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金山寺,鄭鴻逵

“侍教生鄭鴻逵,頓首拜。茶候臺祉,素啓壹通……”

守序饒有興趣地把鄭鴻逵的專帖照會翻來覆去看了兩遍,覺得照會內容直接的有些不像明朝風格。船隊派出的接洽軍使是金士英的人,想不到明朝官方的回覆沒來,鄭家的信就來了。

“高儀兄約我同守大江?”守序問送來照會的鄭芝莞。

鄭鴻逵的族弟拱手道,“是,先前江上有傳貴國艦隊進入長江,我等還不信。帳下士卒不識國主戰旗,多有冒犯之處還請見諒。”

守序微笑搖頭,示意無妨。

“國主親臨我等深感意外。家兄在金山寺督造城池,軍務繁忙,一時脫不開身。讓我轉告國主,只要貴國的艦隊與我軍同守大江,絲綢布匹都好商量。”

“你說的是貴國官方的決定,還是高儀兄的意思?”守序放下照會,“抑或是飛黃將軍之意?”

“福建路途遙遠,自然還不知此事。朝廷那邊,家兄已緊急拜會鎮、常兵備道楊文驄,告知此事,想來南京不久就會有消息來。”

守序點點頭,在談公事時,明朝大部分官員,尤其是文官,與守序好像都不在一個語言體系裡。鄭家就不同了,和同在一個三觀體系下的人打交道就是更方便,他進長江肯定不是來旅遊的,有大東溝一戰的前例在,鄭鴻逵很快就意識到,不管守序的目的是什麼,出錢總是沒錯的。在這一點上,鄭家反應比明朝官方快多了。作爲目前中國海上的兩大勢力,在守序的小心控制下,金城與鄭家並沒有產生直接衝突,雖無合作,但交流還是不少的。如要在對方優勢海域中活動,彼此都會提前知會一聲,以免發生誤會。作爲潛在的競爭對手,在江南可能也就是鄭家的人對金城的瞭解最深入了。

守序沒有直接回復,“高儀兄打算把我們安置在哪裡?我現在停船的地方條件可不是很好。”

“貴軍駐紮地點,家兄無權決定,要看南京的意思。不過總不會虧待了國主帳下的士卒,家兄說,請國主的船隊儘快上溯,他在金山寺等你。”

守序的桌上就是長江航行圖,他找到金山寺的位置,有些犯難,“你知道我的夾板大艦逆流而上難度很大,貴軍能否幫我個忙?”

“當然可以。我出來時,家兄已經說了,可以出動戰船幫忙拖帶貴軍的戰艦。”

守序一笑,“那我就在這裡等待芝莞將軍的船隊了。”

從江陰至南京,艦隊向上遊航行,越走陸上山嶺越多,風景亦愈優美。伴隨着山川風光的,是四道險關要隘,江陰鵝鼻嘴,鎮江圌山、焦山門、金山寺,鎮江獨佔其三。

鵝鼻嘴是等了4天,在合適的風向風力下四艘加列船一起拖帶梅爾維爾號才得以通過。鎮江的三個狹窄航道,雖然也可以如此照辦,但畢竟很費事,如果鄭家願意幫忙,槳手們也能省些力氣。

第二天風勢甚微,而且風向不定,以致艦隊完全無法起航。這一段急流如果沒有穩定的風向是不能通過的,江面有許多強大的漩渦,這是因爲河牀極不正常,其下可能有大塊礁石。

加列船黃埔號和新安號組成偵察艦隊先行出發偵察圌山下的航道,探測水深。

2天后,天氣晴朗,東北和風。鄭芝莞率領10艘快蟹船,用最粗的椰纜繫緊梅爾維爾號,拖帶梅爾維爾號上行。守序船隊的加列船和沙唬船則拖帶金士英的沙船,用了半天的時間通過圌山。

梅爾維爾號經過一段自主航行再次擱淺,不得不用半天的時間才把船拖出來。隨後抵達了焦山門。

焦山在明代還是長江中的一座岩石島嶼,位於大運河南端入口處之下的江心,寬度約等於江面的一半。此地非常險要,航道最窄。鄭鴻逵在焦山設立了一座堅固的營寨,小小的島嶼中駐紮了一千多士兵。

焦山阻擋了宣泄的江流,水流最急。船艦逆流而行要克服急流和漩渦的阻力。槳帆船拖帶梅爾維爾號,只靠划槳動力和水手的行船技術不行,必須要依靠更強的順風才能通過。

黃埔號和新安號嘗試前進,但漩渦和急流讓槳手們的努力完全失敗。守序非常吃驚,加列船的爆發航速能到9節,長江水流不可能有這樣的速度,肯定是漩渦造成的影響。

第二天,哈里斯親自帶隊。加列船的吃水淺,不用侷限在中央航道。這次他們挨着北岸行駛,避開江心的急流和漩渦。三人才能操作的粗壯船槳奮力划動江水。

北岸有很多明軍和百姓站在岸上看熱鬧,當戰艦終於通過時,人羣中爆發出一陣喝彩聲。哈里斯向他們脫帽致敬。成功逆流而上後,兩艘先頭艦調轉船頭,再次順流而下,偵察江心的航道,投下航道標。這次有鄭家船隊在側,倒是沒人過來取走浮標了,鄭家軍隊的紀律比較差,在江南的名聲並不是太好。如此反覆三次,才把航道的情況摸清楚。倒是滿足了圍觀羣衆們獵奇的慾望。

船隊候風期間,第一次來江南的水手們都聚集在甲板上看風景。

焦山本島上遍佈樹林,四周點綴着庭園和涼亭,風景優美。寺廟屋頂露出樹梢,太陽照耀下,黃色的琉璃瓦反射着金光,辨識度很高。

長江右岸的景色已經從下游三角洲的平原轉爲起伏的田野,岸邊點綴着許多表面光滑的小山,周圍有許多平原和寬廣的山谷。春暖花開,眼前一片碧綠,用望遠鏡能看到一些牧牛的男孩。

長江左岸是瓜洲渡,大運河的入口。大運河在江邊也是個比較複雜的水系,兩岸很多河汊支流都連通了大運河,要完全封鎖渡口,戰線就不能只侷限在焦山。

瓜洲這座見證了中國幾千年來無數戰事的著名渡口,如今由帶提督銜的總兵張天祿駐守,與南岸的鄭鴻逵一起拱衛大江。

終於等到了合適的風向風力,船隊啓航。抵達江心時,梅爾維爾號走不出漩渦,在漩渦裡旋轉,如同玩具船一般無力。根據偵察出來的航道,船差一點就要觸礁,幸虧船上的舵工和水手操船熟練,及時砍斷椰纜調頭,順流撤回了出發地。如是嘗試了2次全部失敗,梅爾維爾號依然沒有通過焦山門。守序只能等待下午的漲潮時段,採用黃埔號新安號的方式,儘量靠北,避開江中的漩渦。這次主隊的2艘加列船也參與進來,12艘槳帆船一起拖帶,梅爾維爾號才得以通過焦山門。

守序擦了擦汗,這還是艦隊中最輕型的巡航艦。比梅爾維爾號更大的那些船,就不要妄想通過焦山門了。除非和一鴉時入侵南京的英國人一樣,艦隊裡有11艘蒸汽船。英國艦隊進入長江,從長江口開始,可以說就是輪船拖帶三級戰列艦們上去的。一路擱淺觸礁,全靠蒸汽船拉。

金城不會裝備太多槳帆船,在沒有蒸汽戰艦之前,只有戎克船組成的大船隊能進入長江。而戎克船在江面上的壓制能力,明顯是不可靠的,後來鄭成功在南京幾乎全軍覆沒的原因就在於此。

駛過焦山旁狹窄的水道之後,就到達金、焦兩山之間開闊的江面。從丘陵的山頭望過去,跨過兩個山谷和一塊平原,就可看到建築高大的鎮江府城牆和其上的城樓。江南運河的主要入江口就在城牆附近。

明軍大旗在風中飄揚,綿亙的城牆上站立着一些士兵。如果守軍有堅定的意志,鎮江會是一座強大的要塞。

長江航道在這裡依舊較深,梅爾維爾號可以靠鎮江城牆很近。城牆本身保養得相當好,火控官估計了一下,城樓在6磅艦炮的有效射程之內。

艦隊加速航行,不久就開到了金山,與焦山一樣,金山現在也是一座長江中的島嶼。

金山的寺廟更出名,島上築有許多漂亮的佛教建築,裝飾着金頂的高大寶塔和一排排琉璃瓦頂的廟宇和宮殿在夕陽中閃閃發光。

金山比焦山小,明軍在金山就不是修建營寨了,他們正在築城。守序拉開望遠鏡仔細觀察,明顯能看到西式營造法的痕跡,這是一座棱堡。

太陽落山,江邊溼地煙霧四起,朝遠看去,視野中唯一清晰的地標,只有金山寺的寶塔。

鄭鴻逵邀請守序赴宴,守序只帶了林出勇的切支丹衛隊登岸。沒有其他明軍,只有金城和鄭家。鄭軍中也有一些切支丹,鄭鴻逵安排倭寇們在外面拼酒。

房中就只有6人,鄭家方面是鄭鴻逵、鄭芝莞和從浦口趕來的禁軍勇衛營水師團練總兵鄭彩。金城方面是守序、哈里斯和菲爾霍夫。

倭寇們解下佩刀席地而坐。戰爭就在眼前,背井離鄉的武士很快就喝大了,有人抱着酒罈子唱起和歌,其他人打着手拍給他伴奏。

聽到外面傳來的歌聲,衆人一笑,今晚,他們找到了第一個共同點。

鄭家三人向他們家主學習,都會講幾句荷蘭語和西班牙語,與金城的英夷也能做一些簡單的對話,至少用在喝酒上沒有問題。酒精能加速陌生人之間的交流。鄭鴻逵三十出頭,幾人的年歲差距不大。都是風浪中打拼的人,酒量都甚豪,很快一罈酒就沒了。

海貿方面的競爭不是身處長江前線三位鄭家將軍考慮的重點,他們最急迫的關切還是越來越大的戰爭壓力。彼此有潛在的合作基礎,雙方溝通的還比較順暢。

“司禮監秉筆李國輔被馬士英發配去了雲霧山砍木頭,”鄭彩喝到微醺,談興甚濃,說起了勇衛營最近的變故。“馬士英讓他兒子馬輔掌管勇衛營,我看這是要完,馬輔帶兵還不如太監。”

鄭鴻逵打住了鄭彩,“你管上面誰帶兵,看好你的船就是。”

鄭彩是鄭芝龍的侄子,比鄭鴻逵低了一輩,儘管年紀接近,但很明顯鄭鴻逵是鄭家長江水師的話事人。

守序正想打聽一下南京的政局,便問起鄭鴻逵,“高儀兄,我聽說貴國政壇幾個很出名的勢力,閹黨和東林黨,其下還有齊楚浙黨,現在南京究竟是誰在控制局勢?”

鄭鴻逵還沒回答,鄭彩便嗤笑了一聲,“閹黨和齊楚浙黨早就煙消雲散了,東林黨在江南勢頭雖勁,然則他們沒有兵,盡是一羣書生,還不是要靠咱家。”

鄭鴻逵嘆氣道:“首輔馬士英雖然曾是東林一員,但早已被除名。現在控制大明朝的是貴州人,你要是願意,也可以稱他們黔黨。”

“這樣啊,”守序繼續問道,“黔黨之中都有何人?”

“首輔馬士英,湖廣巡撫何騰蛟,河南巡撫越其傑,漕運總督田仰……”

“還有我叔的監軍,鎮常兵備道楊文聰。”鄭彩插嘴道。“朝廷現在風頭最勁的就是這幾個貴州人。”

守序聽着有些不對,一般政鬥中優勢的派系首先要控制的肯定是朝廷內部的要害部門,要部堂官,督察院通政司等。這黔黨骨幹怎麼全都出外。而且湖廣河南漕運,可都是直面建虜和李自成的前線。便是長江這邊的壓力也不小,楊文聰的日子也未必比最前沿的幾位好過。

鄭鴻逵語氣有些蕭索,大明朝離完蛋不遠了,有些人還在醉心於內鬥。馬士英既非閹黨亦非東林,他長期帶兵,政治背景比較乾淨,其實是理想的首輔人選。如果按照本來的計劃,他和史可法成功擁立桂王,南京的政局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混亂。

可坐上大位的是與東林有矛盾的福王系,內鬥就不可避免了。鄭家與東林黨的部分成員有很深的聯繫,幾乎等同世子的鄭森是東林魁首錢謙益的徒弟。鄭家在江浙採購生絲棉布,少不了與本地勢力合作。錢謙益在其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鄭彩在那裡對馬士英罵罵咧咧,鄭鴻逵喝止了他。和家中其他成員不同,鄭鴻逵與黔黨骨幹楊文聰私交甚密,屁股沒有鄭彩坐的那麼歪。

鄭鴻逵道:“國主想要的東西,八成就要着落在楊文聰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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