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里臺大道上的突發情況引起了一陣短時間的混亂,負責保衛“火炬大廈”會場的警衛人員如臨大敵,迅速將大廈的出入口封鎖起來,只許大廈裡的人出去,禁止大廈外的人進去。
邵振青跟着一幫記者涌出大廈,站在臺階上向八里臺大道望去,果然看見一片黑壓壓的人羣,從穿着打扮來看,基本上都是旅華朝鮮僑民,男人居多,穿着朝鮮民族服裝,手中揮舞着小旗,正是“高麗獨立國”的國旗。
“這些朝鮮人都是從哪裡過來的?”
一名從外地來的記者向身邊的同行打聽,這引起了另一些記者的好奇,邵振青也不例外,他長期在上海定居,對於北方的朝鮮僑民情況並不很瞭解。
“天津本地沒有這麼多朝鮮人,他們或許是從許多地方集中到這裡的,聽說遼東半島那邊朝鮮僑民比較多,再有就是青島那邊,也有不少朝鮮僑民。”
一名天津本地記者的回答不僅沒有解除衆人心頭的疑問,反而使他們更加奇怪,於是不約而同的走下臺階,擠過那些維持會場秩序的武裝警衛組成的人牆,趕到那些朝鮮僑民中去進行採訪。
這些到“火炬大廈”前示威請願的朝鮮僑民中有不少人都能講一口流利的中國話,所以記者們的採訪非常順利,邵振青很快也找到了他的採訪對象,而那個人則是一名來自旅順的旅華朝鮮人,他自稱是經營中朝貿易的進出口商人。
這個人或許是看到邵振青拿出的名片上的頭銜不小,居然是《申報》主編,於是乾脆拉着邵振青趕去另一名朝鮮僑民身邊,而這個人看上去顯然應該是請願行動的組織者或者發起人,他正指揮着朝鮮僑民在“火炬大廈”前的街道上坐下。
“邵先生,蒼白的語言無法形容朝鮮人心中的憤懣與哀愁,這裡有一些照片,是前段日子在朝鮮的釜山、濟州等地區拍攝的,都是朝鮮人苦難生活最真實的寫照,您可以拿去看看,甚至可以刊登在報紙上。在日本殖民者的殘暴統治下,朝鮮半島的朝鮮人正生活在極度的痛苦之中,日本報紙對外宣傳的所謂‘日韓一體’、‘共存共榮’不過是一個無恥的謊言,真實情況是,朝鮮人在日本殖民機關的瘋狂壓榨下已經氣息奄奄,反抗無處不在,但是他們卻赤手空拳,面對日本殖民者的刺刀,朝鮮人要麼選擇勇敢的戰死,要麼選擇屈辱的苟活。僅靠朝鮮人自己的力量,是無法戰勝日本殖民者並贏得國家的獨立的,我們需要全世界正義人士的幫助,哪怕僅僅只是一聲吶喊、一個同情的眼神。”
這個朝鮮人的領袖顯然很有口才,而且社交技能很不一般,他拿出了一些照片,交給邵振青,並很大方的告訴邵振青,這些照片他完全可以拿回上海報館,刊登在《申報》上,讓讀者直觀的看到朝鮮在日本殖民統治之下的真實情況。
再也沒有什麼語言能夠比得上手裡這些寫實的照片了,邵振青只看了幾張照片,就立刻意識到他正掌握着一個很好的新聞題材,但是也很容易引起爭論,尤其是在“泛亞細亞主義”氾濫的今天,有一些人對日本統治朝鮮持無所謂的態度,他們認爲,日本壓榨朝鮮固然不對,但是如果日本通過從朝鮮攫取的利益爲戰爭機器添加燃料並用這部戰爭機器去進攻澳大利亞的話,那麼似乎也沒什麼不可以,在這些人看來,爲了“亞洲的集體利益”,或許朝鮮人的犧牲是值得的。
相比普通記者,邵振青有一個很大的優勢,他可以決定報紙刊登什麼消息,不刊登什麼消息,所以,如果他點頭的話,這些關於日本殖民統治之下朝鮮半島現狀的寫實照片可以立即刊登在《申報》上。
邵振青正琢磨着是否立即安排報紙版面時,人羣突然發生一陣騷動,許多原本坐在街道上的朝鮮僑民又站了起來,朝着“火炬大廈”那邊張望,於是邵振青也扭頭望了過去,他看見了一個人,那個人或許可以幫助朝鮮人,他比新聞界更有力量,他的名字叫趙北,不過報紙提到他的時候一般尊稱爲“趙振華”。
此時,趙北在一羣亞洲各國與會代表的簇擁下正站在大廈前的臺階上,居高臨下的望着街道上的人羣,而他的右手則提着一隻鐵皮喇叭,幾名便衣警衛站在他的身前,警惕的注視着周圍的一切動靜,而在稍遠的地方,一些手持狙擊步槍的警衛則在用望遠鏡觀察遠處的情況。
“請靜一靜!請靜一靜!”
趙北提起鐵皮喇叭,衝着亂哄哄的人羣喊了兩聲,很快,喧譁聲消失了,現場數千人將目光投向臺階上的中國總統,而記者們也紛紛擠出人羣,站在臺階下,舉起照相機,對着臺階上那羣表情各異的亞洲各國與會代表就是一通猛拍,一時之間,閃光處處,“咔嚓”聲此起彼伏,直到趙北再次用鐵皮喇叭喊話,記者們纔拿起筆,將總統先生接下去的那段講話記錄在工作筆記上。
“在場的所有旅華朝鮮僑民們!你們的要求我已經知道了,而且其他的與會代表也都知道了。你們要求從日本的統治下取得國家的獨立,對於這一點,我們所有參加這場會議的人都已明確了你們的立場,你們說,要向‘亞細亞解放陣線’遞交一份請願信,現在,當着所有記者的面,當着這些與會各國代表的面,你們就把你們的請願信交給我吧,我將轉交相關方面。請相信‘亞細亞解放陣線’的公正立場,我們從來都是反對任何殖民統治的,我們主張在和平、文明、公平、自由的基礎上發展亞洲各國之間的正常貿易與國際交往,我們反對歐洲殖民亞洲,同樣也反對亞洲殖民亞洲,只要亞洲還有最後一個被殖民的國家,我相信,‘亞細亞解放陣線’絕對不會坐視不理!
請相信我的承諾,你們的要求將被‘亞細亞解放陣線’認真對待,現在,請你們尊重我國的法律和秩序,在遞交了請願信之後,還請你們有秩序的撤離這裡,我不希望這裡發生什麼不愉快的衝突事件,在這個國家,法律是不容褻瀆的,你們的行爲實際上已經與法律規定相沖突,請立即撤離,並解散隊伍,不過,你們可以推舉幾名代表,作爲旁聽者參加會議,這是剛纔我與各國與會代表磋商之後的決定。”
中國總統先生的話已清楚的表明了“亞細亞解放陣線”的立場,這讓在場的多數朝鮮僑民感到欣慰,於是,他們迅速推舉了幾名代表,捧着一封請願信,交給總統先生,並由這幾名代表參加接下來的會議,至於其他人,則迅速有秩序的撤退了,就像他們來的時候那樣迅速,而爲了保證他們順利撤退,還有大羣軍警跟隨。
見此一幕,邵振青突然意識到一個奇怪的地方,這些朝鮮人離開的時候有大羣軍警跟隨,可是他們來的時候,八里臺大道上卻看不見幾名軍警,這或許是交通管制狀態解除之後軍警隊伍大量撤離的緣故,但是誰能保證這其中就沒有玄機呢?而且在場的人中也不止邵振青一個人想到了這個問題,至少另一個人也注意到了這個可疑的地方,這個人就是日本政府派來參加改組大會的外交特使東鄉茂德,從他走出會場,站到“火炬大廈”臺階上的那一刻起,他實際上就一直在琢磨這個問題。
這會不會是中國方面有意安排的一場表演呢?對此,東鄉茂德很有些懷疑,但是沒有證據,中國與日本不一樣,日本的民間組織受到官方嚴格監督,而在中國,只要遵守相關法律,民間組織就可以自由活動,八里臺大道之所以集中了這麼多的政治團體、學術團體的辦事處,也正是因爲這種相對寬鬆的環境,在這種環境中,朝鮮僑民自發組織起一些互助組織也是可以想象的,很難說此次朝鮮僑民的請願行動不是自發舉行的,即使是有人指使,旁人也很難找出確實的證據揪出幕後黑手。
東鄉茂德懷疑這個幕後黑手可能就是這位提着鐵皮喇叭、一副正義凜然模樣的中國總統,想到這裡,東鄉茂德一身冷汗,他意識到,在這場“亞細亞解放陣線”的改組大會上,日本政府很難達成目標,除非日本肯讓出朝鮮利益,但是軍部恐怕絕對不會同意,哪怕日本商界和財閥樂意放棄對朝鮮半島的武裝佔領,軍部也不會放棄他們在朝鮮半島太上皇的地位,朝鮮半島的現狀關係着太多方面的利益,絕對不是日本首相對中國總統的那句口頭承諾可以輕易改變的。
認真的分析了一番之後,東鄉茂德拿定主意,一面派人迅速通過電報將八里臺大道上發生的這一幕報告給日本政府,一面則若無其事的跟隨各國與會代表走回會場繼續開會,無論如何,他已打定主意,除非日本政府有明確指示,否則,他將以不變應萬變,緊緊拉攏土耳其、暹羅,日本支持它們的要求,它們也必須支持日本的要求,這是利益交換,共同進退是它們唯一可以扳回局面的戰術。
但是事情會像東鄉茂德想象的那麼簡單麼?不,這才僅僅只是中日兩國在這次會議上的第一次正面交鋒而已,接下來的,還有更嚴峻的挑戰在等着日本,而這些挑戰絕對不是即將陷入一場更大規模的戰爭中的日本可以從容應付的,這年頭,吃得太撐的國家可不止是德國、意大利,日本現在已經有些消化不良的前期症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