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布瑞爾脫下罩袍,甩了甩雙手,將灰色訓練衫的袖子緩慢地推至了手肘。
空氣寒冷,慘白的光源從他頭頂降落,讓這間審訊室內部充滿了暗示——‘沒有躲藏的餘地’,慘白之光如是低語。
在房間的另一角,一個被吊起的女人大汗淋漓地掙扎了起來。
鐵鏈晃動,穿過她肌肉與骨頭縫隙的鐵鉤開始無聲地懲罰她,鮮血潺潺流出,很快便在她腳下匯聚成一灘新的集合。
扎布瑞爾平靜地轉過頭來,手裡已經多出了一把戰鬥匕首。
他不是專業的審訊者,也不是某些喜好折磨人類的變態,因此他手上能用在這種場合裡的東西便只有這把尺寸不太合適的戰鬥匕首。
不過,這大概也不要緊。他的審訊對象在被帶上理性之鋒號後其實就已經快要崩潰了,扎布瑞爾覺得,自己大概只需要切開一點皮膚,就能得到真相。
但他其實不是很想用自己的刀,尤其是在知道這個女人都做了什麼以後。
握着刀,扎布瑞爾走向她:“利昂娜·德·拉爾?”
“求、求求你”
再次被點出真名的女巫滿懷恐懼地開口,緊接着卻給了一句相當古怪的迴應。
“我懇求您,大人,不要再念那個名字.”
扎布瑞爾皺起眉,轉頭看向右側牆壁,卻並未得到任何迴應,於是他便直接開口詢問。
“什麼意思?”
“那名字已經不屬於我了。”
女巫嘶啞地回答,甩動着頭,鮮血與汗液從金髮之間灑落。她那雙藍色的眼眸已經瞪大到了一種極限,其內遍佈血絲,看上去彷彿已經陷入癲狂之境。
扎布瑞爾沉吟片刻,走到她身前,動作和緩地牽起了她的左手,食指與中指捏住女巫的拇指,微微發力,將其掰折,然後是旋轉
直到抵達某種極限,一節連着骨頭的拇指便這樣被扎布瑞爾捏在了手指之間。他舉起手,將它展示給那被吊起的女巫,在她的慘叫聲中再次發問。
“爲什麼,利昂娜·德·拉爾?爲什麼你說這個名字不屬於你?”
“不要再念了!”
她吼叫着回答,痛哭流涕,鮮血從左手的空洞中飛濺而出,那個殘酷的血肉洞窟處還依稀可見神經與血管的殘留。
看上去很可憐,但扎布瑞爾心中毫無半點善意——利昂娜·德·拉爾是個貨真價實的女巫,早已被法務部與審判庭聯名通緝。
她的罪名難以計數,其中有一條是‘盜竊他人身份’,看似平平無奇,但她做到此事的手段是剝皮受害者並將其血肉與靈魂一齊吃掉,以此來得到記憶,最後將那身皮膚化爲己用。
換句話來說,真正的凱瑟琳·法恩和其他難以計數的受害者在死前受的苦要比她此時經受的重上一萬倍。
“那麼,就告訴我真相。”老騎士冷冷地說。“或者,你想得到更多懲罰,利昂娜·德·拉爾?”
女巫原本因痛苦而垂下的頭顱忽然擡起,緊接着是咯嘣一聲,她的下巴陡然裂開,白皙緊繃的人皮和肌肉一同被撕裂。
骨骼嘎吱作響,下顎與舌頭一齊翻轉、扭曲,數不清還活着的蟲子伴隨着一種超自然的尖嘯聲從她的喉嚨深處迸發而出,整個房間內瞬間便充滿了腐臭的氣味。
扎布瑞爾緊皺雙眉,後退數步,卻又聽見了一陣古怪的悶響
還有更多邪法?
他下意識地舉起刀就要殺了這個女巫,耳邊卻傳來了一句勸阻:“不,無需這樣做,扎布瑞爾,她只是在被懲罰。”
懲罰?
“是的.似乎有人拿走了她的名字,不允許她再使用。只要有人以這個名字稱呼她,她就會被懲罰。很有趣的手段,但我想,這大概已經超出了你的專業範疇?”
老騎士微不可查地點點頭。
“那麼,你需要一個幫手嗎?”
誰?
“一位經驗豐富的審判官侍從,他很快就到。”
侍從?
扎布瑞爾不明所以地收起刀,又後退了幾步,免得自己的靴子被那些還在地面上扭動的蟲子觸碰到。
他倒是不排斥來自審判官的幫助,就算是那個令人煩躁的謝法都無所謂,畢竟剛剛和他說話的人嚴格意義上來說其實就是審判庭的創始人
但是,一個侍從?他真的有能力解決這種事嗎?
三聲沉悶的敲門聲在下一刻響起,扎布瑞爾走過去打開門,看見了一個強壯的凡人。這人穿着一身黑色的制服,肌肉將袖口撐得鼓鼓囊囊。審判庭的徽記被他別在胸前,擦拭得一塵不染。
他沒有戴帽子,露出滿頭極短的發茬,鼻樑高挺,嘴脣習慣性地向下撇,看上去一副難以相處的刺頭模樣。哪怕是開門看見扎布瑞爾這樣面無表情的巨人,他也沒有改變表情。
“勞駕,大人,我是來幫忙的。”他如此開口。
扎布瑞爾側身讓他進入,同時關上大門。在那沉重的迴響聲中,此人開始自我介紹。
“我叫倫塔爾·黑貂,是審判官賽拉諾·範·德爾萊夫的武裝侍從兼私人護衛。受卡里爾·洛哈爾斯大人的指派前來爲您提供一些專業的理論知識講解。爲了帝皇,願我們合作愉快.”
扎布瑞爾看着他如此走入蟲羣之中,在說完自我介紹後的半秒內便蹲下身去,徒手抓起了一把還帶着粘液與鮮血的蟲子,甚至放至鼻尖細細嗅聞。
“.嗯,果然是這樣,是噬心蟲。”
“噬心蟲?”
“一種亞空間生物。”
黑貂不以爲意地回答,並將那把蟲子甩至腳下,緊接着掀起大衣,從腰帶上取下了一個小小的金屬瓶。
他側過頭來,又對扎布瑞爾說道:“大人,拜託您再後退一點。”
“你要幹什麼?”
黑貂乾巴巴地一笑:“噬心蟲會在脫離宿主的身體大約一分鐘後迅速吸乾宿主的靈魂並聚合成爲噬心獸,一種高約四米左右的強大惡魔我們兩個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戰勝它的。”
“所以,換句話來說,大人,我得趕在這羣小雜種通過邪法鏈接吃掉我們審訊對象的靈魂並弄死我們以前就乾死它們這羣惡魔臭屎。”
扎布瑞爾沒有對他這段話予以任何評價,只是默默地後退了幾步,看着黑貂將那個金屬瓶打開後扔進了扔在蠕動的蟲羣之內。
某種慘白的骨灰從瓶內迅速涌出,猶如被牽引着一般迅速覆蓋了整片蟲羣,而它們卻沒有任何反應,只是忽然停止了蠕動。
數秒後,在扎布瑞爾全程未眨眼的情況下,這一地的蟲子忽然化作了嫋嫋青煙,無聲地飄向天花板。
黑貂再次蹲下身,撿起他的瓶子放回腰帶上,又走到被鐵鏈吊起的利昂娜·德·拉爾身邊,一邊伸手扶正她的頭,一邊隨口發問。
“大人,您接下來想怎麼審她?”
“.什麼?”扎布瑞爾本能地問——他還未從剛剛的場面中回神。
黑貂伸出手,拔下女巫的下巴,把它扔到一旁。
黏膩的撞地聲一閃即逝,他卻好似沒事人一般伸手拽住了女巫的舌頭,緊接着右手探出,一抹金光好似閃電般洞穿了那條血淋淋的舌頭,將其牢牢地釘死在了女巫的胸口處。
扎布瑞爾定睛看去,發現那竟然是一節被打磨的銳利的鑲金指骨。
利昂娜·德·拉爾發出一聲模糊的哭叫,悠悠轉醒。
“我有三個方案推薦。”
黑貂如此開口,揹着手,站在她身邊聳了聳肩。
“第一是保持現狀,就這麼一個問題一個問題的審。效率不快,但她耍不了什麼花招,而且,如果有些問題的答案遭到詛咒,她也能代我們承受。”
“第二是直接把她的腦子取出來放進溼件培養罐裡,通過數據手段把她的記憶全都調出來。這樣效率最快,但需要解析轉譯,以及虔誠的機械神甫的陪同。”
“第三是——”
“——噌。”
扎布瑞爾沉着臉拔出自己的戰鬥匕首,利刃刮過刀鞘所發出的聲響就這樣打斷了黑貂的話。
他了然地笑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彎腰撿起了女巫的下巴,隨後將那節指骨拔出,將其當做釘子,把那塊血淋淋的下巴和利昂娜·德·拉爾的臉連接在了一起。
她痛苦地掙扎着,雙眼原有的碧藍色消失的無影無蹤,只剩下一種渾濁的白。
“那麼,您選擇老辦法?”
“我寧願用老辦法。”老騎士面無表情地說,提着匕首來到了女巫面前,隨後再次發問。
“你和萬眼這個叛徒戰幫是什麼關係?”
黑貂適時地舉起右手,轉動那節骨釘,金光再度一閃即逝,利昂娜·德·拉爾哀嚎着開口,聲音竟然很是清晰。
“我是他們的眼線!”
“說詳細一點。”
扎布瑞爾命令,同時看向黑貂。後者會意,再次旋轉骨釘。
女巫的慘嚎聲愈發尖厲,排泄物滑過大腿,匯聚於鮮血之中。密集如蛛網般的血管悄無聲息地頂起了她的皮膚,漆黑異質,其內有某種扭曲的活物正在迅速爬行。
“我爲他們效命.”
利昂娜咳嗽着答道,塵埃般的鮮血和腐朽的內臟碎片從喉嚨內涌出。
“萬眼給了我力量,讓我超脫於庸碌之命。作爲代價,我要爲他們一直效力,傳遞情報。”
“說謊!”扎布瑞爾用雷鳴般的聲音斥責道。“伱分明就是在和異形渣滓合作!”
黑貂輕輕敲擊骨釘。
“那是因爲他們和我失聯了!”女巫尖叫着說。“他們已經有快一個世紀沒再和我聯繫了!”
“他們是怎麼和你聯繫的?”
“獻祭。用活人的血肉爲精華喚醒他們給我的號角,只要吹向它,他們就會找到我,不管我在哪.”
扎布瑞爾深吸一口氣,某種難言的憎恨開始在他心底復甦。
不同於對異形的仇恨,這是一種早在雄獅尚未迴歸之際便已經存在於他胸膛中的恨意。
身爲一名泰拉裔老兵,扎布瑞爾早在服役的前二十年裡就把這世界上大部分的腌臢事看了七七八八。像是利昂娜·德·拉爾剛剛所說之事,他曾親眼看見同爲泰拉裔的人類毫無悔意地對他們的同胞施行。
只是這一次,這種祭獻恐怕是真的有效。
“你做了這種事多少次?一次殺幾個人?”黑貂突然問道。
迎着扎布瑞爾質詢的眼神,他毫無溫度的微笑一下,解釋道:“我們審判庭做事是要寫文書報告的,大人,事無鉅細這方面也包括在其內。”
“二十八次.一次一百人!”
女巫嘶吼着打斷他們,渾濁的雙眼再度開始變質,眼球外膜首先融化,然後是血管膜與視網膜,晶狀體與玻璃體。
它們以難以形容的方式在女巫的眼眶中融化成了一灘沸騰的粘稠液體,燙穿了她的臉,將皮肉骨等物事盡數融化,硬生生地在她的臉上製造出了兩條不規則的線狀空洞。
黑貂嘆了口氣,滿臉嫌惡地搖了搖頭:“我真煩你們這些惡魔召喚者,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就知道搞契約和獻祭那套。契約反噬帶來的痛苦怎麼樣?還喜歡嗎?”
他冷笑着後退一步,將主導權交還給了扎布瑞爾。
儘管如此,老騎士現在卻不太想繼續下去了,他有種想要作嘔的衝動。
他不是沒處理過某些和超自然力量扯上關係的事情,但是,縱觀他的整個從軍生涯,再到那逃亡的三百多年,他從未看過眼前這樣的事。
他的認知被刷新了,以一種他完全不想承認也不想接受的方式。
“大人?”
“沒事.”扎布瑞爾說,並重新將重心轉向女巫。“那個所謂的號角在哪裡?”
“在我的身體內。”
扎布瑞爾皺起眉,舉起右手,將匕首貼緊了她的脖頸,隨後再度呵斥:“把話說明白!在哪裡?!”
他得到了一個他並不是很想知道的答案。
“我的脊椎骨。”利昂娜·德·拉爾面若死灰地說。
黑貂吹了聲口哨,頗有點高興地拔出了那節鑲金的指骨,其上不染半滴鮮血。
女巫的下巴再度滑落,她立刻吐出一連串渾濁不清的咒罵,剛纔還百依百順的俘虜此刻竟瘋狂到敢於當面辱罵扎布瑞爾,殘破的臉上充斥着怨毒與瘋狂。
但這似乎也就是她所能做的最後一件事了,還不等扎布瑞爾揮刀斬下她的頭顱,這個叛徒便顫抖着融化,成了一灘難言的血肉混合物。
老騎士厭惡地後退一步,不想與之車上半點關係,黑貂卻一反常態地抿緊了嘴,雙手探入其中,拿出了一張殘破的、染着血的人皮。
扎布瑞爾從他臉上看見了一點悲傷。
“你這是要做什麼?”
“那個叫法恩的領主.”黑貂頓了頓。“他和他的妻子有個三歲的女兒,她很想念她的媽媽。”
扎布瑞爾難以置信地看着他,雙眉猛地皺起:“莫說你要將這個交給一個孩子!”
“不,我當然不會這樣做。我爲審判庭幹活兒,大人。”黑貂自嘲地聳聳肩。“只是,我不覺得受害者應該和加害者一起被焚燒。”
他收回左手,從腰間拿出另一個金屬瓶。半分鐘後,兩團火焰在審訊室內安靜地盛放。
那火焰映在加布瑞爾的眼中,倒映出一片冷厲的恨意。
——
卡里爾抱着雙手,看着謝法走出了另一間審訊室的大門。他面無表情,制服仍穿在身上,不染鮮血,只是正用一塊被血髒污的手帕擦拭着自己的雙手。
他走到卡里爾面前,低頭行禮,開口說道:“情況已經明瞭,大人。這個異形渣滓和我們正在追查的萬眼戰幫沒有任何聯繫。”
“所以,他只是單純的倒黴?”卡里爾頗具幽默意味地問。
“我不會這麼說,所有異形都該死,尤其是他們這一種靈族。”謝法答道。“只是,這場審判真的有必要進行嗎?”
“爲何你會這樣說?”
“我認爲您在看見他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我們所需要的全部信息了,不是嗎?理性之鋒號此時的航行方向就是最好的證據——”
謝法擡手指向舷窗,羣星點點,一灘碎石無聲地經過那扇厚厚的窗戶。
卡里爾啞然失笑,他乾脆地頷首,承認了謝法的推測:“是的,我一看見他就挖空了他的腦袋.”
“那麼?”謝法疑惑地追問,並指了指自己。
卡里爾溫和地開口:“追查萬眼戰幫是一起由三名審判官共同參與的大事件,按照審判庭內部規定,每一名參與其中的審判官都必須進行事無鉅細的彙報。”
“無論你願意與否,謝法,這件事你都已經參與其中了,所以——如果不讓你審問他,你要怎麼寫報告呢?憑想象力寫個四五十萬字交給掌印者審閱嗎?”
謝法沉默了足足一分鐘,方纔發出一點聲音。
“.原來如此。”
他如此說道,隨後行禮轉身,打算離去,卻在即將邁步之際頓了頓,低聲吐露出了另一句話。
“大人,您真的和記錄中描寫的那個人完全不一樣。”
卡里爾看着他離去,笑容卻未見平息。
在他的影子中,一個聲音幽幽響起:“我現在更加確信你其實是個性格糟糕的人了,卡里爾.”
“把這話留着對未來即將被你捉弄的其他兄弟說去吧。”卡里爾說。“尤其是科拉克斯。”
影子中傳來一聲冷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