堡壘A-3-15,一個編號,一個數字。
佩圖拉博親自爲科爾迪波人的堡壘們編了號,但這並不是範克里夫所關心的事。他摘下頭盔,深深地吸了一口帶着炮火硝煙味道的扭曲空氣,那張整潔的臉上有種屬於年月逐漸流逝才能誕生出來的若有所思。
他的心緒已經在這一次呼吸之中悄然轉變了,變得陰沉且殘酷,恰好與四周淒涼的景象相對應。
此刻已是傍晚,科爾迪波星上卻沒有夕陽存在,只有一點隱隱約約的光亮從天邊厚重的雲層裡透析而出。
鋼鐵勇士們的屍骸已經被收斂,他們的藥劑師付出了很大努力來保證每一個還留有全屍的兄弟能夠回到他們之中去安息,而非待在這殘破的戰場之上繼續飽受戰火摧殘。
真是有趣
範克里夫再度帶上頭盔,隔絕了動力甲的嗡嗡作響聲。
他身後的諸刃們保持着絕對的寂靜無聲,沒有任何聲音出現,一種冷酷到不太應該出現的期待在他們之中悄然蔓延。他們等待着,飽含期待,充斥渴望。
數分鐘後,一道從通訊頻道內降臨的沙啞聲音抵達了他們所有人耳邊。
“可以行動了,第一連。”那聲音說。“堡壘A-3-15,目標是那座堡壘之中最高階的軍官或其他擁有類似身份的人。你們擁有二十五分鐘的時間。”
“足夠了。”範克里夫輕柔而緩慢地回答。
他沒有說空話。
行動開始的第七分鐘,第一大連現有的一千兩百人進入了堡壘之中。在夜幕之下,無人察覺到他們的到來。
這座依山而建的險惡堡壘之中甚至沒有太多殺戮產生,夜刃們依靠他們超絕的技藝避開了絕大多數崗哨,而少數那些避不開的,則被他們用最快速且無痛的手段殺死了。
屍體被收斂,沒有遭到任何侮辱,死狀甚至可以稱得上安詳。第十五分鐘,他們依靠簡單的拷問得來的情報抵達了堡壘中的一座軍事基地。
第十八分鐘,基地內的最高長官被夜刃們捕獲。距離時間走完,還有七分鐘,而這座軍事基地內已經再無任何反抗力量了。
夜刃們沒有再手下留情,他們殺了所有反抗者,並通過基地內部的通訊頻道將死者們的哀嚎廣播給了其內的所有士兵。投降很快到來,而範克里夫並不爲此感到高興。
站在一間被臨時清空,只留一把鐵椅的房間之內,他再次摘下了頭盔,那慘白的臉因爲四周模糊的光線而染上了一種別樣的陰沉氣質。
在他身前,一箇中年人正在顫抖。他穿着略顯凌亂的黑色制服,範克里夫的副官莫萊茨站在他身邊,一隻冰冷的手正搭在他的肩膀之上。
副官仍然帶着頭盔,一動不動,但盔甲上卻染着血,甚至仍然滾燙。他剛剛在這名軍官面前屠殺了一支前來支援的小隊,手段並不酷烈,但你不能指望劍刃在殺戮過後仍然光潔。
範克里夫擡眼瞥了一眼那個中年人,他做了個手勢,莫萊茨便立刻將那中年人按在了那把符合他身材的椅子上。
突如其來的巨大力量讓他渾身上下猛地一顫,一聲驚呼也不可避免地從喉嚨之中發出。一連長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無言地凝視着他,並在心中默默計算着時間。
數分鐘後,他手中的頭盔傳來了一聲震動。猩紅的目鏡開始散發光芒,範克里夫再度戴上它,視網膜上顯現出了一個淡藍色的符文,一個聲音也緩慢響起。
“情況如何,範克里夫?”
“您只需下令。”
“現在即可,動手吧。”
“明白。”
範克里夫轉過頭,對他的副官點了點頭。後者則從腰間拔出了一把戰鬥短刀,扔給了他的連長。
範克里夫通常不喜歡帶這些‘備用武器中的備用武器’,因此莫萊茨通常會攜帶兩把戰鬥短刀,他也因爲這個習慣而擁有了一個略帶挖苦性質的稱號,不過,在一連之內,是沒有人敢於這麼稱呼他的。
一連長走到那名軍官面前,彎下腰,並依靠神經連結信號將呼吸格柵的外放模式調整了一下,下一秒,他嘶啞而扭曲的呼吸聲就那樣在房間之內響起。
中年人再度猛地一顫,他張開嘴,試圖說些什麼,但一把短刀已經搶先一步,輕輕地插入了他的大腿之中。
並不深,甚至可以說只是略微插入了皮膚一點,可這位堡壘長官的身體已經在恐懼之中不自覺地變了。
他過去或許非常強硬,然而,現在,只是一點微不足道的施壓,他便立刻慘叫了起來,如同即將死去般淒厲。
在他的尖叫聲,以及被副官按住的劇烈掙扎中,範克里夫緩緩地開口了。他以他尚且帶着口音的科爾迪波語說出了他唯一知曉的三句科爾迪波話之一。
鋼鐵勇士們雖然不情願,但還是提供了幫助。他們本身似乎並不固執。
“投降?”
中年人嚎叫着劇烈掙扎了起來,一長串的語言被他連續說出,拗口而陌生。
但是,範克里夫並未在他的聲音中捕捉到另一句他想聽見的科爾迪波話。於是他拔出刀刃,再度插入,沿着傷口本身一點點地開始分割起了皮膚與肌肉。
他做起這件事來很小心,動作並不快,卻透露着一種詭異的優雅和精準。堡壘長官的慘叫愈發劇烈,而莫萊茨卻始終未曾鬆手,所以,他的掙扎除了讓自己多流血以外毫無其他用處。
一分四十秒後,範克里夫以抽絲剝繭的態度將皮膚、血肉與神經分離了,它們冒着熱氣,鬆軟地癱在那位長官自己的大腿之上,不時還會抽動。森白的大腿骨在血肉之中若隱若現,甚是迷人。
“投降?”範克里夫再度詢問。
長官顫抖了起來,涕淚橫流,面容上卻仍然沒有顯露出範克里夫希望看見的那種情緒。
一連長輕輕地嘆息了一聲,聲音中滿是惋惜。儘管它在呼吸格柵的扭曲之下變成了宛如渴望般的悠長詠歎,但是,此時此刻,範克里夫的確是惋惜着的。
你本可不必再遭受痛苦的.
他伸出手指,輕輕地握住了那位長官的大腿骨。冰冷而鋒銳的金屬手甲在其上摩擦、敲擊,期間甚至還伴隨着偶爾的用力捏緊。
長官的慘叫開始愈發劇烈,最後,終於抵達了某個臨界點。他在一陣劇烈的顫抖之後停頓了下來,被疼痛與恐懼變得麻木不堪的臉上再無其他任何神情。
這一次,範克里夫沒有詢問,他便自己說出了那句範克里夫一直都想聽的話。
“投降!我投降!”
“很好。”範克里夫說。“看着我,再說一遍。”
他捏緊那兩根手指。
中年人慘叫起來,扭曲到了極致的臉在這一刻染上了鮮血。他瞪大滿是血絲的眼球,以被逼瘋般的神情對着範克里夫大喊大叫了起來,聲音淒厲,比起投降,更像是求饒。
範克里夫終於鬆開手。
兩分鐘後,由他親自攝錄的這份錄像被傳到了附近的一座鋼鐵勇士陣地之內,在堡壘A-3-15的長官正在昏迷之中接受夜刃第一連藥劑師的縫合治療時,這份錄像已經被一點點地解析並上傳至了軌道之上。
藉由佩圖拉博親自開發的某項技術,它開始在鋼鐵之血號上被轉譯成了兩樣截然不同的東西。
其中一份,是完全的錄音。另外一份,則是一份完整的錄像。十五份錄像,十五份錄音,算上錄像傳輸所需時間,行動一共用時三十三分鐘。
然後又過幾分鐘,在被夜幕所籠罩着的科爾迪波星上,傳來了許多聲壓抑起來的驚恐尖叫。
——
“就這樣?”佩圖拉博聲音乾澀地問。
“就這樣。”卡里爾隨意而平和地回答。
“十五份錄像與錄音,通過廣播系統對整顆星球循環播放一整個白天這就已經夠了,偉大的佩圖拉博。不然你還想要什麼呢?真的製造出慘無人道的大屠殺畫面?不,那樣只會激起他們更深一層的反抗意志。有些事是過猶不及的,你需要掌握好一個度。”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在縱容你們做這樣的事”佩圖拉博握緊他的工具錘,低聲開口。“這已經不是戰爭的範疇了,你們簡直就是在進行恐怖襲擊。”
“我從沒說這不是恐怖襲擊。”卡里爾仰起頭,貌似和藹地回答。“區別只在於,相較於多數恐怖襲擊,我們所採用的手段是乾脆利落的死亡,與最小程度的血腥程度.”“你覺得恐怖襲擊就能讓他們投降嗎?”
“如果不能,那麼,就明晚再來一次。”卡里爾平淡地回答。
“第一夜的襲擊興許會讓他們中的某些人錯誤地認爲這是大意之下的結果。那麼,在加強戒備的第二夜中,他們將會見識到午夜之刃們刻意保存下來的種種手段。如果這還是不夠,我們便會發出最後的宣告。”
“.最後的宣告?是什麼?”佩圖拉博突兀地感到一陣喉頭髮緊。
“只是一句話而已。”卡里爾似笑非笑地對他點點頭。
“從明晚開始,我們將持續不斷地進攻一整年的時間.今夜如此,夜夜皆然。投降與否將由他們自己決定,至於其他事,就和他們再也沒有任何關係了。”
佩圖拉博停下了他敲擊推演沙盤的的手,工具錘懸停在半空之中。他喉嚨中傳來的那種發緊感開始逐漸轉變了,變成了一種介於口渴與灼燒之間的感覺。
他當然並不愚蠢,他不需要過多思考也能明白卡里爾·洛哈爾斯的話語對於科爾迪波人來說到底有多麼恐怖。
一羣來無影去無蹤的幽靈殺手,只能在夜幕中被模糊的觀測到。接連不斷在夜晚中上演的謀殺,兇手親自錄製的視頻,則會在整個白天循環播放,無法被關閉,無法從死者的哀嚎中逃脫
然後,只要夜幕再次降臨,他們就會再來一次。
科爾迪波人能挺住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他們或許擁有堅實的堡壘,但那並不意味着他們的精神也和堡壘一樣堅韌,能抵禦轟炸與炮火的侵襲。
佩圖拉博停在原地,心中突兀地涌起了一串數字,那是一個倒計時,是他認爲科爾迪波人即將投降的時間。
——輸了。
完全輸了。
一敗塗地。
鋼鐵洪流,正面強攻,重火力.甚至還比不上一支六千人部隊趁着夜幕進行的恐怖襲擊活動來得省事。
他們今夜有犧牲人數嗎?恐怕沒有,準備不足的科爾迪波人如果能對他們的盔甲造成一點擦傷都算是造成了不錯的戰果。
佩圖拉博冰冷地思考着,以他超凡脫俗的理性思考了許多事。他一向如此,自從他離開奧林匹亞之後,他便摒棄了許多東西,轉而開始將一切都視作簡單的數據來計算得失。
他的生父——人類的帝皇——並未反對他。實際上,帝皇甚至對他表露出的這種自我犧牲給予了一定程度的肯定。
那時,帝皇的表情是怎樣的?
他開始回想,帝皇的表情開始一點點地伴隨着回憶勾勒而出,從模糊轉變成清晰,再從清晰轉變爲彷彿就在眼前。
那張光輝的鋼鐵之面上有佩圖拉博所需要的讚歎、認同,但也有一種不忍再看下去的惋惜與心痛。他當時只讀懂了前兩種,對於後兩種,他則滿心不解。
“.”
佩圖拉博茫然地張開口,手中的工具錘跌落在地,發出了一聲清脆卻也沉悶的響聲。
他立刻就想彎腰去撿,卻突兀地停在了半空之中。那隻即將接觸到工具錘的手開始顫抖,從小拇指開始,肌腱本身不由自主地牽連着肌肉顫抖了起來。
挫敗感如海嘯般涌來,將他那生而知之的傲氣變成了一種苦澀的沉淪。荒誕不經的笑意也隨之一同而來,他低着頭,不自覺地開始低聲發笑。
居然是這樣.原來我一直都在做惹人發笑的事嗎?我所追求的東西在他人眼中居然可以如此輕易地被達成,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那些因爲我的戰術而死的人,他們又成了什麼.?
他猛地擡起頭。
“不,不能這樣。”他看向卡里爾。“我不能錯。”
蒼白的巨人披掛着亡者們的骨骸,安靜地看着他,漆黑的雙眼中有種詭異的情緒:“你爲什麼不能錯呢?”
“那他們成了什麼?”
“誰?”
“他們.”佩圖拉博握緊雙拳。“艾爾特洛斯他們。”
卡里爾笑了。
“讓我們用事實來說話吧。”他豎起一根手指。“第一,你的戰略和戰術方向沒有錯,只是你執行的風格有問題。你是造成鋼鐵勇士大量傷亡的罪魁禍首,對於這點,你有問題嗎,佩圖拉博?”
“.”
“有嗎?偉大的佩圖拉博?”
“沒有。”基因原體自以爲他已經埋葬了所有情感,他以爲他能憑藉他自己的卓越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件事。但現在看來,他的情感從未真正離去,它們只是積壓在他的心底,並開始逐漸將他扭曲。此刻,他說出這句話時的心情是平靜的,是一種極端情況下帶來的平靜。過去種種,如今盡數浮現於眼前。那些冰冷而巨大的數字一個又一個的撲面而來,開始不停地毆擊他的心臟。佩圖拉博捂住胸口,一點點地倚靠着牆壁緩慢地滑坐了下來。
“看來我不再需要列舉第二個例子了。”卡里爾說。“你的反應還真是有趣,我原本還以爲你會再突然暴怒地朝我大喊大叫呢。”
“.”
“不說話了嗎?選擇沉默以對?”
“.我——”佩圖拉博擡起頭。“——我只是找不到話要說。我錯了,可是,他們呢?”
“他們是一羣完全忠誠於你的人。”卡里爾輕聲回答。“你真的以爲艾爾特洛斯中士不知道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嗎?”
佩圖拉博沉默地凝望着他,彷彿等待判決的死囚般那樣等待着卡里爾的下一句話。
而卡里爾沒有辜負他。
他用最直白的語言將佩圖拉博心中的最後一塊遮羞布扯了下來,撕得粉碎,傷口血淋淋地暴露於空氣之中,血液洶涌咆哮。
“他一早就知道該如何配合我們進行佯攻,以用最小的傷亡比例取得最大的戰果。但他拒絕了這麼做,因爲他發過了誓。那個誓言是你帶給他們的,你讓他們親手將他們尊敬的長官毆打致死。”
“在兄弟之血中,他們立下誓言,發誓要成爲能令你引以爲傲的鋼鐵。所以,無論他們做什麼,他們都沒有錯。因爲錯的人只有你,佩圖拉博。”
卡里爾凝視着他,開始微笑。
虛無的微笑。
“成爲笑柄的是你,讓軍團變成被人鄙夷對象的人也是你,讓艾爾特洛斯中士死去的人還是你。”
“你沒有任何優越之處,對比起聖吉列斯、羅伯特·基裡曼或羅格·多恩來說,你都是他們之中最差的那個。你可曾見過有人拿你和他們進行對比?你或許會自我安慰,這是因爲那些人有眼不識泰山。但真的是這樣嗎?”
佩圖拉博緩慢地握緊雙拳,手指嘎吱作響,指縫之間滲出鮮血。他仍然纏着繃帶的手此刻被染紅,而這塊鋼鐵則終於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無聲哀鳴。
“是的.”卡里爾平靜地說。“從始至終,這都是一羣忠誠於你的人在陪着一個幼稚孩童進行的遊戲罷了,以生命爲基底,以鮮血爲伴奏.”
他止住話語,轉身離去。佩圖拉博低着頭,靠在冰冷的牆壁之上,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