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天津美國租界早在1902年就已併入英國租界,因此+;並沒有單獨的美國租界,雖然對於美國人來說,英租界實際上算是公共租界,但他們並不願意在英租界仰人鼻息,所以,這天津美國臨時公使館就在天津華界,與直隸總督衙門僅隔着一條街。
充當美國臨時公使館的是沙遜洋行的一座辦公樓,雖然沙遜家族是英籍猶太商人,但在美國也有很多產業,與美國駐華外交官也建立了相當密切的友誼,這棟維多利亞風格的二層小樓就是沙遜家族捐贈給美國政府的,對於財大氣粗的沙遜家族來講,這不過就是從胳膊上拔了一根汗毛而已。
比較諷刺的是,這棟辦公樓是沙遜洋行專門用來交易鴉片的地方,而司戴德本人則是一個極其討厭鴉片的人,他的幾位工部局的朋友就是因爲染上鴉片癮而不得回國接受強制戒除的,正因如此,他極其討厭這種“商品”,也討厭經營這種商品的商人。
不過討厭歸討厭,這裡畢竟是現在的公使館,司戴德只能強壓住心頭的厭惡在樓梯上重重的踏着腳步,至於第一次到這裡的馬文,則好奇的在樓道上的那些中國山水畫上打量着。
上了二樓直奔公使先生的辦公室,但讓司戴德沒有料到的是,坐在辦公室裡的竟然不是柔克義先生,而是弗萊徹先生。
“亨利,如果公使先生知道你坐在他的真皮沙發上看報紙的話,我想,你的參贊是做到底了,或許你可以回國繼續你的學業。”
對於司戴德地嘲諷,弗萊徹並不介意,放下報紙,擡起頭看了看這兩位風塵僕僕的同行。
“或許你們並不知道,就在昨天,公使先生已經奉命回國述職了,現在我已是美國政府地駐華臨時代辦,受公使先生委託,全權處理對華外交事宜。另外,很抱歉,我不知道你們那艘軍艦的具體到達時間,所以沒有派人接你們,請不要介意。”
“是麼?難道軍艦的艦長沒有向使館拍電報麼?”
司戴德聳了聳肩,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表情,如果現在這裡的一切由這個代辦總管地話,那麼一切就好解釋了,當年與他競爭奉天總領事一職的不正是這位弗萊徹先生麼?弗萊徹最終落敗固然是摩根家族拋棄了他的緣故,但未必與司戴德當年使地那些小伎倆沒有關係。
“很遺憾。我沒有收到那艘驅逐艦拍來地任何電報。或許是艦長太粗心。或許是楊村地轉發站值班員玩忽職守。”
代辦先生又重新拿起報紙。根本沒有想起來招待兩位遠道而來地客人。倒是那名過道上地一秘端來了兩杯熱汽騰騰地咖啡。總算讓兩人感到了一絲祖國地溫暖。
辦公室裡安靜下來。代辦先生繼續看他地報紙。司戴德與馬文坐在角落裡地沙發上。端着咖啡。正襟危坐。似乎並不介意代辦地冷遇。而且也沒有詢問爲什麼把他們從上海調回天津。
咖啡冷了。又換了熱地。如此輪番。直到座鐘敲了九下。代辦先生才放下報紙。從真皮沙發上站了起來。摸出口袋裡地掛錶。對了一下時間。
“先生們。時間到了。這位共和中國地總統先生習慣在九點半開始辦公。出於禮貌。我們有必要提前一些時間到達。”
“去拜訪總統先生麼?但是現在中美兩國尚未正式建交。應該使用什麼樣地禮節呢?”
司戴德和馬文站了起來。
“準確地講,是總統先生緊急約見各國公使。至於禮節,或許可以簡單一些。”
說完,代辦先生從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大衣和禮帽,在一秘地幫助下穿戴整齊,然後一言不發的走出了辦公室。
司戴德和馬文沒有再問什麼,只是跟着代辦先生離開了公使館,乘上一輛打着外交徽章的四輪馬車,在十幾名美國騎兵的保護下向僅隔着一條街的直隸總督衙門前進。
直隸總督衙門,就是現在的共和中國臨時總統府,雖然袁大總統並不打算在天津非武裝區久住,但仍命人將衙門粉刷一新,門前的轅門上也早就掛起了象徵共和的五色旗,守衛總統府的那些“警察”也是穿戴整齊,身邊的野戰炮和機關槍無使他們擁有了對抗軍隊的武力。
當美國公使館的馬車抵達總統府的時候,那轅門前的街道上已停了許多輛馬車,都打着各自的外交徽章,顯然,懂得外交禮貌的不止是弗萊徹先生。
看見美國公使館的馬車趕到,英國公使朱爾典先生推開了自己馬車的車門,向美國馬車揮了揮手,算是打了個招呼。
弗萊徹示意馬車伕將馬車放慢速度,將頭探出馬車,也向英國公使揮了揮手,友好的回了禮,只不過等他縮回頭時,卻低聲的咒罵了一句。
“這個該死的英國僞君子!”
司戴德和他的助手馬文依然什麼話也沒說,只是透過車窗向外張望,看見了俄國公使館的馬車,也看見了德國公使館的馬車,至於日本公使,則正帶着幾名助手站在法國公使館的馬車前,與法國公使做着親切的交談,兩人都是面帶微笑,美國馬車路過時他們也只是向這邊望了一眼而已。
“這幫亞洲的猴子,以爲穿上與法國公使一樣的禮服就是文明人了,對於他們,我只有一句評價:極其野蠻。”
對於代辦先生的這句評價,司戴德倒是有幾分贊同,不過他絕對不會當着別人的面說出來。
“南方佬就是粗野。”司戴德在心裡評價着代辦先生。
美國公使館的馬車終於停了下來,緊挨着德國公使館的馬車。
弗萊徹帶着司戴德和馬文下了馬車,看見德國公使雷克斯先生正帶着翻譯迎面走來,弗萊徹微笑着打了個招呼。
“聽說美國公使先生回國了?”德國公使急切的詢問。
“是的,昨天晚上接到國內地電報,立刻就去大沽了,現在或許已在太平洋上了。”弗萊徹很有禮貌的回答。
“太遺憾了,如果他在這裡地話,或許就能與我再商議一下關於鐵路和貸款的事情了,可以趁着今天的會面,與袁總統先生再討論討論這個問題。”
“其實,閣下與我商議也是一樣的,現在我全權負責此事。不過今天袁總統先生約見各國公使,恐怕不是爲了鐵路和貸款的事情。”
“我認爲,今天總統先生突然約見各國公使,很可能是關於蘄州地事情。”
“我也這樣認爲,對於一個剛剛建立的
說,沒有什麼比現在的局面更糟糕地了。就在昨天,示威的人羣,都是青年人,他們似乎被南方革命政府的通電激勵了一下,現在如果總統先生不立即表明自己的立場地話,他很可能陷入孤立之中,他的軍隊可以強行解散示威隊伍,但不可能讓人們冷靜下來。”
聽到德國公使與美國代辦的交談,司戴德看了馬文一眼,兩人都有些驚訝,他們沒想到北方也出現了示威人羣,前幾天還在上海的時候,青年人就已經走上了街頭,高喊着“爭我國權,衛我國民”的口號舉行了聲勢浩大的反日示威,而引起這一切地正是共和軍那位總司令的通電。
“看來,必須重新審視一下那位奇怪地革命者了。他能夠以一己之力挑起這個國家的民族主義熱情麼?”司戴德琢磨着。
不久之後,一名司禮官從總統府匆匆奔出,邀請各國公使到總統府與袁大總統會面,由於只能帶翻譯,因此司戴德只能憤憤不平地在馬車裡等待,感到自己被弗萊徹那個南方佬耍了。
會面是在總統府正廳舉行的,作爲這個共和中華地臨時大總統,袁世凱身穿戎裝,以極其友好的態度與各國公使一一握手寒暄,蔡廷乾和陸徵祥作爲翻譯緊緊跟隨着大總統。
由於列強目前尚無任何一個國家與共和政府建立正式外交關係,所以這並不能算一場正式的外交覲見,外交禮節也相應的做了修改。
寒暄完畢,各人落座,大總統直接切入正題。
“關於蘄州發生的事變,想必諸位公使先生都已聽說,昨天共和政府制憲會議調查團的調查報告已遞到總統府,關於此次事變,我方結論與日本政府的說法完全相反。雖然南方革命軍政府的說法過於偏激,但是人員傷亡之慘重是確定無的,這一點萬國紅十字會也予以了證實,死傷者中平民居多。”
袁大總統的話音剛落,日本駐華公使伊集院彥吉就站了出來。
“根據我國長江派遣艦隊拍回國內的電報,此次事件純粹由湖北共和軍方面挑起,首先向我艦隊開火射擊的是共和軍武裝船隻,這一點是毋庸置的,我大日本帝國艦隊對無理之武裝挑釁完全有理由進行還擊!請大總統閣下認真考慮兩國關係,不要因爲一羣南方土匪的挑釁而損害了兩國友誼!”
英國公使朱爾典在一旁幫腔。
“日本艦隊也有傷亡,這一點也很清楚,顯然這不是一邊倒的屠殺,而是一次武裝衝突,不適用萬國公法,至於萬國紅十字會,他們一向反對任何武裝衝突行動,而且他們屬於非政府組織,他們的立場並不代表列強政府的立場。”
見英國公使說話了,德國公使也按捺不住,跳了出來。
“我堅持我的看法,應該組建一個國際調查團,前往事發地點進行實地調查,客觀、公正的給出調查結論,而不是隻聽某一方面的說法。”
袁世凱向美國外交官那邊望去,這個國際調查團是美國公使提議的,當然應該由美國公使堅持,雖然柔克義回國了,但這並不代表美國就會立刻轉變立場。
美國代辦弗萊徹看了看另外幾位公使,嘴角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請總統先生見諒,對於國際調查團的事情,我無權插手,這是柔克義先生的個人建議,目前爲止,我還沒有接到國內的任何正式授權。”
聽了這句話,袁世凱的臉色立刻沉了下去,日本公使和英國公使卻有些興奮,不過他們的興奮勁並沒持續多久,弗萊徹接下去的話讓他們頗感意外。
“就在來之前,我接到國務卿先生的電報,今天一早,美國國會已經通過決議,正式承認中國的共和政府,兩國正式建立公使級外交關係,等柔克義先生返回中國,他將親手向總統先生遞交國書,承認總統閣下的共和政府!”
袁世凱微笑着點了點頭,此時此刻,還能有什麼消息能比這個消息更讓他滿意呢?美國在這種時候表明立場,這本身已是對共和政府最大的支持,雖然口頭上沒有指責日本製造蘄州事變,但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看出美國在此事上對日本政府的強烈不滿。
“祝賀總統先生!願中美兩國友誼長久!”
德國公使也很高興,是時候亮明德國的立場了。
“作爲德國駐華公使,我將盡快督促本國政府,與貴國政府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
“請問總統先生,貴國的共和政府是否已確立了國號?”
聽到美國代辦先生的詢問,袁世凱才從興奮中掙脫出來,笑着點着頭。
“昨天制憲會議已確立了國號,叫‘中華民國’,民國者,國民之國也。”
與袁世凱等人的興奮不同,日本公使與俄國公使都是一臉愕然,英國公使與法國公使也是面面相覷。
在與共和中國建交的問題上,列強原本各有打算,都想以此爲條件從袁大總統那裡得到一些好處:日本想要東三省南部地區所有煤礦和鐵路的專有權,俄國的打算相仿,不過是在東三省北部地區,法國和比利時想壟斷未來幾年對華貸款權,德國想擴大一下在山東的特權,並與美國分享一部分中國鐵路的修築權和管理權,至於英國,純粹就是因爲國內的官僚作風,這建交一事才久拖不決,其實朱爾典本人是很想與袁世凱政府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的。
但是現在,隨着美國立場的動搖,各國的如意算盤恐怕是要落空了,如果美國與中國共和政府建交而其它國家仍舊猶豫不決的話,那麼中國人對外國人的好感將全部被美國人奪去。
總統府正廳一時有些寂靜,各國外交官都在認真思考如何應付這種局面,美國代辦弗萊徹先生卻微笑着在所有人的臉上掃了一眼,似乎很欣賞他的傑作。
坐在弗萊徹身邊的馬文突然想起了司戴德在巡洋艦上說過的話。
“遠東變局。”
沒錯,一場遠東變局,蘄州事變或許只是一次小小的武裝衝突,但這場小小的武裝衝突卻將列強之間的分歧擺到了桌面上。
或許,從這一刻起,列強在這個國家的爭奪、追逐將變得更加激烈。
或許,某些有心人將從這種爭奪、追逐中取得足夠的好處。
機會稍縱即逝,就看誰能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