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徐家灣,徐宅。
這是家天主教徒,中國的頂級縉紳。
徐驥端起茶杯,“振翼,喝茶。”
慕容鵡暗歎,最後一次嘗試,“老師,韃虜壓境,您確定不走了嗎?”
直接追問。也許是與夷人相處日久,慕容鵡已經有些不在乎傳統禮儀了。
徐驥悠悠地道:“想走的,都跟你們走了,振翼無須再多言。”
既然這樣,慕容鵡站起身,深鞠一躬,“老師,十年教誨,沒齒難忘。既然老師不走,那就等驅逐了韃虜,我再來拜見老師。”
徐驥沒有回答,慕容鵡轉身離開徐宅。
孫和京焦急地等在門外,見慕容鵡出來,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老頭子呢?”
慕容鵡搖搖頭。
“沒辦法了?那李成棟可是個殺人魔王,趁現在他還沒來,趕緊走啊。”孫和京跺腳道,“不行,我再去勸勸。”
慕容鵡拉住孫和京的胳膊,“你都去過三次了,再去也是無用。老師雖然不走,但小亂進城,大亂下鄉他還是明白的,應該不會有事。”
孫和京無奈地站定了。
慕容鵡:“你家的東西收拾好了麼?”
“一個老婆幾箱書,我到哪都簡單的很。”
一個水兵走過來嚮慕容鵡敬禮,“中尉,長官召集。”
“我馬上就來,你知道是什麼事嗎?”
水兵笑了一下,“沒說,不過大家都在傳可能要出海一趟。”
慕容鵡戴上軍帽,對孫和京道:“我有任務。你抓緊時間,速去崇明,船票我已經給你搞好了,先去泗礁山。”
孫和京答應一聲,回家找老婆了。
因爲徐光啓的緣故,上海是中國數學交流中心。
慕容鵡環顧四周,自少年起,他在徐家灣渡過了十年的求學生涯。
《幾何原本》《測量法義》《測量異同》《勾股義》《定法平方算術》《比例規解》《圓容較義》《同文算指》,這是慕容鵡在求學生涯前半段的主要收穫。
東事緊急。當南京士子們還在縱情秦淮指點江山時,慕容鸚已經鑽研起了《遠西奇器圖說》《實用炮學手冊》《測量全義》和《渾蓋通憲圖說》
在徐光啓去世後,慕容鵡的老師徐驥撐起了家族的場面。上海縉紳,以徐家獨子徐驥爲中心。徐驥育有五子四女,互相聯姻。這張網包括孫元化家族、徐驥岳父上海首富顧昌祚家族、前南京通政使許樂善家族等十多個豪紳。
慕容鵡是常州府無錫縣人,從小對舉業就沒什麼興趣,通過徐光啓的幾何原本接觸到數學,從此就一發不可收拾,在上海拜徐家爲師。
孫和京是孫元化的幼子,孫元化是第一個把數學與軍事結合的明朝官員,他所著的《幾何用法》《泰西算要》,推動了數學的實用化。
慕容鵡與孫和京年紀相仿,自少同窗,友情非比一般。孫和京前不久差點帶老婆去了嘉定,如果不是慕容鵡勸阻,現在恐怕已經命喪李成棟的刀下。
守序駐紮崇明島,讓慕容鵡有機會故地重遊。前段時間,在他的遊說下,徐家旁支三戶鐘錶匠人移民了臺灣。中國此時就兩個地方會造西洋鍾,南京和上海。上海的匠人屬於徐家,這是楊文驄馬士英無力強徵的對象,只能靠熟人勸說。
江南兵興,上海身處大後方,沒有遭遇兵劫。但前線的局勢日漸惡劣,慕容鵡在此期間吸引了很多同窗,上海縉紳們的二代、三代士子移民。
徐光啓、孫元化在推廣科學知識上作出的貢獻,使得上海在明末就是開中國風氣之先的領軍之地,上海士子中的很多人都有比較好的數學基礎。
慕容鵡乘上一艘漕糧船,碼頭周圍盡是攜帶大包小包排隊的上海百姓。
李成棟在嘉定和松江的屠城行爲,給上海人民提了醒。現在無須守序去勸服他們,很多人自行轉移到崇明島。上海地區歷來官船保有量就很大,漕船千艘,驛遞船二十餘艘,戰船近八十艘。其中驛遞紅船三百料以上,能出海的就有十餘艘。即便被各路明軍徵用過幾輪,剩下的船依然足夠把上海百姓快速轉運到崇明島。
臨時旗艦黃埔號,守序遞給慕容鵡一份草案。
“振翼,在不耽誤轉移上海百姓的前提下,製作一份航海計劃。我要抽些船去金山。”
慕容鵡是最早進入金城海軍的華人之一,他的數學地理和天文基礎很好。海校只是幫他進一步拓展了相關知識在軍事上的應用。從海校畢業後,在戰艦上渡過了2年,調入海軍軍令部,成爲一名參謀軍官。
“提督,去完金山,我們還要回崇明嗎?”
“我回來,你們不用。”
“我馬上去做計劃。”
金山衛在崇明南面,慕容鵡這麼問的意思是需不需要挑選戧風性能更好的海船。守序說這波船隊不用考慮返航,那就可以利用那些比較差的船了。
慕容鵡熬了一個通宵,連夜作出計劃。
以欽江號通報艦爲核心,組建12艘海船組成的船隊,7艘上海驛遞紅船,5艘沙船。
加列戰艦依然是2艘部署在上海,1艘泗礁山,1艘大瞿山。喇唬船則用於泗礁山與長江口之間的巡航。慕容鵡盡力沒有影響到崇明與泗礁山之間的航運。
守序去找沈廷揚,上海的移民人數超出了之前的計劃,守序與沈廷揚留下的船隊數量不夠,沈廷揚這段時間正在想盡一切辦法籌措能出海的船隻。
沈廷揚見到守序先問起崇明防禦的事情,“黃蜚吳志葵的餘部你都安置好了嗎?”
“四百多人,帶兵的軍官我都考察了一遍。王允綸上海人,顧清彥崑山人、沈芳彥嘉定人,突圍出來的兵將是黃蜚部的精華,佈置在對南防禦的戰線上。”
沈廷揚點點頭,“那就好。都是忠義之士,不能虧待了他們。”
守序:“荊本徹還在崇明縣城?”
“在,他有三千多兵,都駐在縣城裡。”
崇明江北有田仰率領的李士璉和張國柱,扛不住建虜夏承德部的攻擊,張鵬翼從雲臺山回來後又增援上去了,這才穩住了戰線。
西面長江上游則有福山的劉孔詔和淮河鎮總兵張士儀,暫時也能撐住。
兵力最強的江南戰線最先崩潰,現在還剩下上海縣和金山衛在明軍手裡。崇明本島的明軍則有荊本徹部和邢夫人的部分人馬,建虜要攻擊崇明得充分準備。守序的目標是在崇明至少撐到秋收,這樣可以多蒐集到一些糧食。
沈廷揚給守序遞了封求援信,“金山衛來的,候承祖向他的上司荊本徹求援,荊本徹不願意去,把信轉給我了。”
守序笑了笑,“我找你正是爲這件事。我要去一趟金山,崇明的上海移民都交給你了。”
“多久回來?”
“不好說,可能需要大半個月,我要順路去一趟舟山。”
……
數日後,八月十二日,船隊整備完畢。守序先與惠湘道別,安排她去泗礁山。女人有些不情願,不過這次沒得商量了,崇明即將成爲前線,婦孺是優先轉移的移民。
船隊在江中候至退潮,揚帆出海。
欽江號是一艘有8門4磅炮的大型單桅通報艦,艦長很倒黴,出海前幾天生病了,現在艦長由慕容鵡臨時代理。
船隊貼着上海的海岸線行駛,順風順水,2日便抵達金山衛。
整個上海地區,環繞海岸線都修築了海塘,海塘後有運鹽河網道,海塘前有大壕。內外相通,無論是誰控制大陸,想要封鎖這樣的海岸線都要付出很大的成本。
金山原本有海港閘口,在明末已經淤積,商埠全荒廢了。船隊在城外錨泊,大陸可以擋住北風掀起了海浪,錨地條件算是湊合吧。
援軍到來讓金山守軍很興奮。得勝港之敗後,金山已是孤城一座。金山衛的守軍,戰鬥力在明軍一般水準之上。候承祖之前派出了謝漢、張昌後兩千戶率500精銳增援了總兵吳志葵,城中還有2000兵。
守序嘆息着,他其實沒帶多少兵,並不是來增援這些人守城的。金山城在建虜的壓力下,陷落只是時間的問題。崇明島上現在力量最強的無疑是邢夫人的部隊,可如果調他們來金山就是困守孤城,對上的又是李成棟後,究竟有多可靠,守序沒有把握。而且調崇明島的兵來金山,要佔用太多運力,上海的難民就轉不走了。
在金山參將衙門,守序見到了候承祖。吳志葵在松江起兵後,候承祖作爲他的屬下,率軍與吳志葵會師。兩人關係沒處好,吳志葵說了些重話。
候承祖當時說,“府城聽你總戎的,我回去與金山共存亡。”
現在他要踐行這句話了。
守序怎麼勸,候承祖都不走。
“我家始祖以大明開國勳,子孫世襲金山衛指揮同知,食朝廷俸祿二百八十年。今天就是我以死報國的時候。”
守序嘆息。
明朝並不好,尤其在末年。如果沒有剃髮令,江南士紳沒多少人會爲這個王朝效忠。寄託了士紳希望的各地起義軍紛紛被鎮壓,大批的士子放棄了功名,銷燬儒籍,他們管這個叫“棄諸生”。
沒有功名,就沒有徭役的優免權,掛在他們名下的地產被鄉親們收回,很快就限於窮困中。
敢於在戰場上抗爭的人不多,那是英雄,完全捨棄家產進山隱居的人,也不是太多,上有老下有小,拋家舍業不是那麼容易的決定。但棄諸生,在江南這是一股普遍的風潮。
候承祖的決定讓守序肅然起敬。評價明朝好壞是文人的事,侯承祖作爲國家世襲軍事貴族,效忠這個280年的王朝,是責任,是堅持,是人的美德。
除了侯承祖,金山還有數位高級軍官。光世襲衛指揮使就有五名,其中劉羽聖爲見任官,管衛事。施恩、西天默、徐可大、西胄四位是帶俸差操,只拿俸祿不管事。指揮僉事和指揮同知就更多了,大部分都是帶俸差操的虛銜。其中候承祖的世襲軍職並不高,區區指揮同知,能成爲金山守軍統帥,是因爲他有營兵參將的差遣。
候承祖將金山的軍戶組織的很好,各位帶俸差操的軍官都分派到城牆上。其中指揮僉事蕭懋功和陳之芴都堪稱良將。
大敵當前,候承祖也不允許其他人走。這位參將已經陷入了一種執着的精神狀態中。
守序退而求其次,勸候承祖,沒必要讓妻女跟着與城池共存亡。
候承祖還要拒絕,這次那些指揮使們心動了。父親和成年兒子都可以留下效忠朝廷,各人髮妻也都留下來。女兒幼子和妾室,真的沒必要。
候承祖按年齡劃了條線,除了抽籤出來的80名士兵和自得勝港突圍的原上海守軍張時傑部,其他只有12歲以下男孩和老弱婦女能登船撤離。
按照這個標準,候承祖一門只有未成年的女兒能上船。候承祖拜託守序把女兒送到廣東,他的三弟正在廣東水師柘林水寨服役,守序很痛快地答應了。
金山衛人口並不多,自從商埠廢棄後,留下的都是軍戶,城外的耕田大部分也廢棄了。
八月十七日,李成棟的旗號出現。金山衛還剩下2000餘官兵和堅決要同兒子、丈夫、父親在一起的家人。李成棟派出使者勸降,指揮同知馬象乾臉上只是稍微有些變色,當場就被候承祖處斬。
守序當日離開金山,回到欽江號上。船隊沒有立即啓航,三天後,李成棟的大炮轟垮北水關城牆,破城。候承祖進行了激烈的巷戰,全城主要軍官,全部殉國。
李成棟大爲震撼,當即封刀,沒有屠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