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拉德·科茲趴在欄杆上,俯瞰着下方的景象。
圓形劇場內,聲音如浪潮般翻涌不休,幾乎每一個人都在參與討論,他們都想知道馬格努斯會推出什麼樣的證據來說服他們。
人們分成了許多派別,有些人認爲不論馬格努斯說什麼都無法掩蓋他們濫用靈能的事實,另一些人則認爲不妨先聽一聽赤紅之王的說法
還有一小部分非常極端,認爲所有靈能者都該死。哪怕是莫塔裡安也沒這麼想,有趣的是,若與之談話的人認爲這樣太極端,他們便會開始搬出死亡之主的名頭來,試圖讓對方改口。
“這欄杆遲早被你弄壞,康拉德。”
“它可是鋼鐵做的。”科茲微笑着回過頭,對羅格·多恩聳了聳肩。
他的話很明顯帶有某種指向性,多恩卻沒多說什麼,只是喝下了另一口酒——當然不是魯斯的特製佳釀,而是羅伯特·基裡曼提供的馬庫拉格葡萄酒。
包廂內的原體們基本都選擇了這一款,除了福格瑞姆,他和聖吉列斯選擇的是花茶,並強迫費魯斯也加入了進來。
平心而論,費魯斯·馬努斯用他那銀色的雙手端着陶瓷杯的模樣真的非常荒誕,尤其是當他站在福格瑞姆與聖吉列斯中間時,這種由形象誕生出的反差實在很難讓人忍住發笑的衝動。
多恩沒有立刻接這句話,他轉頭確定了一下佩圖拉博的位置,這纔回過頭來繼續開口:“你不該和我開他的玩笑。”
“誰的玩笑?”
“.你到底是和誰學來的明知故問?”多恩皺起眉問道。“這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康拉德。”
“但我已經很難改掉它了。”科茲微笑着回答。“就像佩圖拉博很難和伱以平常心互相交談。”
多恩再度沉默,開始思考。片刻之後,他點了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並轉而提起了另一件事。
“你覺得馬格努斯會做什麼?”
“我不清楚,兄弟。”夜之主扭過頭去,倚在欄杆上嘆了口氣,聲音已經變得輕柔。“他會怎麼做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說實話,我並不指望能在這場會議裡說服他和他的軍團轉變態度。”
“他的確很頑固。許多人都警告過他亞空間並非表面看上去的那麼美好,他卻始終固執己見,聽不進半點建議。”多恩說。
他雙眉緊皺,慣用的嚴肅表情在這一刻看上去多了幾分更加深刻的情緒。
“我有時甚至懷疑他對自己做了手術,在腦子裡安裝了一個過濾裝置,被動地將所有有關靈能或亞空間的負面信息統統過濾了。否則根本無法解釋他那種‘全知’式的特別傲慢到底從何而來,就連馬卡多都沒說過自己對亞空間瞭若指掌。”
“哈。”
“你笑什麼?”
“沒什麼.”科茲笑着搖搖頭。“所以,我們的傲慢兄弟還剩下多長時間?”
“十一分鐘。”多恩說,並在一秒鐘的停頓後將時間精確到了秒位。“二十五秒。”
“也就是說我們還剩下十一分鐘的時間用來聊天,那麼,羅格.”科茲神秘地靠近他。“你認爲他會做什麼呢?”
“我不知道。”多恩誠實地回答。
“別這樣嘛,給個猜測,隨便什麼猜測都行。”科茲不依不饒地追問起來。
這本該是一句無關緊要的玩笑話,若是佩圖拉博或萊昂·艾爾莊森在這,他們恐怕會對科茲表現出來的這份輕佻置以嚴肅的批評。
若是福格瑞姆或黎曼·魯斯在這,他們可能會順着科茲的話往下說,將這個玩笑進行下去,或將它推行至一個全新的方向。
但羅格·多恩不同,他極其認真地思考了起來。足足五分鐘後,他纔再度開口。
“.我和馬格努斯之間的關係早已大不如前,自從我和科拉克斯一樣拒絕讓軍團與千子並肩作戰以來,他和我之間就產生了隔閡。”
“他似乎將我的決定理解成了我站在莫塔裡安那邊的訊號,但其實不是這樣,我只是單純地不想讓帝國之拳與一羣隨時可能離開戰場的友軍作戰。我相信你理解我在說什麼的,康拉德。”
夜之主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他當然理解了,他對此有切身體會。
那一次的並肩作戰讓夜刃平白無故地損失了近兩百人,他在事後找到馬格努斯對質,後者卻以一種相當散漫的態度對他表達了歉意,並說‘這是不得已而爲之’。
什麼不得已?難道就連撤退前先通知一下都不行嗎?
“他早已和我們漸行漸遠,而他自己似乎並未發覺這件事。我對他的瞭解原本就不多,現在更是要推翻其中許多。因此,如果你硬要我給出一個答案的話.”
多恩嘆息一聲。
“我只能說我不會對他拿上來的東西投以任何期待。”他嚴肅地說。“他對待靈能和亞空間的態度是非常狂妄的,康拉德,我不認爲我們在幾分鐘後會看見什麼好事。”
幾分鐘後,他的預言即刻應驗。
——
馬格努斯微笑着走回了圓形劇場之內,衛隊走在他前方,挺着胸膛,步伐整齊。他自己則高昂着頭,姿態有如旗開得勝的將軍般滿是驕傲。
人們討論的聲浪甚至都因他的到來和這份姿態而短暫地停頓了片刻,反對者們看見這一幕,不免也開始對自己此前的想法產生了一些懷疑——或許赤紅之王的確掌握了某些決定性的證據呢?
他們的討論聲很快就再度涌起,因爲馬格努斯的身後跟着足足十二個機僕,它們用改造後的機械臂擡着一個巨大的儀器。
這儀器的形狀並不規則,黑曜石構成的底座似乎根本就沒有被打磨過,每一個角看上去都能延伸分裂出更多的面。
一整塊碩大的淡白色寶石被安置在底座中央,在圓形劇場內燈光的照耀下,無論是寶石還是底座,表面都反射着絢爛多彩的光芒。一如赤紅之王的獨眼每日都會變化的顏色一般綺麗。
金色高臺之上,手持權杖的馬卡多面色難看地扭過頭,對帝皇投去了探詢的一瞥。
“如果不讓他嘗試,他不會死心。”帝皇過了一會纔回答掌印者的話,靈能的光輝從他眼裡一閃即逝。
“就讓他做吧,馬卡多,至少做一次。有我在這裡,事情不會很糟糕。”
“你溺愛太過了,吾主我相信卡里爾·洛哈爾斯也會同意我的說法。”掌印者陰沉地說,並和一旁的瓦爾多·康斯坦丁互相交換了一下眼神。
禁軍頭領的表情同樣陰沉——他當然看不出來那儀器到底是幹什麼的,但他完全能從馬卡多驟然改變的態度中察覺一二。而場地中,馬格努斯已經張開了他的雙臂,熱情且嚴肅地開始了他的發言。
“靈能者,是我們談論帝國時一個繞不開的話題。”
他緩緩開口,聲音洪亮,仍然使用了靈能放大,迴盪在場內的每一個人耳邊。縱使木製講壇上擁有麥克風,馬格努斯也沒有選擇使用它。
“帝國內部對靈能者態度各異,但總得來說可以被歸結爲謹慎,無論是使用它,還是看待它發展的潛力偏見、頑固,更有甚者固執地認爲靈能者們都是應該被綁在火刑柱上被燒死的巫師。”
說到這裡,他停頓片刻,目光刻意地掃過了一些剛剛發言過的人。
“時至今日,我們已經進步至此,可以橫跨星海,只爲運送食物或酒水。我們掌握着這樣的力量,卻仍然要懷抱如此偏見?這不是進步之舉,也絕非明智。但我能理解多數人的想法。”
馬格努斯收回目光,再度微笑起來,顯得良善且懇切。
“靈能始終是一種少數人才能擁有的天賦。在外人看來,它神秘、充滿危險,搞不好還很有吸引力。但在我看來,它實際上只是另一種認知世界的手段而已。”
“它和數學本質上沒什麼兩樣,都是被握在我們人類手中的一個工具。但這種認知要建立在瞭解它的前提上,可許多人根本就沒有靈能天賦,瞭解又是從何說起?也正因如此,我創造了這臺儀器!”
“它!能從無到有地讓一個不具備任何靈能天賦的人打開一扇新的門扉,獲得一雙新的眼睛,用於觀察一個嶄新的世界!”
他再度揚起手臂,給機僕們下達了命令,粗大的電纜及配套儀器很快就從劇場的另一端被運了過來。在衆目睽睽之下,馬格努斯開始親自調試儀器,姿態仍然輕鬆,彷彿勝券在握。
原體包廂內,莫塔裡安臉色難看地側過頭,對他的兄弟們表達了自己的情緒,聲音高昂,近似咆哮:“他一定是瘋了!”
“可我看他還很有理智啊,兄弟。你看他那長篇大論的勁頭,我打賭他現在興奮極了。”黎曼·魯斯輕笑着放下手中酒杯,準確地說,是將它扔在了地上。
杯中精釀灑落一地,在紅色的地毯上製造出了更爲暗淡的紅色印記。狼羣之主卻看也沒看它一眼,右手已經緩慢地合攏。
“這種理智或許比瘋狂更加糟糕”伏爾甘憂心忡忡地說。“他到底想做什麼?”
“不管他到底要做什麼,父親都沒有要阻止的意思。”荷魯斯緩慢而嚴肅地開口。
他一開口說話,便讓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了他身上。繼任戰帥不久的牧狼神仍然披着他的毛皮,只是此刻的面上已經沒有了往日最常見的溫和笑意。
“但這決不能算得上是一件好事,我們都清楚靈能的危險。哪怕是那些經過多年訓練的靈能者也可能在某次施法中出現問題,他又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成功地造出靈能者來?”
“我同意。”站在他身側的阿爾法瑞斯立即開口。
“我也同意,可我們要怎麼做?”基裡曼略帶探詢地問。
“靜觀其變就好,既然他敢把這儀器推出來,當成他扭轉會議局面的工具,就說明他應該已經經過多次試驗.”安格朗緊皺着眉說。
角鬥士嚴肅地抱着雙臂,肌肉虯結,姿態沉穩,卻不知爲何充滿了一股危險感。他的聲音嘶啞,同樣也吸引了諸多原體的注意。
“那可不見得。”費魯斯·馬努斯聲音冰冷地提出了另一個猜想,鳳凰看向他,想知道戈爾貢會說出什麼話來,卻沒想到他居然就此結束了自己的發言。
“好吧.既然已經這樣了,就提前先做個表決吧。”福格瑞姆無奈地搖搖頭。“所以,我們有多少人贊同智庫制度需要保留?”
話音落下,他率先舉起右手。和他一起舉起右手的,還有察合臺、聖吉列斯、伏爾甘、羅伯特·基裡曼與阿爾法瑞斯。
“我要聲明——”基裡曼在舉起手立刻出言解釋。“——我並不贊同馬格努斯對於靈能的態度,但智庫制度還是很有保留必要的。至少智庫們能讓我們在戰爭中搶佔許多先機。”
“的確如此。”火龍之主點點頭,臉上仍帶着憂慮。“我相信智庫們的自我約束能力,只是,我擔心馬格努斯。”
“那麼,剩下的人就都是反對派咯?”福格瑞姆追問道。
荷魯斯搖了搖頭,表示他不站在任何一方,全看帝皇對此事如何處理。
萊昂·艾爾莊森緊隨其後地同意了他的觀點,惹來一陣意味深長的凝視。
黎曼·魯斯、莫塔裡安與安格朗都表達了自己的反對,多恩同樣如此,佩圖拉博表情陰沉地跟在他後面舉起手,也表達了反對,態度卻顯得有點奇怪。
在幾乎所有人都表過態後,他們的目光便放在了那僅剩下的兩人身上。
康拉德·科茲,與科爾烏斯·科拉克斯。
夜之主與羣鴉之主一同站在觀景臺的一側,科茲悠哉而快活地靠在欄杆上,搖晃着腳尖。
科拉克斯則不同,他站的筆直,黑髮下的雙眼沒有半點情緒波動,全然平靜,好似原體們的眼神根本不存在。
“所以.”鳳凰施施然從沙發椅上站起身,赤足踩在地毯上走到了他們中間。他擡起雙手,攬住他們,自然而好奇地問道:“你們倆呢?你們怎麼想?”
“我贊成對馬格努斯的譴責。”科拉克斯說。“但智庫制度的確很有保留的必要。”
“你呢,康拉德?”
“我?我還是暫時先搖擺一下吧,看看他怎麼做,到時我再決定。”夜之主輕笑着搖搖頭,像個幽魂般逃離了鳳凰的手臂,轉身看向了劇場之內。
轉過身的瞬間,他面上的笑意便已徹底消逝,只留一片冰冷的平靜。有如深藍海面下的巨大冰川般令人無法察覺,卻又貨真價實的存在。
大哥癱且怒,二哥怒且癱,兇猛又狡猾,狡猾又兇猛。
問:這是哪兩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