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司戴德這個將京張鐵路進一步延伸至內蒙歸化城的建議,從心裡講,詹天佑是贊成這個鐵路規劃的,不過司戴德話裡也透露出趙北對這個鐵路規劃不怎麼感興趣的意思,這讓詹天佑非常奇怪,他一直認爲趙北對於中國的鐵路發展是非常關心的,既然美國人已經表示出與中國方面共同修建張家口至歸化城的這段鐵路的“誠意”,那麼趙北又是出於什麼原因並未採納司戴德的建議呢?
肯定不是“合資”的問題,這一點從那個“大十字鐵路發展計劃”中就可以看出端倪,在鐵路發展問題上,趙北絕不會拒絕外國資本的參與,那麼,司戴德的這個張歸鐵路計劃被趙北否決,這原因就耐人尋味了。
想起這段日子以來蒙古草原上那些蠢蠢欲動的王公和僧侶們,詹天佑猛然醒悟。
“司戴德先生,總統否決張歸鐵路計劃,是否是因爲蒙古草原的局勢動盪?”
詹天佑旁敲側擊,並沒有直接將矛頭對準那個站在蒙古王公身後的俄國,這話問得取巧。
司戴德也是聰明,沒有正面迴應,只是點了點頭。
“雖然總統先生沒有明說,不過他的意思顯然是擔心將鐵路修建到歸化城會引起不必要的麻煩,現在貴國局勢尚未完全穩定,廣東的戰亂或許還會持續一段日子,因此,在我看來,貴國的總統先生似乎是不想在這個時候挑戰某些國家的遠東利益。蒙古的事情牽涉太廣,而且關聯東北局勢,總統先生在這個問題上謹慎一些,我是能夠理解的。”
“既然司戴德先生也知道總統的難處,那麼,你爲什麼還要通過我再次向總統先生提出這個張家口至歸化城的鐵路計劃呢?”詹天佑問道。
司戴德沉默了片刻,然後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文件袋,交給了詹天佑。
“這個文件非常機密,我建議詹先生一個人看就可以了。”
司戴德的話讓站在一邊的蔡廷幹有些鬱悶,不過他還是很有禮貌的找了個藉口離開了客房,隨後馬文也離開了客房,現在,這間豪華客房裡就只剩下司戴德和詹天佑兩個人了。
詹天佑接過文件袋的時候就發現那文件上燙着火漆,上頭還寫着“絕密”的英文單詞,心中很是詫異,等蔡廷幹走出客房之後,他就迫不及待的將文件拆了,從裡頭拿出幾張電報的抄稿。
這些電報都是美國國務院拍發給駐華公使館的絕密電報,而且上頭明確指出,除了電報官之外,只有美國駐華公使纔有資格看這電報上的內容,而且看完之後必須立即銷燬。
顯然,司戴德違反了美國政府的保密規則,他不僅沒有銷燬這些電報,而且還拿給一箇中國人看。
不論司戴德出於什麼目的,詹天佑確實非常震驚,這倒不是因爲司戴德對他的“信任”,而是因爲那幾張電報上的內容。
這些電報雖然拍發於不同時間,但是內容講得基本上都是同一件事,而且這件事直接關係到中國的國家利益。
電報內容歸納起來,大意如下:
根據美國政府得到的可靠情報,沙皇俄國政府曾在徐世昌通電下野之後召開過一次關於遠東政策調整的會議,決定趁中國局勢混亂之際,在蒙古地區策動蒙古王公發動武裝叛亂,然後以此爲藉口向中國政府施加外交壓力,迫使中國同意蒙古“自治”。對於這個情報,美國政府通過多個特殊渠道予以證實,美國政府甚至知道沙皇俄國外交部門已經任命了一位新的駐外蒙庫倫領事,那個人叫拉弗多夫斯基,以前曾是沙皇俄國駐中亞的軍官,是個著名的沙文主義分子,派他去外蒙庫倫,就是爲了策劃蒙古王公武裝叛亂,現在,這個人已經從莫斯科出發,正由西伯利亞鐵路趕去外蒙赴任。
對於沙皇俄國政府的最新動向,美國政府並沒有明確的指示給駐華公使,只是提醒司戴德注意蒙古草原的局勢發展,並隨時將最新消息傳遞迴美國,以方便美國政府做出相應的政策調整。
詹天佑的震驚可以理解,畢竟,沙皇俄國雖然在日俄戰爭中戰敗,但是對於中國來講,這個北方強鄰始終是一個不好招惹的惡鄰,而且沙皇俄國對蒙古地區一直非常覬覦,隨時都在尋找機會將蒙古一口吞下去。
沙皇俄國對蒙古地區的蠶食早已開始,而在中日甲午戰爭之後,“蠶食”就變成了“鯨吞”,尤其在日俄戰爭結束之後,由於在東北問題上的讓步,沙皇俄國逐漸與昔日的敵國日本聯起手來,通過1907年簽訂的《日俄協約》,兩國在瓜分東北地區和蒙古地區的問題上達成了妥協,各自規定了勢力範圍,日本取得了東北地區南部,俄國則將東北地區北部和幾乎整個蒙古地區劃入自己的勢力範圍。
“戊申革命”爆發之後,趁着中國局勢動盪,俄國政府與日本政府決定再舉行一次高規格的談判,以進一步增進1907年日俄協約的“效果”,於是纔出現了日本政界元老伊藤博文的“出訪”中國,伊藤博文本來是打算先與袁世凱進行談判,以解決懸而未決的“蘄州事變”問題,但是由於他在北京大前門火車站被朝鮮刺客安重根刺殺身死,結果不僅“蘄州事變”問題久拖不決,就連俄國政府與日本政府的高規格外交談判也不得不推遲,這固然爲中國爭取了一點點的喘息之機,但是這個機會稍縱即逝,北洋政府沒有抓住,而接下去的南北大戰也使日本與俄國又得到了一次渾水摸魚的機會,這纔是沙皇俄國敢於在蒙古問題上突然採取“大膽行動”的主要原因。
“司戴德先生,感謝您的提醒,我會馬上將這個情報轉告鄙國總統先生的。不過,我有句話還是想問一下,在您看來,如果沙皇俄國真的膽敢在蒙古採取行動,那麼,美國政府會持何種立場?”
詹天佑將那幾張電報抄稿裝回了文件袋,然後向司戴德問了一個問題。
司戴德拿回了文件袋,將那幾張電報抄稿又拿了出來,用火柴點燃之後放進桌上的那隻菸灰缸裡,看着那幾張電報化爲灰燼,然後才長長的嘆了口氣。
“請原諒我的直率,關於蒙古問題,我強烈建議貴國政府採取針鋒相對的立場,雖然我現在不清楚美國政府是否會直接出面向俄國政府提出抗議,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美國政府絕不會眼睜睜看着因爲中國局勢的持續動盪而影響兩國之間的商業與貿易,而且,如果蒙古草原上也有美國商人的重大利益的話,我想,美國政府或許會在蒙古問題上更加強硬。剛纔我之所以強調這條鐵路關係貴國的國家利益,也正是出於這個考慮。”
這話裡有話,詹天佑聽明白了。
此次司戴德之所以違反美國政府的保密規則向詹天佑透露沙皇俄國的陰謀,目的並不僅僅是爲了提醒中國政府,同時他也是想借此機會進一步增強美國財團在中國鐵路問題上的發言權和利益分享權,他剛纔的那幾句話已說得非常清楚,如果美國公司將鐵路修建到蒙古地區的話,那麼,美國政府將有充足的理由插手蒙古問題。
本來,詹天佑還想問一問,司戴德爲什麼不直接將這個沙皇俄國的蒙古陰謀告訴民國大總統趙北的,但是轉念一想,他很快琢磨明白了,司戴德現在是美國駐華公使,而現在的美國政府又一向津津樂道於自己的“中立”和“公正”,而且此事涉及刺探它國情報,因此,這件事情不能由司戴德來辦,也不能由其他任何一個美國政客來辦,而只能交給一個不相關的人去辦,而詹天佑顯然就是這個合適的人選,他既是中國人,同時也是民國中樞政府僱傭的鐵路工程專家,由詹天佑向中樞轉告這個情報最合適不過。
而且,看着司戴德信心十足的樣子,詹天佑甚至懷疑司戴德就是奉命透露這個情報的,奉了美國國務院的命令,或者是美國國務卿向他下達的訓令。
雖然司戴德這麼做,多少有些掩耳盜鈴的味道,不過考慮到他的外交官身份,那麼也就不足爲奇了。
這是政治搏弈,國際政治搏弈,只不過美國政府不想站在前頭,所以,美國政府決定將中國人推到前臺去,而美國政府則站在背後,根據國際局勢發展而決定自己的立場,當年滿清朝廷與沙皇俄國政府交涉東三省移交問題的時候,美國政府就是這麼幹的,現在不過是故計重施而已,只不過當年的滿清朝廷軟弱無比,即使有美國撐腰也不敢得罪俄國。
不過想想也是,美國與中國隔着太平洋,而俄國卻與中國在陸地上接壤,相比之下,滿清不招惹俄國也是無奈之中的明智之舉。
現在滿清已經完蛋了,共和政府已經成立了,這一次能不能強硬起來呢?詹天佑心裡也沒有多少底,畢竟,沙皇俄國是協約國集團成員,與英國是鐵桿盟友,一個俄國已是招惹不起,如果再扯上英國、法國的話,那麼,中國恐怕連躲都躲不起了,更讓人擔憂的是,那個日本也是協約國準成員,而且也對所謂的“滿蒙地區”垂涎三尺,現在的中國,那真正是被豺狼虎豹包圍起來的一隻綿羊,稍有不慎,就會被撕碎吞食,之所以現在還沒被撕碎,只是因爲這些豺狼虎豹互相之間的不信任。
司戴德雖然明確表示他在蒙古問題上支持中國,但是問題在於,這只是一個口頭承諾,誰也不敢保證美國政府是否真有決心與沙皇俄國正面對抗,如果美國只是爲了讓中國爲它火中取栗的話,那麼,對於中國來講是沒有任何好處的。
“司戴德先生,您的建議我記下了,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在鐵路建設問題上向總統先生進言,我的立場與總統先生是一致的,現在這種財政狀況之下,引進外國資本或許是一個比較穩妥的選擇。”
詹天佑不動聲色的向司戴德拋出一個魚餌,但這並不代表他已經轉變了以前的立場。
中國的鐵路事業是中國人自己的事情,中國的鐵路要由中國人來修,這是他心中不變的信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