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至岱山島的航線上,所有人都很沉默。
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歐洲,忠誠都被視爲最大的美德之一。
千百年來,韃靼人一直是文明世界所厭惡的種族。數千忠誠的軍人在與韃靼人的戰鬥中與城同殉,欽江號上的十餘位歐洲軍士官都被某種情緒感染了。
從金山衛至岱山島,直線距離50多海里,因爲有些慢船拖累,一天半纔到達高亭港。
高亭港位於岱山島東南角,岱山本島與近處的離島之間。海峽寬有100多米,更遠處的兩座離島一東一西,護住了海峽的進出口。對帆船來說,高亭港僅次於基隆和阿卡普爾科這樣可以避風避浪的深水良港。
數萬移民來回,高亭港已形成一座較爲繁華的海上集鎮。第一波移民在島上留下了很多木製窩棚,第二批移民正在搭建一些更正規的房子。
主持島上工作的是熟人,沈廷揚的堂弟沈廷樞。數部明軍的家眷也都安置在這裡。
“島上現在有多少移民?”
沈廷樞道:“約萬人。”
守序點點頭,“大瞿山和泗礁山也有近萬人。崇明還有一萬多新來的上海難民,我與你哥哥估計,崇明最終可能還要接納兩萬人。
沈廷樞苦着臉,“糧食不夠,船也不夠,事情太難辦了。”
守序道:“總不能把人都留給建虜,不管怎麼樣,先運到舟山來。糧食和船我和你哥來想辦法。”
島上守軍的指揮官是張鵬翼的二弟張鵬飛,有關寧水師在此,舟山羣島的海盜們沒有人敢來騷擾。
張時傑的殘軍這次也留駐岱山。島上難民多數都是松江人,有一隊上海軍人在此,難民們會寬心不少。
船隊都留下了,雖然這些船很難戧風航行,但好好整備一下,順風航向臺灣還是可以做到的。
關於岱山島的定位,沈廷揚與守序商議過數次。
明末大部分內鬥都是出於搶錢搶地盤,大家都在抵抗建虜,都要養兵,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現在定海王之仁與舟山黃斌卿之間,就舟山的漁稅已經摩擦過好幾次了。
沈廷揚解決不了這個問題,但他的經濟來源未來將會是臺灣發展收益的一部分,立場比較中立,既然沒有能力調解海上諸將的矛盾,那至少能在岱山島給這些明將本人準備一條後路,不至於完全絕望。
守序對此就一個要求,立場一定要持正。頻繁打糧,劣跡斑斑的一個都不要,岱山只能收留軍紀好的明軍。
在岱山島略做休整,守序到了舟山。
黃斌卿剛從福京回來。
隆武帝朝廷現在能控制就是福建和廣東兩個稍微富庶一些的省份,以兩省之力,撐起半個中國的軍隊,這是天方夜譚。隆武帝在福建把稅向後預收了三年,這也不夠。他開始了發紙幣,勸捐和賣官,官帽子批發式的向外發,光大學士就有二十多位,8成的比例都是江浙士紳。
隆武皇帝獲得南方承認,靠的就是這些門生故吏遍天下的高級文官。
官帽子批發出去了,不過他們從隆武帝那裡領到的薪水都是大明寶鈔。
黃斌卿在福建花了一千兩銀子,買了個舟山總兵的頭銜,剛出爐,很是新鮮。
舟山本就是他的地盤,只是之前在理論上屬於定海總兵王之仁管轄。王之仁是魯監國政權的主要軍事支柱,黃斌卿在隆武帝那裡買到舟山總兵的頭銜,在官位上便可以與王之仁分庭抗禮了。
黃斌卿的人品在明末諸將中算是很好的那一檔,雖然是隆武的臣子,後來也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魯監國提供了很多支援。只是因爲黃斌卿的籍貫是福建,江浙輿論對黃斌卿多有污衊之詞,扣了很多莫須有的黑鍋給他。
“你們在南直隸做的好大事,搞到了十萬人口。”這讓黃斌卿很是羨慕。
“唉,明輔兄,就是把事情搞太大了。我這才又來登門叨擾。”
守序這次來,爲的還是銀子。五六萬難民,沒錢買糧就完了。
黃斌卿在福建如願以償,近來心情挺好。在南京獲得的收入還有十六萬兩在手,這是拋開舟山歲入和以前存款的一筆儲備。
看完守序帶來的銀行章程,黃斌卿靠在椅子上,閉上眼睛思考了一陣,“我可以出錢,但有條件。”
“明輔兄請說。”
“賣戰艦給我。”
守序的戰艦全殲數千真虜的消息傳遍了江浙,這是明軍從未取得過的戰績。黃斌卿有心也弄點過來。
“夾板戰艦需要熟練操縱軟帆的水手和帆布儲備,便是我賣給明輔兄,你能用嗎?”守序淡淡回來一句,這是所有明軍暫時都無法解決的問題。
“我沒有,所以我就不要夾板戰艦了。”
“那明輔兄想的是?”
“把蜈蚣船賣給我。”
原來是加列戰艦,這不是不可以。四艘加列船原就不在海軍序列中,槳手都是守序在後江找林同文自行解決的。
“明輔兄打算出多少錢?”
“5萬入股,8萬債券。債券分四年歸還,國主每年提供10000石糧食給我。”
二兩銀子一石糧,這是崇禎四年以後,蘇鬆地區的平均糧價。比現在寧紹臺等地的糧價低。倒是可以接受,在暹羅採購糧食運到舟山,成本大多是運費。守序只花了很短的時間就確定,至少不會虧。如果從臺灣起運,可能還可以賺一些。
“如果我要買四艘蜈蚣船呢?”
守序笑了笑,“加列船的帆裝雖然比蓋倫船簡潔,但我覺得四艘一起來,明輔兄一時也湊不齊人手的。先兩艘如何?明輔兄拿去用一用,合適再買。”
黃斌卿想了想也同意了,“價格多少?”
“4000兩一艘。”
“好吧,成交。”黃斌卿沒還價。
1英鎊大約是3-4兩白銀,一千英鎊一艘加列船,守序倒是沒想着賺多少。
從舟山出來,守序長舒了一口氣,總算又有錢了。在崇明島獲取的額外移民,讓他把原本計劃給臺北填窟窿的銀子都砸了進去。現在手上只有5萬兩備用錢,其他都快花完了。
李元胤那個小子一口氣賣了5000名女子過來,10兩,20兩,50兩,100兩分爲四檔,10萬兩銀子很快就花光了。
根據這些買來的女子透露出來的消息,現在不止是李成棟一家在賣。蘇州總兵楊承祖,太倉總兵張天福,徽寧池太總兵張天祿這幾個高傑家的降軍都參與進來了。
江寧駐防八旗從中也分潤了不少,對人口走私生意壓根不管。
女人大部分是之前被擄掠的。洪承疇上任後,有個重要的舉措就是在已安定的地區恢復生產和秩序,楊承祖爲此被懲罰了一次。
如今還能搶的只剩下松江前線的李成棟和徽州前線的張天祿。猜到這筆生意沒有多長時間了,幾個綠營總兵都在抓緊時間做最後一單。
守序帶着14萬兩白銀回到崇明,已是八月底。
上游壞消息傳來,劉孔詔放棄了福山港。劉孔詔的軍紀不好,他控制福山港期間,當地剃髮百姓和束髮百姓互殺,號稱“殺剃頭”和“看光頸”,隨劉孔詔來的有數千常熟束髮難民。劉孔詔向沈廷揚拱拱手,就把這些跟他一起來的難民丟在崇明島,出海撤向福建。
接着是更壞的消息。
淮河鎮總兵張士儀上萬官兵在太倉州瀏河全軍覆沒。
張士儀在長江南岸登陸,試圖攻略太倉州。卻在這裡遭遇了早有準備的蘇鬆提督吳勝兆,歸屬吳勝兆指揮的各部綠營兵有上萬人。張士儀不是對手,只能登船撤退,可這時東北風大作。張士儀的戰船全被拍死在了江岸上。張士儀的兵被吳勝兆追殺,他只能率小部分親信逃進瀏和城中。被建州團團包圍,八月二十五日,張士儀向吳勝兆投降。繼江南防線後,崇明島上游防線隨着張士儀的投降崩潰。
同日,李成棟進佔上海,兵不血刃。留
下來的上海百姓紛紛前來拜見,殺豬宰羊給他犒師,李成棟很滿意,未屠上海。
江北總督田仰率李士璉、張鵬翼和張國柱撤回崇明,向沈廷揚告辭,他也要南下福建。
沈廷揚嘆息一聲,也只能請張鵬翼隨船帶一些難民去岱山島,並再借用張鵬飛一段時間。
接着是從江陰撤回來的招安海盜顧容,顧容在崇明甩下了三千多江陰難民,拱拱手南下浙江找張名振去了。顧容與張名振部下大將阮進有些交情,這是崇明明軍中唯一投奔魯監國的人。
考慮到李成棟已逼近江岸,守序把邢夫人的兵都撤到泗礁山。佔據崇明縣城的下江監軍道荊本徹放任士兵在縣城擄掠,本地軍官黃五常看不下去,與他兵戎相見,差點把荊本徹殺了。荊本徹隨後也撤走,南下舟山。
明軍們紛紛撤走,島上一下變得冷清了不少。守序統計了一下,島上還有黃五常、金士英、楊羹卿、王允綸幾部,陸戰力量2500人。李成棟和夏承德都沒水師,過不了長江。守序收回了在上游巡航的船隊,守住南北航道。沈廷揚把所有能出海的船都集中起來,向最近的泗礁山和大瞿山撤退。
秋糧上市,最後的採購。
不管前線再怎麼打,和李元胤的生意照做。大江兩岸從複雜的運鹽河道運來的糧食,徽寧池太和松江的女人。李成棟在上海本已封刀,但浦東一地,又有生員組織民衆起義。成棟正愁沒地方開刀,點兵殺過去,浦東數萬人頭落地。
崇明被迫又接納了一批難民。
當李元胤說成棟又有三千多女人可賣時,沈廷揚拿出了最後儲備的白銀。
十月底,一次洶涌的寒潮掀翻了新安號戰艦。加列船吃水淺,抗浪性差。雖然新安號當時靠泊在岸邊,人員損失不大,但這還是提醒守序,該走了。
荊本徹在舟山搶劫,被黃斌卿暴揍一頓,攆出來,只得回到崇明島。荊本徹這隻船隊有50多艘大小海船,北風天能從舟山回崇明,性能很不錯。守序這次就不客氣了,挑了一個晚上,全軍出動,包圍荊本徹,控制了他全部的海船,只給他留了5艘。將崇明島交予這隻明軍。所有船隻都超載了,在一個天氣不錯的日子全軍撤向大瞿山和岱山。
在岱山和泗礁山清點人數,3個月的時間,一共運來68000多難民,比第一波回航臺灣的大船隊人還多。輔以海產,全部的糧食只夠難民食用2個月。
守序茫然四顧,周圍能幫上忙的只有浙閩總督楊文驄了。他只得再次搭乘欽江號,用2天時間抵達溫州。
浙閩總督,看着官很大。隆武帝最不吝嗇的就是官帽子,楊文驄這個總督就是好看,沒啥用。福建他肯定管不了。浙西在建虜控制下,浙東寧紹臺三府是魯監國的地盤,楊文驄根本管不着。
金華有東閣大學士督師朱大典,衢州有東閣大學士黃鳴俊,這倆比楊文驄還大了一級。溫州則有浙東巡撫盧若騰。楊文驄憑總督頭銜勉強壓過盧若騰,取了溫州4萬銀糧以養軍。
隆武帝要親征衢州,南撤的張鵬翼被封爲永豐伯,駐紮衢州以待天子,溫州向衢州協餉5萬。
溫州一郡向稱富庶,全府刮地皮能收15萬銀糧,其中4萬是必要的行政開支。這樣算下來,理論上,溫州只剩下2萬銀糧供應本地部隊。但這做不到,盧若騰沒有控制全府,溫州還有魯監國派來的巡撫,也控制了部分地區,他實際上收不了全府的錢糧。
溫州本地的部隊有統領靖海營水師的溫州總兵賀君堯和盧若騰弟弟盧若驥率領的新軍,賀君堯的部隊已經欠餉兩月,士無戰意,軍戶勾結胥吏消除軍籍,賀君堯的兵大量逃亡。原本八千兵額,150艘戰船的靖海營,現在只剩下三分之一,而且戰船亟需修補整備。
楊文驄和盧若騰都是勇於任事之輩,相互也沒有任何成見。盧若騰到溫州時,地方官全逃了,五個縣令逃了4個,知府閉門待虜。溫州百姓非常彪悍,和軍隊械鬥不斷。水師大營都被百姓端了,20多艘戰船被焚,賀君堯真是欲哭無淚。
盧若騰到任後千方百計安定地方,基本完成了徵稅,這是個很能幹的官員。
盧若騰需要銀子來整頓兵馬,他算了一下,靖海營恢復作戰能力需要4萬兩白銀,正好是被楊文驄取走的額度。
溫州非常形象地說明了爲什麼南明會內鬥不斷。官員都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使命必須依靠部下的軍隊,內訌以爭奪餉源就是沒辦法的事。
這與黨派同年座師個人品德沒有任何關係,誰來幹都是這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