知。考慮到吳淞口明軍可能會出擊攔截,守序在艦隊主力駐紮崇明島期間派出加列船黃埔號探索確切的航道,在部分曲折的航道放置浮標。在一兩處比較最重要的地段,還設置了水標船。哈里斯多次跟隨黃埔號一起察勘航道併爲艦隊的通過作好準備。
船隊特別需要察勘的一段,是吳淞口可能會爆發戰鬥的水域。明軍沒有攔截黃埔號的偵察航行,但讓哈里斯感到尷尬的是,黃浦號放下的航道浮標一夜之間就都不見了。不是明軍乾的,兩岸的中國漁民趁夜把這些新奇玩意撈回家了。好在明軍沒有出擊,造成的影響不大。
南京和吳淞的距離約爲一百七十海里,這段由吳淞口直抵中國古都南京爲止的長江航道,兩岸都是秀麗的河山。
青翠的鄉間升起一排排起伏小山。山下間或有許多天然的小湖,如同水盆一樣,周圍種植着柳樹。在沒有丘陵阻隔,視野開闊的地方,能看到丘陵間低窪的平原,都用狹窄的土埂隔開着,這些都是耕地。農舍雜處在田地之間,炊煙裊裊升起,一副寧靜祥和的江南農村景象。
對金城海軍和登州水師來說,長江都是完全陌生的航道。艦隊的每隻船都有陷灘擱淺的可能,沒有遇到這種事,是因爲海道經起了巨大作用。從南京龍江關開始,海道經標出了觀音山、鞏山、龍潭驛、儀真、金山寺、焦山門、五聖廟、江陰、巫子門等等數十個航行地標,在各地標附近,都以方位表明了淺灘、暗礁、急流。
書本始終是不精確的,只能大致提醒船隊注意航道變化的範圍,具體的航行還是要依靠中國引航員。明朝的引航業務十分發達,沿海各衛所水寨都提供老水手接力引航,長江也是如此。只不過長江內的引航業務由民間負責。這些來自於長江下游和東南沿海地區的富有航運經驗的船戶,被人們稱爲“慣熟艄工”或“火長”。火長們有報酬地給初次在長江上航行或不熟悉航道的商船指引航向,官府的漕運船也用高價請他們引航。
海道經加引航員,還是避免不了事故。這種時候,加列船富餘的動力就起了很大作用,往往需要兩艘加列船一起牽引,才能將陷在灘上的船拖下來。
在梅爾維爾號第三次擱淺時,守序的臉有些掛不住了,“哈里斯,長江的航行日記你們詳細記錄了沒有?”
“全部記錄了,閣下。我向你保證,我們四個航海蔘謀輪流倒班,沒有錯過任何細節。”
吳淞口以上的長江航道中,淺灘暗沙變化沒有江口處劇烈,這次積累的長江水文資料將會是十分寶貴的檔案。
航行中,最頻繁出現的麻煩還不是淺沙暗礁。吳淞口以上,長江有些地段水面會突然收窄,導致江水產生急流,即使不受潮水的影響,水流的速度也能達到3節至4節。這種情況在海上航行偶爾也會出現。逆流航行,如果風力不夠,前進的船速頂不住水速,那就只能停船下錨,等待風力更足的時候再行航船。
長江裡這種事情更多,帆船隊的動力主要來自風帆,風力風向都是被動而不可控的,在長江這種狹窄航道里,危險性尤其大。只有划槳才能提供一點點額外的主動航行能力。但加列船雖然有槳,那也只能用於短途航行,不能指望槳手們能一路頂着長江水流劃到南京。划槳更多還是用於及時調整航向,和應付突發狀況。
只有在白天,風力和風向都合適時,船隊才能抓緊時間前進一段,很多時候都要進港等待。幸虧了金士英貨真價實的明軍身份,才讓這一路停靠長江諸港比較順利。只要避開那些有軍隊駐紮的要害渡口,其他港口並無能力和意願給船隊惹麻煩。相反,因爲金城的船隊在採購物資時明碼實價,童叟無欺,交易非常公平,名聲傳開後,有港口很歡迎守序船隊進駐。每次錨泊在這種港口,都有很多沿岸居民划着小船,向船隊售賣雞蛋、水果和蔬菜。
除了不停錨泊候風,讓整個船隊的上溯速度很慢這個缺點以外,總體還算比較順利。
二月底,船隊接近鎮江府,遇到了第一個非自然的障礙。鎮江府下游約十五海里地方有一座圌山,明軍修築了兩三座小炮臺,上邊安置幾門大炮。
炮聲響起,哈里斯匆匆走進司令倉,“閣下,岸上的中國軍隊向我們射擊,先導艦黃埔號打來旗語,向我們詢問是否還擊?”
守序拿起望遠鏡,邊走邊問:“我軍受到損失沒?”
“明軍炮臺打出了三發炮彈,沒有命中。”
雖然沒有損失,但顯然這裡的明軍拒絕了船隊繼續前進。
守序登上艉樓,拉開望遠鏡。
圌山是一座圓頂山,一峰插入江邊。長江在圌山下的航道急劇收窄。圌山最高峰上,佇立着一座七層高塔。這是進入長江後的第一座塔。
哈里斯此前從沒見過中國塔,舉着望遠鏡看個不停,一直在讚歎着。
“閣下,這座塔給守軍賦予了良好的視野,雖然塔上沒有軍旗,但我想那上面肯定有明軍的瞭望員。”
“報恩塔……”守序想起了這座塔的名字,他曾經來過這裡。報恩塔現在應該修好沒幾年。守序沒太關注塔,他把望遠鏡對準了守軍的炮臺。
從船隊的方位看過去,圌山是一座險峻的高山。山的一邊臨江,一邊從平原升起,約100多米高,從山的中部斜坡下去有一個山谷。在山腳下和山坳裡各有一座炮臺。
明軍的炮臺很簡陋,沙包和木頭堆成的臨時工事,沒有加農炮,只有幾門佛朗機。兩艘加列船貼上去就能輕鬆擊潰守軍炮臺。值得注意的是這裡的明軍旗號,“鄭。”
鄭芝龍的手伸的可真夠長啊,長江都成了他的地盤,守序有些感嘆。
這也不難理解,江浙是鄭芝龍主要的貨物來源地之一,他肯定不能允許江浙被打亂掉,派出艦隊也是應有之意。
“打旗語,命令黃埔號先後撤,船隊重組陣型。”守序下令,“讓金士英派出軍使,與守軍接洽。”
船隊所處的位置江面近3公里寬,圌山腳下最窄的航道只有約1公里。水流明顯更急,守序不打算冒險強行通過。在距離圌山不到3公里的長江南岸,戰艦收帆下錨,等待使者的回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