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裡克斯萬萬沒有想到這場戰爭居然會以這樣的情況收場——在午夜之刃們針對科爾迪波上的堡壘發動襲擊後的第二天,他們便無條件地宣佈了投降。
這件事令鋼鐵勇士們非常困惑,他們不明白這羣依靠堡壘甚至能和他們打的有來有回的人爲何會在僅僅六千人的襲擊下就直接投降。
高階軍官中對此產生的討論尤爲劇烈,實際上,討論結果已經誕生了。而且就在不久前,由巴拉巴斯·丹提歐克提出。
“因爲那些科爾迪波人能依靠的只有堡壘了。”丹提歐克對他的同僚們如是說道,滿面嚴肅。
“他們沒有其他能夠保護自己的東西,所以,在面對潛入堡壘對他們造成了實質性生死存亡打擊的午夜之刃,他們纔會立刻投降。多數人就是這樣,遠沒有鋼鐵般的意志來超脫恐懼的弱點。”
他在說這話時眼中帶着強烈的自信,彷彿他並不認爲他是失敗者中的一員似的。那種自信源於他試圖將夜刃們的戰術納爲己有的衝動,以及年輕所帶來的朝氣。
但是,弗裡克斯其實並不認爲他的衝動會成爲現實。衆所周知,佩圖拉博是一名非常固執的原體。
他不可能會將其他軍團的戰術挪爲己用——弗裡克斯甚至都能猜到他的原體會對此事有什麼樣的反應。
挪爲己用不就代表着我在學習他們嗎?向來都只有弱者學習強者,沒有強者去學習弱者的道理。
他八成會對丹提歐克斥以激烈的言語,如果場面激化一點,降低軍銜或者發配到遠征艦隊從此遠離軍團大部隊也不是沒有可能性.
想到這裡,弗裡克斯不由得抿了抿嘴。他沉思着,從訓練場一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身上甚至仍然穿着訓練用的沉重盔甲。
他剛剛和兩個最高危險等級的戰鬥機僕打了一場,通常情況下,弗裡克斯會用劍或其他武器去觸碰它們的緊急停止按鈕,一共有三個,都位於要害。但這次,他將它們都拆了。
情緒激涌,使他在某種程度上違背了自己的信條,做下了不理智的舉動。這種沮喪感與沉重思考所帶來的窒息感混雜在了一起,讓他在走入自己的房間時甚至都帶着一種強烈的恍惚之感。
也正因如此,他沒能察覺到那個正站在他的工作臺前的身影。
弗裡克斯漫不經心地將訓練頭盔扔在了一旁,並順手打開了燈。他是個老派的人,比起自動化的感應式燈條,他還是更喜歡自己來手動觸發。
慘白的燈光即刻亮起,鐵灰色的、像是牢籠一樣的房間被燈光照亮,其內各色事物一覽無遺,也包括那個位於工作臺前,背對着他的人。
弗裡克斯大吃一驚。
“原體——!”
“不必叫的那麼大聲。”佩圖拉博嚴厲地回答,仍然背對着他。“你的這個計算模型是怎麼回事,弗裡克斯?爲何我看不見半點你擅長的東西在裡面?它的邊角甚至還有線纜暴露在外。”
他轉過身來,手上拿着一個對於原體來說有些小巧的模型。它被青灰色的外表包裹着,一塊顯示器在正中央閃爍。
它是弗裡克斯的一個設想,能在完成後被用來在每場戰爭開始以前根據現有條件計算可能要消耗的炮彈量。而它此刻也正如佩圖拉博所說的那樣,邊角沒有被完全包裹,手藝非常粗糙。
這完全不是弗裡克斯應有的水平。
鋼鐵勇士的一連長慚愧地低下了頭:“我昨夜做它時有些心不在焉.抱歉,原體。”
“.”
“原體?”弗裡克斯低着頭詢問。他不敢擡頭,不是出於畏懼,只是單純地不想看見佩圖拉博失望的眼神罷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他的原體卻在這聲呼喚之下沉默了很久纔再次開口。
“你沒有對我抱歉的必要。”佩圖拉博生硬地說。“反正這件造物是你的構思,它只屬於你一個人。因此,無論你是將它完成得十分漂亮,還是隨便做一做糊弄過去,都隨你的便。”
弗裡克斯吃驚地擡起頭,卻發現他的原體正在端詳那個計算模型。他的手指還纏着繃帶,左手掌心甚至還是焦糊的,往外滲着血。
此等慘狀自然令弗裡克斯感到一陣難以接受,但佩圖拉博似乎並不引以爲意。他用纏着繃帶的手指旋轉着模型,指骨不斷地發出嘎巴作響的聲音。半分鐘後,他才擡起頭。
“它的外形要更圓潤一些纔會更符合人手。”鋼鐵冷硬地開口。“若你只打算將它供給軍官們使用自然無關緊要,但我希望你能將它改進一下,使它更符合凡人的手。”
“您是打算將它分發給輔助軍們使用?”弗裡克斯愈發震驚了——佩圖拉博的外貌與說話方式仍然是他所熟悉的模樣,但是不知爲何,弗裡克斯卻感到一種極度的陌生。
“有何不可?”佩圖拉博眉頭一皺,看了過來。
弗裡克斯沉默片刻,最終還是給瞭解釋:“我們的輔助軍數量並不多,原體。實際上,可以稱得上是非常少。帝國軍隊內沒有多少組織願意和我們長期合作,我們的風格.”
他停頓片刻,本想用一個較爲委婉的說辭來描述這件事,好不至於傷害到他原體的心。但是,佩圖拉博臉上卻出現了一種冷冽的笑意。
“會讓他們傷亡慘重。”佩圖拉博說。“並且在背後稱我們爲屍體粉碎機,我知道。”
“.您知道?”
“我一直以來都知道。”佩圖拉博轉過身,將那計算模型放回到了桌面上。開始翻找四周的設計圖紙,並順手拿起了一些諸如扳手或工具錘之類的東西。弗裡克斯本想上前來幫忙,但佩圖拉博只用了一個側瞥的眼神便讓他停在了原地。
過了一會,原體開始伸手拿過擺放在一旁的鋼材以及管道和線纜,並在此期間以一種較爲低沉的聲音開口說話了。
這種聲音,不是弗裡克斯所熟悉的屬於‘佩圖拉博’的聲音。一連長茫然地眨着眼,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只好被動地聆聽他原體的話語。
“其他軍團認爲我們是勞役軍團,取笑我們,帝國之拳認爲他們所建造的堡壘是我們無法攻下的,還有些人則說我們只會用漫長的時間和傷亡數字來堆積,並以此取得勝利.”
弗裡克斯既輕又深地吸了一口氣。
“他們不明白他們到底在說什麼,原體。”一連長說。“他們都只是在——”
“——描述真相而已。”佩圖拉博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他們說得對,除了第二條。我們的確是個勞役軍團,我們的確只會用漫長的時間在敵人的城下週旋,我們的傷亡數字也的確非常巨大。”
“.”
弗裡克斯沉默了。
他想過很多次他的原體承認錯誤的畫面,雖然隨着相處的年歲逐漸增加,這種想象早就已經被他丟掉了。可是,當它真的化作真實的時候,弗裡克斯猛然發現,他居然完全無法適應。
他不能理解。
爲什麼會是現在,原體?爲什麼你會在這個時候承認錯誤.?不,不,你爲什麼要承認錯誤?
一連長的牙齒開始互相磋磨,有如剃刀互相摩擦。他沉默着,試圖找到一個合理的理由來解釋他原體的轉變——一個合理的,除去卡里爾·洛哈爾斯的干涉之外的理由。
但他找不到。
他的思緒開始互相摩擦,打結,如同被人泡了水後刻意打結在一起的纜繩般不可被解開。但佩圖拉博卻在這個時候再次開口了。
“這件事會從今日起開始改變。”
他轉過頭來,手中已經多出了一個計算模型,那不是弗裡克斯的作品,亦不是在他作品的基礎上改造而來的東西。而是一個全新的計算模型。
它的表面很粗糙,沒有經過打磨。鋼材表面的種種痕跡就那樣在它方正的外殼上頑強地停留着。
它同樣擁有一個顯示屏,但屏幕上所顯示的並不是計算公式或輸入鍵盤之類的東西,而是一個無比龐大的數字。
佩圖拉博將它握在手中,用纏繞了繃帶的彎折手指一點點地摩擦着它的表面,動作輕柔。
“這是什麼,原體?”弗裡克斯聚精會神地盯着那數字,如此詢問。他看得是如此專注,以至於他甚至都沒辦法察覺到自己此刻聲音的顫抖。
“一個簡單的計算模型。”佩圖拉博生硬地回答。“沒有增加功能,只有減少功能。”
“這個數字是?”
“他們。”佩圖拉博說。“所有人。”
弗裡克斯仰起頭,他像是被一顆爆彈正面擊中了面門那樣,表情扭曲,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試圖爆發,卻又被他自己死死地控制住了。
內外皆鋼。
而鋼鐵不會擁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佩圖拉博沒有對他的表現致以任何評價,他低下頭去,繼續觀察着那個模型。他很專注,彷彿他的世界之中不存在其他人。
許久之後,弗裡克斯聽見了他的原體在今夜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將它命名爲艾爾特洛斯數。”他威嚴而冷酷地說。“就這樣,注意時間,弗裡克斯。明日我們啓程回奧林匹亞補給。到時別失了儀態。”
大門合攏,在他身後,鋼鐵勇士弗裡克斯開始熔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