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格努斯能感受到空氣中的震顫,以及人們的目光。他無需使用靈能也能聽見來自四面八方的激烈討論聲,圓形劇場內的每一個人都在因他接下來要做的事而感到好奇。
這很好,實際上,是非常好。
赤紅之王的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將目光放在了儀器表面的那顆淡白色寶石之上。它泛着光,且似乎永遠處在變化之中。絢麗多彩的光輝從每個角度看上去都是那麼美麗。
就是現在了,他想,舊夜的確是一場恐怖的災難,但具體起因到底如何,直到現在爲止也沒有一個確切的證據。
所以,人們憑什麼將罪責推給靈能者?
但這不要緊,這些年來的非議將在今日畫上句號,所有人都將看見靈能的穩定性——只要他將這儀器啓動,莫塔裡安那樣的反對就將成爲過眼雲煙,甚至於是一個笑話.
他輕笑着,擡起右手,用一道靈能訊號指引一個機僕將接錯的線纜管道放回了正確的位置。與此同時,他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無需回頭,他也能知道那是誰。
“阿澤克,什麼事?”馬格努斯儘可能溫和地問。
他不想讓自己現在的興奮情緒被他的子嗣捕捉到,阿澤克·阿里曼是個聰明人,有時甚至太聰明瞭。
“我只是想問”阿里曼猶豫地開口,聲音中充滿了懷疑。
這情緒讓馬格努斯的笑容瞬間消失,他轉過身,甚至沒給他的智庫館長把話說完的機會,就立即打斷了他。
“我記得我們已經談過這件事了,阿澤克。”馬格努斯說,他面部的肌肉正在受着虛僞情緒的牽引,表現出了一個再明顯不過的假笑。
“還是說你認爲我沒辦法完成這次實驗?我們已經在很多個志願者身上做過初步測試了,他們沒有問題,不是嗎?”
“但他們都在結束對浩瀚洋的觀測後陷入了瘋狂,吾主。”
“沒錯,但那是在他們短暫地掌握了靈能力量之後——而這種瘋狂是可以被逆轉的,第十八號實驗體和二十七號實驗體不就成功地恢復了神智嗎?”
“但這明顯只是小概率事件,原體.”頂着馬格努斯那幾乎變得陰沉的視線,阿澤克·阿里曼十分艱難地、也是最後一次地開了口。
“我們抵達尼凱亞花了一年時間,您的實驗也只推進了這一年的進度。一百三十一人的志願者中只有兩人從瘋狂中恢復了清醒,這根本沒辦法作爲一個有說服力的數字。”
“他們的恢復甚至都不能被稱之爲成功,根本就只是小概率事件而已。我懇求您再想想,原體。現在還不算太遲。”
“想什麼,阿澤克?”馬格努斯失望地看着他,這目光令智庫館長感到一陣無可奈何的刺痛。馬格努斯就是這樣,他不喜歡聽見任何反對意見。
“你沒聽見那些人都是如何談論我們的嗎?他們已經開始拿我們和原始野蠻的巫師做對比了,這毫無疑問是一種污衊,也是一種不應該由我們來承擔的罪行。”
赤紅之王走近一步,看着他的子嗣,情真意切地低語起來。
“更何況,靈能在未來勢必會成爲人類所掌握的另一種力量,這幾乎是一個可以被預見到的未來。它一定會降臨的,而如果沒人做這個推手,那就由我自己來。”
他決絕地揮動右手,獨眼仍然緊緊地盯着阿澤克·阿里曼。
“聽着,吾兒。我理解你的質疑和訴求,但我們現在已經沒有時間再等下去了。是非成敗在此一舉,真理從來都只掌握在少數人手中。”
“伱以爲人類中的智者爲什麼會這麼少?因爲多數智者都被那些蠢如豬狗的所謂平民百姓謀殺了!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就算要爲此背上罵名,我也要讓所有人看見他們的錯誤。”
阿澤克·阿里曼終於無話可說,不僅僅是因爲身爲阿斯塔特無法違背原體的天性,還因爲他內心的某個角落正在被馬格努斯的雄辯所觸動。
是的,的確如他所說。長久以來,智庫制度與靈能者們的存在就一直在遭受人們的非議,他們看不見靈能的優越性,甚至貶低它,侮辱它。
更可笑的一點在於,每當他們談起這件事,那些曾由靈能者締造的勝利就突然消失了,被安放在了其他人身上,比如一些凡人輔助軍身上。他們也配承擔起這種榮譽嗎?
這些指控一直以來都不是秘密,千子們能聽見,但他們不理會,只是泰然處之。只要帝皇沒開口反對,那就代表他們走在一條正確的路上。但這不代表他們會一直沉默,對任何話語都無動於衷
“現在,你明白了嗎,阿澤克?”馬格努斯看着他,眼帶希望。
“我明白了,原體。”阿澤克·阿里曼鄭重地回答。
“很好。”馬格努斯笑了,他轉過身,走到了那儀器附近。
機僕們低下頭,腦海中簡單的程序設定開始被另一種力量代替。
它從馬格努斯的思緒中誕生,並被他牽引着覆蓋了原本操縱機僕的腦中芯片。在靈能的作用下,十二名機僕的眼中亮起了藍色的光輝。
下一秒,在劇場內陡然爆發的聲浪中,這十二名機僕在瞬間化作了實質性的靈能閃光——它們的軀體在瞬間被融化,整個過程持續的時間不到一秒,卻仍然能被許多人清晰地捕捉。
血肉和機械一併化作了淡藍色的能量流光,並最終匯聚在馬格努斯手中,形成了一個漂浮着的光團。
無數質疑、反對乃至咒罵瞬間鋪天蓋地般朝着馬格努斯涌來,他卻沒有半點憂慮地站在原地,臉上甚至還帶着微笑。
是的,就是這樣。他微笑着仰起頭,看向那黃金高臺。想必您當年也是這樣對抗全世界的吧,父親?
王座之上,帝皇面無表情地俯視着他。
“我知道,諸位對此有疑惑。”他不急不緩地說。“你們或許會認爲這是一場活人獻祭,但這其實不是。機僕們並非人類,實際上,它們早就已經死了。”
“在生前,它們是死刑犯或畸形的克隆人,現在則是被芯片程式驅動的血肉機械組合體。無論從什麼角度上來說,它們都不能算得上是人類。”
原體包廂內,黎曼·魯斯緩慢地搖了搖頭。芬里斯人的聲音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聽上去如此低沉:“他絕對用活人做過類似的事,相信我.”
馬格努斯高舉着右手,走到了那儀器旁邊,並將那團能量球灌注進入了淡白色的寶石之中。
藍光一閃,沒有任何預兆,令人頭暈目眩的光輝便在下一刻猛地綻放。以整個儀器爲起始點,它幾乎要將整個會場徹底波及。與此同時,黃金高臺上的馬卡多冷哼一聲,揮舞權杖,將這光芒牢牢地束縛在了儀器之內。馬格努斯略顯意外地擡起頭,看了他一眼。
“這只是正常的實驗現象,掌印者,每一次啓動儀器它都會發生。”
“每一次?”馬卡多搖搖頭。“繼續吧,馬格努斯,讓我們看看你的成果。”
他的話中不含半點冷意,馬格努斯卻感到了一陣極其輕微的疑慮。爲了確認此事,他看向了馬卡多的眼睛,在視線交匯的一剎那,他從馬卡多的眼神中看見了一種反對。
而所有人都知道,馬卡多是帝皇的另一隻手,掌印者的態度完全可以在某種層面上代表帝皇。
這是否代表着帝皇不認同他的做法?
赤紅之王再次看向人類之主,後者的表情依舊平靜。於是,這陣疑慮就像掠過水麪的浮草一般在他心中急速下沉,消失不見。
帝皇沒有反對。他想。這代表我沒有錯。
“現在,我需要一位志願者!”他舉起雙臂,離開儀器,像是正在授課的老師一般沿着圓形劇場的邊緣走了起來。
官員與貴族們不可避免地被靠近的原體奪去了大部分注意力,另外一些人卻對他的這種行徑嗤之以鼻。莫塔裡安雙手抱胸,靠在包廂立柱之上冷冷地嗤笑了起來。
他沒有發言,可誰都能從這笑聲中聽見他的不屑。
“現在,他所做的事和需求嚴謹的實驗完全搭不上邊了。”羅伯特·基裡曼嘆息一聲。“他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個正在街頭賣弄吞劍技藝的雜耍藝人。”
“而且,這劍是真的。他會刺穿自己的腸胃,那劍最終會從他的肚子裡冒出來。”安格朗接過他的話。
角鬥士的臉正在緩慢地抽搐,他的雙手正互相握在一起,手臂肌肉虯結,手掌青筋暴起。那儀器只是被啓動就已經讓屠夫之釘活躍了起來。
而場地中,赤紅之王對這些事一無所知。他還在振臂高呼,希望找到一位志願者。
他聲情並茂地演講着,希望人們能自發參與進這場實驗,和他一起成爲未來歷史書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可惜的是,直到目前爲止,還沒有任何人被他說動。所有人都看見了馬格努斯是如何對待那十二名機僕的,沒有人想成爲下一個。
因此,儘管赤紅之王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實驗者本身絕對不會遭受任何程度的危險,也沒人願意離開座位或包廂。
場面與氣氛開始逐漸變得尷尬,馬格努斯臉上的笑容也開始越變越淡,就在此刻,一個坐在場邊的男人站了出來。他戴着一副金絲眼鏡,脖子上掛着一個沉重的黑色留影機。
“我叫貝爾洛斯·馮·夏普,是第八軍團的隨軍記述者之一,大人。”他站起身,彬彬有禮地彎下腰,鞠了一躬。“我願意成爲您的志願者,來協助您進行這場實驗。”
“多謝你!”馬格努斯喜出望外地朝他走來。“你叫——啊,是的,貝爾洛斯·馮·夏普先生。謝謝!你不會後悔的!”
“但願吧。”貝爾洛斯笑容不減地摘下自己的金絲眼鏡,將它放回了上衣的口袋中。順着馬格努斯的指引,他走進劇場內,來到那儀器旁邊,並將雙手放在了上面。
王座之上,帝皇終於改變了一下他的坐姿。馬卡多站在他身側,嘆息了一聲:“現在後悔已經晚了,陛下。”
“我從不後悔放他離開。”帝皇答非所問地說。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馬卡多握緊權杖,靈能已經開始蓄勢待發。“不管那東西到底是什麼,貝爾洛斯能安然無恙的可能性都極其低下”
帝皇沒有再回答這句話。
場地中央,馬格努斯也將他的雙手放在了那儀器之上。他看了貝爾洛斯幾秒,這纔想起來自己應該事先做個小小的調查。好在這不要緊,現在補上也是一樣。
赤紅之王的臉上再次帶上了那副假笑,他優雅而有禮地低下頭,貌似謙和地問:“所以,貝爾洛斯先生,你從前接觸過靈能者嗎?”
“噢,接觸過不少。”貝爾洛斯點點頭。“我知道你們的那些戲法,什麼閃電啦,天火啦這些我都見過的。”
馬格努斯皺起眉:“可你說你來自第八軍團,他們的智庫館長是費爾·扎洛斯特,他應當不會使用這些法術。”
“我是個記述者,大人。因此,我見過很多人。”貝爾洛斯說,他的臉上掛起了一副遠比馬格努斯更加虛僞的假笑,而後者根本沒發覺此事。
“好,好。”馬格努斯點點頭,敷衍地將這個問題略了過去。他本該更慎重地對待這件事纔對,他之前就是這麼做的。
那一百三十一個志願者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想要在千子們的身邊找到這些不具備靈能資質的凡人可不是什麼容易的事,他們就連記述者都要求具備靈能天賦。
這足以證明馬格努斯此前對待這實驗有多麼用心,可惜,赤紅之王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最簡單的念頭。
證明自己。
他已經忍受非議太久了,他絕不會再忍耐下去。
“那麼,貝爾洛斯先生,請你閉上眼睛,保持平靜。”馬格努斯溫聲開口。“我會指引你的,好嗎?你只需要將意識完全下沉即可,就像做夢或睡眠那樣。”
“我已經很多年沒做過夢了,大人。”貝爾洛斯閉上眼睛。“但我會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