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樓裡的鐘響了起來。現在已經是下午了。
北京,東交民巷。
像往常一樣,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先生在六國飯店用過了午餐,然後乘上那輛打着外交徽記的馬車匆匆返回了英國公使館。
與往常不同的是,朱爾典回到公使館後,並沒有回到臥室午休,而是吩咐秘書爲他拿來了一套嶄新的禮服。
在秘書的幫助下,朱爾典將這套嶄新的禮服換上,然後看了眼時間,已是下午一點鐘了。
“日本公使館那邊的消息確認了麼?時間沒有更改麼?”朱爾典詢問秘書。
“是的,先生。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酉吉先生將按照原定計劃,於今天下午兩點鐘乘火車離開北京,前往天津,並由天津大沽港啓程,返回日本。”秘書點了點頭。
“請立即召集使館所有英國工作人員,告訴他們做好準備,下午一點半鐘,我們就從使館出發,前往火車站,爲日本公使先生送行。告訴所有人,這不僅是出於禮貌。更是出於英國與日本之間的盟友關係,在這種時候,我們英國人必須用行動告訴所有關注遠東局勢的人,作爲《英日同盟》條約的承諾,英國將在任何時候支持日本的立場。”
朱爾典吩咐秘書將公使館裡的英國工作人員召集起來,而趁着這個工夫,朱爾典手寫了一封電報底稿,並派人拿去了電報室,命令電報員立即將這封電報拍回英國。
下午一點半鐘,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率領公使館全體英國工作人員分乘數輛馬車,前往北京大前門火車站,打算爲回國的日本駐華公使送行。
作爲交戰國,中國與日本實際上已經斷絕了外交關係,兩國互相驅逐了對方的外交官員,昨天下午,中國駐日公使已經率領中方外交使團離開了日本,現在正在乘船返國途中,而日本駐華公使也將在今天下午離開中國,返回日本國內,雖然在這種時候爲日本公使送行確實有些挑釁的味道,但是英國公使卻知道,他的這個做法是很有必要的,隨着歐洲局勢的越來越緊張,英國確實有必要進一步穩固英日同盟。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朱爾典趕到了火車站,並見到了日本駐華公使小幡酉吉。
“公使先生,很遺憾。英國與法國的調停建議未被中國外務部接受。但是請公使先生相信,只要東交民巷還存在,那麼各國的和平努力就絕不會放棄,現在,英國和日本仍然堅定的站在一起,只要《英日同盟》依舊有效,無論日本遭到怎樣的挫折,大英帝國都將支持日本帝國的立場。”
朱爾典一番客套,這話裡的意思也說得非常明白,無論對於英國來說,還是對於日本來講,現在的英日同盟已不再僅僅只是一份國際條約,這更是一份責任與義務,關係到兩國利益的責任與義務。
“多謝公使先生來送我。雖然英國與日本相隔遙遠,但是兩國的利益是一致的,尤其在遠東利益上,無論現在還是將來,只要英國與日本保持密切的友誼,那麼兩國在遠東地區的利益就能得到保證。雖然開戰之初,中國軍隊依靠突然襲擊取得了暫時的小小勝利,但是請公使先生相信。只要大日本帝國動員起來,中國的戰敗就是必然的了,一旦擊敗中國,大日本帝國希望能夠在隨後的談判中取得大英帝國的全力支持。”
小幡酉吉也是一副官腔,而且看上去對這場戰爭信心十足。
但是朱爾典卻對小幡酉吉戰勝中國的信心持謹慎立場,在他看來,中國軍隊在開戰之初就表現出非常令人驚訝的進取精神與旺盛鬥志,這樣一支軍隊是很可怕的,就像當年日俄戰爭前夕的日本軍隊一樣,現在的中國軍隊中有一股傲氣,他們相信自己可以戰勝任何對手,而相比日本軍隊,中國軍隊對於新戰術的研究更讓人驚駭,一支既擁有戰鬥勇氣又擁有先進戰術思想的軍隊是很難戰勝的,現在的中國軍隊,與當年的俄國軍隊很不相同,日本軍隊能否戰而勝之,朱爾典確實沒有多少信心,戰爭不僅僅是軍事力量的較量,更是國力的較量,以日本現在的經濟狀況,顯然無法支撐長期戰爭。
但是沒有信心不代表已可以放棄日本,畢竟,雖然日本海軍遭到了重大損失,但是主力仍在,日本聯合艦隊仍然是一支不可忽視的海上力量,仍可稱霸遠東海洋,所以,英國必須繼續拉攏日本。
“公使先生。我聽說德國駐日大使先生昨天下午曾與日本外相先生進行了一次會談,顯然,德國政府還在做着離間英日關係的迷夢。”
朱爾典言歸正傳,提醒日本公使目前遠東局勢的微妙。英國政府看中了日本的海軍力量,德國政府也同樣看中了日本的海軍力量,兩國始終在遠東地區進行着外交較力,只是英國捷足先登,德國政府恐怕是白費力氣。
“請公使先生放心,我國國民一向視英國爲最重要之國際力量,德國遠不如英國重要,德國政府無論做何打算,都不會動搖英日同盟的根基。”
小幡酉吉信誓旦旦的保證,他在昨天晚上也得到了消息,德國駐日大使與日本外相舉行了一次外交會談,雖然他並不清楚具體的會談內容,不過他卻明白,在這種時候,日本絕不能跟德國坐到一起去,即使德國承諾放棄對中國的支持,日本政府也絕對不能與同盟國集團發生任何聯繫,左右逢源不是哪個國家都可以玩的,也不是什麼時候都能玩的,一個不慎。就會導致戰略態勢的急轉直下,日本現在已承受不起任何國際形勢的風吹草動。
所以,面對德國政府的拉攏,日本政府明智的予以了拒絕。
“請公使先生回國之後,向貴國首相先生轉達我的問候,我相信,英國駐日大使先生已經將大英帝國的立場向貴國政府亮明,無論如何,英國都站在日本一邊。”
朱爾典適時結束了與日本駐華公使的交談,但沒等他將對方送上火車,一名日本公使館的工作人員匆匆奔了過來。將一張報紙交給小幡酉吉,並在他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八嘎!”
小幡酉吉有些惱火,忍不住當着英國公使的面罵了一聲,然後扔下那張報紙,帶着隨員,頭也不回的上了火車。
這列專車立即啓動了,朱爾典就站在站臺上,目送專車離開火車站,然後,他將小幡酉吉扔下的那張報紙撿了起來,卻是一份《順天時報》副刊,中午剛剛加印的,這份華文報紙雖然以中國人的口吻報道新聞時事,但是實際上,這份報紙卻是由日本外務省資助出版的。
現在,這份《順天時報》的頭版頭條刊登着一個醒目的新聞。
“德國駐華公使雷克斯於今日表示,他正奉德國政府訓令,就交還德國租借地青島一事與中國中樞政府進行磋商。”
這條新聞非常醒目,想必剛纔激怒日本公使的恐怕就是這個新聞了。實際上,這份報紙副刊整版都是關於這個新聞的評論與漫罵,那些拿着日本外務省津貼的記者們惟恐天下不亂的指出,一旦德國向中國交還青島,就意味着中國即將加入同盟國集團。
朱爾典非常驚訝,對於德國政府向中國交還青島和膠州灣一事,他從來也沒有聽說過,要麼是《順天時報》在扯淡,要麼就是那位德國皇帝陛下又在心血來潮,如果是後者的話,那麼或許德國人是想以這個辦法誘使中國加入同盟國集團,畢竟,旅順空襲戰表明,中國的軍事實力已經不容小覷,同盟國集團已經看到了這個遠東潛在盟友的戰鬥力。
朱爾典當即決定,立刻去一趟中國外務部,向中方打聽這個青島交還報道是否屬實。
朱爾典的外交馬車離開大前門火車站,向北京老城區駛去,不過剛轉上東長安街。就被那街上的人山人海給擋住了,護衛馬車的英國士兵頓時緊張起來,急忙將馬車轉到了街邊,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些激動的中國人。
“我們贏了!我們贏了!旅順第一仗,我們中國人贏了!”
“東亞病夫的帽子已經被中國的軍人扔到太平洋裡去了!從現在起,中國已不是任人欺凌的殖民地了!”
“雄起!雄起!中國雄起!空軍雄起!”
“日本的四艘戰列艦被咱們中國空軍擊沉在旅順港裡了!日本軍艦沒什麼可怕,只要它們敢來,咱們的空軍就叫它們有來無回!”
……
坐在馬車裡,朱爾典聽見了那些從街上走過去的青年們的高聲吶喊,南腔北調,顯然是在京津地區讀書的學生。
從馬車的車窗裡探出頭去,朱爾典望了望街面上那黑壓壓的人羣,他承認,這個場面很壯觀,這支佔滿了東長安街的狂歡隊伍足有數萬人,其中以青年居多,他們一邊向圍觀的人散發傳單,一邊高唱曲調激昂的歌曲,雖然場面有些混亂,不過大致的秩序還是存在的,他們都在向西邊走去,那裡是總統府方向。
“狂熱的青年啊,容易被勝利衝昏頭腦。”
朱爾典縮回頭,向後靠了靠,今天早上的報紙他也看過了,那些旅順戰場的照片讓他印象深刻,他不認爲中國軍方刻意誇大了戰果,或許在戰果的統計上存在一些小小的偏差,比如說,“金剛”號是戰列巡洋艦,而不是戰列艦,但是瑕不掩瑜,中國空軍對旅順的空襲確實是非常成功的,而且根據朱爾典從莫理循以及英國駐大連領事的報告中,他得到了更多的細節,比如說空襲過後的潛水艇補充攻擊。
必須承認,中國人的戰術非常大膽,也非常聰明,朱爾典曾與使館武官進行過簡單的分析,武官告訴他,如果這場戰鬥真如莫理循在電報裡報告的那樣,那麼,無疑將對海軍戰術的發展造成深遠影響,就像當年中日甲午戰爭之後各國海軍紛紛在軍艦上加裝中口徑速射炮一樣,在這場旅順空襲戰之後,各國海軍恐怕就必須考慮軍艦的防空問題了。
實際上,就在昨天朱爾典的簡報通過電纜抵達英國國內之後,英國海軍大臣丘吉爾當天深夜就拍了一封密電,催促朱爾典儘快將莫理循手裡的那些戰地照片通過外交包裹在“最短時間裡”寄回英國,英國海軍必須搶在德國總參謀部得到中國提供的戰場照片之前弄清楚旅順港裡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是莫理循現在還在威海衛,至少需要兩天時間才能趕到北京,而在此之前,中國軍方已經從空軍的空中偵察照片裡挑選了一部分刊登在了報紙上,所以,朱爾典今天收到報紙之後,立即派專人將這些刊登着戰場照片的報紙帶去了哈爾濱,借道西伯利亞鐵路去法國,然後再將這些報紙送回英國。
無論如何,朱爾典已經盡到了一個外交官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