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不肯幫忙,周學熙倒是不覺得意外,作爲一個官場老手,他很清楚黎元洪是個什麼樣的人,在他看來,黎元洪雖然在政府中佔據高位,但是就其才能而言,這個人只是一個隨波逐流的庸碌之輩罷了,如果不是趙北提攜他,他黎某人現在什麼也不是,至於什麼“商界奇才”,更是一個笑話,沒有國會參議院議長的這個身份,他恐怕連雜貨店都辦不起來。
不過作爲張謇派來的郵差兼說客,周學熙還是很好的扮演了自己的角色,黎元洪回絕了張副總統的委託之後,周學熙淡淡一笑,說出番道理來。
“黎議長所言不錯,司法之獨立,這是憲政制度之要求。但是自古以來,我國法律講究一個‘天理、國法、人情’,現在我國剛剛確立憲政國體,不可貿然照搬外國法律,所以,在周某看來,這個‘人情’還是應該講一講的,特殊之情況,特殊之辦理。我來之前,副總統說了,他同鄉那件案子目前尚未移交法院,如果就在地方辦理,自可酌情處理,而不至於將牢底坐穿,再說了,那人既然願意認罰,交出一半田產,這已可起到震懾羣小的作用,何必將人逼上絕路呢?另外,那人當初分割田產,固然有偷逃田賦的用意,但是未必沒有周濟族人的好心啊,當地的田租可是就此降了差不多兩成啊。”
“周老弟,你這話看似有道理,可是卻是歪理。我國法律已落後太遠,自然應該奮起直追,‘天理、國法、人情’,這個說法本身就有問題,何爲天理?何爲人情?那都是人治,不是法治,現在我們既然宣傳法治,自然不好食言而肥。再說了,總統這幾年一直在強調這個‘法律就是一切’,‘法律沒有人情味’,周老弟,你也常往司法部跑,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
黎元洪一本正經的反駁着周學熙的歪理,不過說句實話,他對這個“法律沒有人情味”也是不怎麼感冒的,不過既然總統這樣說,他也就跟着喊喊罷了,真要是總統夫人犯了法,或者總統那位大舅子犯了法,黎元洪不信總統真的會坐視不理,中國人,幾千年都是這麼過來的,不會因爲幾句口號而改變這個社會的運行法則。
周學熙當然不會真的跟黎元洪這麼計較下去,既然對方態度堅決,他也就適時結束了自己的角色,然後,他轉入了另一個話題,而這個話題纔是張謇派他過來的真正用意。
“黎議長,既然你無能爲力,那麼,此事也就只能作罷了。不過,另有一事,不知該不該問。今年入秋之後,總統選舉和國會選舉就要舉行,目前已有幾位獨立候選人提出參選申請,國會正在審覈,按照憲法規定,這個審覈期到入秋之前爲止,可是現在,爲何總統尚未提出參選申請呢?聯合陣線似乎也沒有提出總統候選人。”
黎元洪淡淡一笑,說道:“周老弟,你這可是問住我了。實不相瞞,關於此事,我也問過總統,可是總統只是說‘等等看’,既然總統自己都不操心,咱們又何必越俎代庖呢?”
周學熙驚訝道:“總統自己不操心?此話從何講起呢?難道總統不打算連選連任了?現在總統威望無人可及,如果他宣佈參加下屆總統競選的話,連任的可能是很大的。現在我國已確立共和制度,不像過去,皇帝一做就是幾十年,現在的總統任期是五年,這個中樞政策的延續性就顯得非常重要了,現在我國工業、商業都在快速發展,這與總統的勤奮和才幹息息相關,這種時候,如果換一個人做總統,誰能保證國家還能維持穩定發展呢?”
黎元洪一愣,他沒想到對方會如此回答。周學熙是張謇的知交好友,也是國民同盟的重要成員,這個人一向與聯合陣線分歧嚴重,對於那位趙大總統更是陽奉陰違,這樣一個人,塞進工商部做次長,完全是出於平衡的需要,也是爲了團結那幫君憲派闊佬,這一點周學熙很清楚,所以他不會對聯合陣線有什麼感激之情,可是現在,聽他這話裡頭的意思,他竟然希望總統連選連任,這未免有些奇怪。
“周老弟,聽你意思,如果總統宣佈參加下屆總統競選,你是支持的?”
出於謹慎,黎元洪問了一句,看看對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跟國民同盟在國會裡明爭暗鬥了差不多五年時間,他很清楚對方都是些什麼人,作爲一個多少有些自知之明的政客,他明白,如果不是總統在給他和湯化龍撐腰的話,他們這兩個“總統走狗”早就滾蛋了,哪裡能堅持到現在?現在黎元洪正信心滿滿的打算參加下屆國會議員選舉,他可不想在這個時候踩進什麼陷阱裡去,而且考慮到靠山不能倒,如果對方真的打算設個什麼陷阱請總統先生和聯合陣線入甕的話,他有必要先試探一下對方的火力。
“那是自然,對於總統,我現在是心服口服,過去,我確實小視了總統,認爲他太年輕,沒有閱歷,對外政策也過於鹵莽,可是現在,我卻對他佩服之至,如果趙振華宣佈參加此次總統選舉,我肯定投他一票。”
周學熙很誠懇的亮明瞭他的立場,不過同時,他也謹慎的處理着措辭。實際上,趙北遲遲不向國會遞交總統競選申請表,這一舉動完全打亂了國民同盟原本制訂的應對方案,按照國民同盟的那個方案,如果趙北宣佈參加競選的話,他們將主動退出總統競選,而將主要火力放到國會議員競選上,因爲他們知道,無論他們怎麼努力,在威望上都是遠遠比不上趙北的,雖然由於“國民田產調查案”,部分有產者對總統有意見,但是這不能改變最基本的力量對比,與其去競爭總統的位子,還不如去佔領國會,好歹在國會議員競爭上,不見得國民同盟就比聯合陣線差了,而且,由於聯合陣線從前年開始整頓內部,國會議員裡出現了明顯的勢力分化,幾個小黨派現在正醞釀着組建大黨的事情,一旦完成勢力整合,那麼,國會裡完全可能上演一幕三國演義的好戲,國民同盟肯定能渾水摸魚,壯大勢力,未必不能擁有國會議席的多數,只要佔領了國會,即使不能與總統正面對抗,至少也能改變一下目前這種弱勢局面。
但是現在,趙北遲遲不向國會遞交總統競選申請表,這讓國民同盟的成員們有些拿不定主意了,如果趙北不想參加總統競選的話,國民同盟似乎可以推舉一名自己的候選人,到時候如果順利當選,那麼,國民同盟不僅能佔領國會,還能佔領總統府,如此一來,這天下就是國民同盟的天下了。
可是考慮到趙北的做事風格,國民同盟倒是沒有天真到那種程度,張謇、周學熙等人一致認爲,趙北之所以沒有遲遲亮明他的立場,這背後恐怕跟“謙遜”沒什麼關係,他們認爲,這可能是趙北又在耍什麼政治手腕,搞什麼陽謀、陰謀,經驗告訴他們,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要保持冷靜,走錯一步,以後就會後悔不迭,這是有前車之鑑的,當初,徐世昌接替袁世凱擔任民國總統,一開始的時候趙北也是支持的,可是後來的事情發展卻全然出乎所有人的預料,通過一場策劃周密的國會彈劾案,趙北很輕鬆的就將徐世昌趕下了臺,然後,這位革命先鋒就毫不客氣的粉墨登場做了總統,掌握了憲法賦予的最高權力。
現在,聯合陣線已分化出許多小黨派,當年的那場“國會彈劾總統案”的內幕逐漸被人揭露出來,雖然沒有任何直接證據指向總統本人,但是黎元洪、湯化龍卻是跑不了干係的,而這兩個人又一向被人視爲“總統走狗”,如此算來,徐世昌徐大總統當年就是被這位趙大總統的陽謀給暗算了。
跟這樣一個人鬥,張謇、周學熙必須步步謹慎,他們可承受不起任何陰謀,他們都是文人,他們最多跟總統玩玩兒陽謀,陰謀他們玩不起,也沒有資本玩。
如此一來,國民同盟也不敢輕易的提名他們的總統候選人,雖然現在有幾個不識好歹的“獨立候選人”跳了出來要跟總統比劃比劃,可是在多數國民看來,那幾位不過就是陪襯紅花的綠葉罷了,真要競爭這個總統寶座,那幾位顯然還不夠格。
可是眼看着距離國會審覈總統候選人名單的截止日期越來越近,國民同盟上上下下都是非常心急,周學熙倒是有心立即推選本黨候選人,可是張謇卻不幹,因爲他覺得這裡頭有蹊蹺。
有什麼蹊蹺?還不是張副總統心怯了?現在不比過去,四年前,張謇的家族產業不大,不過就是幾座紡織廠、麪粉廠而已,可是現在呢?經過這四年的工業大發展,張氏一族所擁有的產業規模之大足以讓人驚歎,動產就不說了,光是那些不動產就可以傲視全國,紡織廠、麪粉廠、鋼鐵廠、榨油廠、煤礦、農場、輪船運輸公司……這些企業的規模或許比不上外國企業,但是在中國已算得上大型企業,如此身家不能隨意的帶到租界去,張副總統當然會心怯。
所以,在周學熙看來,張謇現在越來越有“妥協性”了,只要趙北不動他的利益,那麼,他也不會去主動招惹趙北,自從去年開始,國民同盟在國會裡就表現的非常“穩重”,這與張副總統的這種妥協心態不無關係,畢竟,人都活在現實裡,對於有錢人來講,這個現實就是避免整個家族因爲個人不負責任的行爲而整個覆滅。
不過周學熙倒是不好詆譭張謇的妥協,因爲他現在也有相同的心態,雖然有規定限制了政府官員經營產業的範圍,但是他的家族產業現在也正在迅速發展壯大,許多工廠、礦山都貼着周氏的標籤,想痛痛快快的撕下來卻也沒那麼容易,如果跟趙北撕破臉,這些不動產是無法帶去租界和外國的,只能便宜了趙北,這方面,趙大總統很有經驗,當年,“北洋財神”盛宣懷就是這麼垮臺的,興盛了數十年的盛氏家族也就此衰落下去,一蹶不振,而且家族中的許多成員也不得不遠走他鄉,偏偏所有人都找不到指責趙大總統的理由,畢竟,人家的理由非常充分,而且光明磊落。
現在的國民同盟裡頭,像張謇、周學熙這樣心態的成員還有不少,他們無一例外都是闊佬,身家厚實,性命金貴,不可能像那幫會黨一樣拋開一切上梁山,“光棍吃飯靠拼命”,可惜他們都不是光棍,只好對強勢的總統採取守勢了。
這種心態也決定了,他們這些人面對總統的陽謀、陰謀,都是毫無招架之力的,如果沒有盟友的話,他們簡直就是總統砧板上的魚肉。
周學熙的話確實讓黎元洪很是驚訝,當他聽到周學熙準備投總統一票之後,不由唏噓起來。
“周老弟,你當真是識時務者啊。沒錯,總統如果參加下屆總統競選,他肯定能夠連任。不過,在我看來,總統現在之所以遲遲沒有表明立場,或許與南邊的形勢有些關係。”
“南邊的形勢?黎議長可是指楊皙子那幫人正在鼓吹的‘終身總統制’?”
周學熙面無表情的問了一句,心中卻是一凜,現在連黎元洪都對楊度那幫人的上躥下跳留了心,這似乎表明,一個社會輿論正在形成之中,如果這一切就是出自那位趙大總統的策劃的話,那麼,他的心機未免太深沉了些,而邁出的腳步似乎又太快了些。
這或許就是那傳說中的“司馬昭之心”吧。
但是,這真是出自趙北的親自策劃麼?他不是革命黨出身麼?到時候,如果他真的做了什麼“終身大總統”,又該如何向國民特別是那些革命黨出身的同志交代呢?
政治,果然是太過複雜,確實不是文人可以玩得起的,周學熙甚至有些退出這場政治遊戲的想法了,還是徐世昌看得明白,當初他一走了之,徹底與政治劃清界線,當真是聰明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