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羅伯特·基裡曼走入這間被臨時徵用作爲解剖室使用的前集結大廳時,他注意到,冰冷的空氣中正瀰漫着嗆人的黑色煙霧。和它們比起來,那極其濃郁鮮血氣味似乎都不那麼令人在意了。
基裡曼皺了皺眉,他知道,這些煙霧是正在轉化過程中的強效消毒措施。根據它們的外在表現來看,整個消毒措施已經進行到了最後一步。
等到這煙霧變成無色無味的白色霧氣時,凡人僕役們纔會被允許進入這裡。在那以前,這裡的環境都會對他們造成影響。
當然,就算他們真的要進入這裡,那也是它不再作爲解剖室被使用時的事情了。
值得一提的是,這些全套的消毒措施實際上是從一個名爲淨除者的戰團內得到的理論知識。
在多次被證明過行之有效以後,基裡曼將它引入了極限戰士及各個子團內部,要求作爲一種通用的消毒手段和少數情況下的極端反制措施使用。
“塞拉爾!”羅伯特·基裡曼對着煙霧高喊。“你在哪?!”
他的話得到了一聲模糊不清的咳嗽,來自暗鴉守衛的藥劑師大步穿過漆黑的煙霧,出現在了他眼前。
他沒戴頭盔,盔甲上滿是鮮血。下半張臉上佩戴着一個由聚合材料製作而成的臨時面具,在他那嚴重的傷勢恢復到一定程度以前,這個粗糙的面具都不會被摘下。
幾隻骨釘被釘在了面具邊緣,將這個略顯可怕的醫療措施牢牢地固定在了他的臉上。
比起臉部的傷勢,他左手的情況則要稍微好上一些,技術軍士們沒花多久就爲他安裝了一條假肢。
雖然只是從倉庫裡找出來的老款式,做不了什麼細活,但起碼也能讓他用左手拿上一些藥劑之類的東西,不至於面臨只有一隻手能用的尷尬窘境。
藥劑師對此沒有意見,一來,他沒時間去配合技術軍士們進行復雜的神經調試,二來,他一隻手也能進行解剖工作。
身爲協會的一員,這點自信他還是有的。
“大人。”塞拉爾對着基裡曼躬身行禮。“我必須提醒您,我的工作還沒結束。”
“我知道,這也正是我暫時打斷你的原因之一。”基裡曼如是說道,裝作沒聽出塞拉爾的言下之意。
“大人?”
“我給你找了一個新的幫手。”
他的話讓塞拉爾有些疑惑,鴉衛甚至擡起頭來看了高大的原體一眼,卻只得到一陣耐人尋味的凝視。
此時,‘解剖室’內一共擁有四百二十二具主要解剖物,以及多達數千具受難者的遺骸。早在四個小時以前,基裡曼便發佈命令,緊急抽調了二十名藥劑師前來幫助。
他們暫時遠離了病患,來到了另一個亟需醫學知識的地方。塞拉爾相當歡迎他們的到來,這簡直就是解了燃眉之急,但是,這也意味着他現在並不缺少幫手。
不過,他仍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麼人才能夠讓羅伯特·基裡曼親自前來推薦。
半秒鐘後,他看見一個身穿黑色長袍的凡人從基裡曼背後緩緩走出,並不如何起眼。
藥劑師的表情變得有些驚訝。
“卡里爾·洛哈爾斯。”馬庫拉格之主如是說道。“他會幫你進行研究的,塞拉爾。”
他說完,就這樣轉身離開,留下了困惑不解的塞拉爾。不僅如此,驚訝現在甚至轉變成了錯愕——他可從來沒見過羅伯特·基裡曼如此考慮不周,將一個凡人派遣來這裡真的合適嗎?
但是,考慮到他們現在所面臨的情況,這或許也屬正常。
原體也是人,難免會出錯。而如果他沒錯的話,那麼此人就必定擁有過人之處。
鴉衛想着這些,沒有說什麼,只是轉過了身。醫療臂自他背後延伸而出,將一個常人尺寸的過濾口罩扔給了卡里爾。
“那麼,來吧。你是戰地醫生嗎?還是曾經在某個醫學院進修過?”
“都沒有。”卡里爾說,他已經戴上了那厚重的過濾口罩,聲音變得很是沙啞。
“.什麼?”
“我沒有在任何學院內學習過,也從來沒有給任何人治療過,實際上,我不是醫生,塞拉爾藥劑師。”
塞拉爾提出另一個猜想:“那麼,你是個前士兵?”
“嚴格意義上來說,我不算士兵,但我的確參加過幾場戰爭。”
塞拉爾皺着眉停下腳步,轉過身來看了看這個叫做卡里爾·洛哈爾斯的凡人。
後者站在原地,接受着他疑惑之下略顯冰冷的審視,並不爲所動。他就那樣安靜地站着,雙手自然地垂落,鮮血、煙霧或其他的事物對他來說好似都並不存在。
直到這個時候,塞拉爾才發現他在凡人中其實算得上是非常高大。不僅如此,他的眼睛並沒有黑與白的分界或瞳孔之類的東西,那是一片純粹的漆黑,而這正是諾斯特拉莫人的標誌。
縱觀整個銀河,也只有來自永夜之星的人才會擁有這樣一雙見不得強光的眼睛。
“.你來自諾斯特拉莫?”
卡里爾很明顯地笑了一下,點了點頭,沒有再將話題進行下去。
塞拉爾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中的疑惑不僅沒有減少,反倒變得更多了,但他也不再準備繼續問下去了。
這沒有意義。
當務之急是抓緊時間進行解剖工作,相較於他們接下來即將面對的事情,此人的身份如何還不夠成爲他首要關心的事情。
塞拉爾轉過身,再度走向自己的工作地點,速度刻意地放慢了一些,卡里爾緊隨其後。隨着他們的深入,黑色煙霧中所隱藏起來的東西也完全顯露。
數十個冰冷的鐵臺被固定在了大廳地面,懸掛屍體用的鐵鉤在它們頂部藉由一個運輸平臺得以移動,屍體們低垂着頭,以沒有得到任何敬意的方式被懸吊着移動。
藥劑師們在其中像是工人般忙碌不已,鮮血早已染紅手甲,伺服顱骨飄蕩在他們頭頂,不斷地進行記錄。反重力葉片將煙霧吞入,又緩緩排出,被動地進化着空氣。
搬運機僕們抱着屍體或替換用的解剖工具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鋪在地上的線纜,在血肉被切割,骨頭被摩擦的殘酷聲響中艱難地行走着,試圖完成它們被交予的任務。
慘白的燈光在這屠宰場的頂端刺破了黑霧,將鐵臺附近照得猶如白晝,卻沒有驅散恐怖氣氛,反倒讓這一切變得更加陰森。
如果有人問,塞拉爾會對此大倒苦水——他真的很不喜歡這樣的工作環境,但這已經是現在能找到的最好的條件了。
馬庫拉格之耀上的醫療大廳在前不久的暴亂中遭到了襲擊,供能管道被切斷了,程序設定讓那十五道大門被完全鎖死。
如果想要進入,就必須等到技術軍士和船工們把它打開,但他們現在可沒空做這件事。馬庫拉格之耀還有三分之一的引擎亟需維修,在動力完全恢復以前,醫療大廳的事只能繼續等待。
塞拉爾擡起手,指向一個離他的工作地點稍近且空無一人的鐵臺。
“如果你想的話,伱可以在那裡開始工作。我會讓機僕給你找一套你能用的工具來。”
“我覺得沒那個必要,塞拉爾藥劑師。”卡里爾安靜地說。
他邁步走向塞拉爾的工作地點,那上面放着一具僅剩上半身的怪物殘骸。它的血液已經被排空了,而且還做了防腐處理,整個身體看上去憑空乾癟了許多,卻仍然顯得龐大。
它的胸腹處有一道後天形成的巨大創口,看樣子大概是手術鋸造成的。骨頭與內臟都被一一取出,擺在了一旁。值得一提的是,它的臉皮也被人剝了下來。
他就這樣走到了鐵臺旁邊,開始仔細地觀察它。看着他的行爲,塞拉爾不由得皺起了眉。
若是換個尋常凡人,或許他現在已經開始勸說對方認清現實了,但是.
“塞拉爾藥劑師,在我們正式開始以前,我想詢問幾個問題。”卡里爾輕聲開口,他正專注地看着鐵臺上的屍體,臉上毫無半點不適。
“你的解剖報告內提到,你認爲這種生物的存在有悖於最基本的生理學,是嗎?”
“這是當然的。”塞拉爾抱起雙手,緩慢地答道。“組成它們身體的血肉來自多個不同的人,男女老少,百無禁忌。”“就拿你面前的這隻來說吧,他的脊椎骨可能由好幾個三十到五十歲之間的男性組成,右手前臂上的一部分肌肉卻又出自某個青少年。”
“要我來說,別說自然誕生了,就算是手術改造,光是排異反應都足夠這些東西死去活來幾十次。”
“但它們活着——至少曾經活着。”卡里爾說。
話音落下,他伸出右手,將食指放在了屍骸的嘴邊,塞拉爾甚至沒來得及阻止,便看見一滴鮮血涌出了他的食指,落進了屍骸的口中。
下一秒,這毫無生機的屍體開始劇烈的顫抖。它那乾癟的皮膚在古怪的黏膩聲響中被重新撐起,肌肉抽搐,眼球毫無徵兆地在眼眶內狂亂地轉動。
眼見這一幕,鴉衛一聲不吭地便從腰間拔出了一把爆燃手銃,對準了卡里爾。
“暫時別開槍,藥劑師。而且,爆燃武器恐怕會把其他人的解剖材料也波及吧?你還有其他槍嗎?”卡里爾頭也不回地說。
鴉衛沉默着換上另一把他繼承而來的爆彈槍,走近一步,將槍口對準了他的後腦勺。
尖叫聲愈發劇烈,藥劑師們紛紛放下手中的工作,朝着這裡走了過來。他們保持着沉默,在幾秒鐘內和塞拉爾進行了多次眼神交流。
卡里爾卻只是低着頭,對周遭的一切都不甚在意,注意力完全放在那具正在復生的屍體之上.
尖叫聲一共持續了五分鐘方纔停止。
“我在哪裡?”‘羅伯特·基裡曼’茫然地問。它的聲音聽上去彷彿兩塊乾燥的木柴正在互相摩擦。
卡里爾說:“你在馬庫拉格之耀號上,準確來說,是馬庫拉格之耀號上的第五層甲板,這裡是極限戰士們的集結大廳。”
只剩下半身的怪物左右看了看,從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悶哼:“.我看不像,這裡和屠宰場有什麼區別?”
“區別在於,這裡沒有生命要遭到謀殺。這裡被臨時徵用了,作爲解剖大廳使用。”卡里爾十分耐心地開始解釋。“你還有更多問題嗎?”
怪物看向他,十分艱難地搖了搖頭:“沒有了。”
“那麼,你現在還餓嗎?”
“不餓了。”怪物說,臉上忽然綻放出一點驚奇。“實際上,我覺得我從來沒這麼飽過。”
“你對自己的過去還有記憶嗎?”
“噢,有的。”它說。“但是,記憶這個詞.真古怪。”
“爲何?你過去沒有記憶嗎?”
它沉思了一會,方纔在周遭充滿危險的打量中給出自己的回答:“我想,大概是沒有的,如果按照記憶的定義來看,我的過去僅僅只有一些錯亂的畫面。它們顯然不配被稱作記憶,對嗎?”
“那麼——是什麼樣的畫面呢?”
怪物沉默數秒,喉頭忽然上下滾動了一下,臉上居然泛出了一陣顯而易見的噁心:“.我不想說。”
卡里爾笑了笑,摘下自己的過濾口罩,朝它眨了眨眼:“你吃了人。”
“.”
“準確來說,你吃了三十二個,還需要我說更多嗎?比如他們的性別,年齡,名字或是死前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你到底是誰?”
“我是那個餵飽你的人。”卡里爾說。“換句話來說,是我使你擺脫了無智無魂的野獸之境。我不指望你感恩我什麼,但我希望問你一些問題。”
這一次,怪物沉思了更長的時間。來自極限戰士的藥劑師們難以置信地在那張沒有臉皮的臉上看出了一種詭異的熟悉。
“.好吧,你問吧。”最終,它如此說道。“但我希望你在問完以後殺了我。”
卡里爾挑起眉。
“那麼,第一個問題——爲什麼?”
“什麼?”
“爲什麼你要我殺了你?”
“因爲這樣不算活着。”怪物口齒清晰地說。“至少和我自己對活着的定義有非常大的不同,我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什麼生物,但我認爲這種生命形態是不潔的,也是有毒的。”
“我光是存在就會危害那些信仰我——不,信仰羅伯特·基裡曼的人。所以,於情於理,於公於私,我都不該活着。”
“你知道信仰的事?”
怪物提起臉上的肌肉,笑着點了點頭,那語氣聽上去竟然顯得有些感慨。
“我當然知道,畢竟,我就是因它而生。我現在還能記起那些促使我誕生的禱告聲。他們全心全意地信仰着羅伯特·基裡曼,而我”
它再次陷入沉默。
“而你在誕生後的第一刻就把他們吃幹抹淨。”卡里爾平靜地說。“你是一個虛幻的造物,一個藉由人們的信仰被捏造出來的空殼,你需要一些東西才能維持自己在物質界的存在。”
“爲了達成這一目的,你的本能驅使着你撲向了最近的活物。但是,就算你再吃一些,你也仍然只是空殼。要獲得現在這樣的智力,你最少也需要吃上幾萬人或是一些特殊的個體才行。”
“而到了那個時候,恐怕你早已失去了選擇的權力。”
怪物茫然地看着他,許久,它問:“是誰捏造了我?”
卡里爾不答,只是似有憐憫地看着它。怪物怔怔地望着他,殘破的半身在慘白燈光的照耀下好似一個碎掉的木偶。
數秒鐘後,它彷彿明悟般地垂下頭。
一抹銀光一閃即逝,震顫了空氣,也斬下了一顆頭顱。
塞拉爾面色驟然變化,他根本沒看清那把刀到底是如何出現在卡里爾手中,又是如何被他揮出,順暢地殺死這隻死而復生的怪物。
驚愕之下,他甚至隱隱有種想要立刻扣動扳機的衝動。
然而,這個念頭不過剛剛誕生,爆彈槍的彈匣便忽地掉落在地。緊接着,那拉開的槍機也砰地一下回到了關閉狀態,最後是保險、
塞拉爾眼睜睜地看着它的兩道保險自發地被徹底關閉,槍口處的暗鴉徽記在此刻看上去是那麼可怕。
卡里爾轉過身,瞥了一眼這把槍,忽然笑了一下。
“阿拉斯托爾·羅夏的槍有趣。那麼,再見了,塞拉爾藥劑師,還有諸位,給你們帶來了麻煩,實在不好意思。”
“你要去哪?”塞拉爾脫口而出。
“回去給羅伯特·基裡曼大人彙報我剛剛發現的成果不然呢?”卡里爾一邊說,一遍彎腰撿起了那個彈匣,將它遞給了塞拉爾。
“你——”藥劑師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伸手接過了彈匣。“——我也有幾個問題要問你。”
“你爲什麼覺得我會回答?”卡里爾問。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副萬年以前從來未曾顯露的古怪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