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40,諾斯特拉莫,地表,第五神殿。
牧師兼伸冤人馬爾岡特伸出右手,從他面前漆黑圓桌上擺放着的一個小罐內取出了一把糖果,轉身將它們分發給了一些孩子。
昏暗的大殿內,唯有此處亮着幽幽燭火,悽慘的冷色讓每個人的影子看上去都十分鬼祟,更不要提那統一的黑袍了。若是一個尋常帝國官員來到此處,他多半會立刻命令他的衛隊做好面對邪教的戰鬥準備.
當然,這是有前提的。
嗯,很多前提。
“吃完糖,就刷牙、洗漱,然後上牀睡覺,明白嗎?今夜不禱告。”馬爾岡特對那羣孩子們說道。
他的聲音很粗糲,像是被人攥在手裡的兩枚拉開了保險絲的手雷。那摩擦聲異常刺耳,且蘊藏着爆發般的力量但這羣孩子們並不怕他,相反,他們中的一個領頭者甚至開始問問題。
“爲什麼不禱告,神父?”一個較爲高大的女孩這樣問道。
她沒像多數孩子一樣將長袍的兜帽也戴上,白到不正常的皮膚上有着多處恐怖的傷痕,其中最顯眼的一道貫穿了整個脖頸,簡直令人難以想象,她是如何在這樣的重傷裡存活下來的。
“因爲今夜不禱告。”馬爾岡特對她點點頭。“就這樣,別再討價還價了,否則你明天就吃不上糖了,卡拉尼。”
女孩老老實實地嗯了一聲,似乎從牧師的態度裡察覺到了什麼,沒有再像往日那般試圖在大殿內多待一會兒,反倒異常乾脆地吃完了糖,跟着隊伍離開了這裡。
他們的離去似乎帶走了這裡的最後一點生氣,馬爾岡特本人的臉龐在燭火的映照中逐漸歸於平靜——當然,也可稱爲毫無生機。
常人在看見他這幅模樣的第一眼就會立即感覺到某種不對之處,經一些人的描述,這種感覺就好像‘走夜路看見鬼’,或者‘推開家門看見棺材’.
總之都不是什麼好話,而馬爾岡特早已習慣。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他的確和活人沒多大關係了。
“你對她太放縱了,馬爾岡特。”一個聲音忽然在黑暗中響起,很是低沉。“那女孩很聰明,但你對她的培養正在抹殺這種聰明把她交給真正懂得如何使用這份聰慧的人,如何?”
“我拒絕,沙德里烏斯連長。”
“爲何?”
馬爾岡特回過頭去,對着那片黑暗搖了搖頭;“我答應過她母親,不會讓卡拉尼走上她的老路。更何況,每個遺孤都有權力選擇他們今後的人生道路。”
“打賭嗎?”被稱作沙德里烏斯連長的人問。
馬爾岡特擡起手,十分有力地揮動,給出了答案:“不,我不拿孩子們的人生開玩笑。”
連長沉默了數秒,再開口時,聲音已經隱隱變得有些不悅:“你的話讓我聽上去像是個人渣,馬爾岡特.但我仍然不認同你的想法。”
“哪一點?”
“每一點。”
一個高大的影子緩緩走出黑暗,他全副武裝,兩把動力短劍一左一右地插在腰間,除此以外再看不出更多武裝。
他肩甲上的徽記由兩把交錯而過的刀刃組成,呈現X形,漆黑爲底,鑲有銀邊。這意味着他來自夜刃第二連,整個夜刃內部傷亡率最高的一支連隊。
馬爾岡特看向他,保持了耐心:“願聞其詳。”
“現在?”沙德里烏斯挑起右眉,毫不掩飾地露出了一個嘲笑。“恐怕現在不是一個談論遺孤未來的好時機,我的好牧師,咱們還是把精力放在正事上吧。”
馬爾岡特微不可查地嘆息了一聲,但也沒再說什麼,只是轉身離開,他的腳步聲開始在這座古老的石質建築內迴盪。
他已經和沙德里烏斯·安弗雷德共事了超過一個世紀。這位目前爲止活得最久的第二連長從他們見面的第一天起就沒掩飾過他對於馬爾岡特有着某種程度的意見,而且,就算是亞戈·賽維塔里昂親自出面,他沒放下過這些意見。
因此,馬爾岡特已經不再指望能夠在這些事上說服二連長了。當然,他們之間的分歧也只僅限於這件事。
很快,他們就到了目的地——即沙德里烏斯口中的‘正事’正在進行之地。穿過一處安靜的走廊以及兩個磚石拱門後,便能看見這間灰白色的靜室。
它沒有門扉,甚至可以說少了一整面牆壁這當然是刻意而爲之。密密麻麻的諾斯特拉莫文字極其規整地擠滿了它的每一寸空間,四名低着頭冥想的僧侶站在房間中央,雙手均收攏於袖中,一言不發地等待着馬爾岡特的到來。
“我還是覺得你們需要改革,牧師。”二連長語氣緩慢,卻又不怎麼嚴肅地於他背後開口。
“這一套充滿神秘意味和邪教氣氛的老把戲真的得做出點改變了他遲早會回來的,你認爲他會樂於見到自己的家鄉變成這幅模樣嗎?”
馬爾岡特伸手拉起兜帽,慢條斯理地回答了他:“在他看見這些東西以前,他首先會注意到的是諾斯特拉莫的鋼鐵穹頂,以及它如今的真實性質——所以,更應該爲此感到煩惱的不是我,而是我們敬愛的戰團長。”
二連長不再說話了,只是不耐煩地發出了一聲咕噥。馬爾岡特見好就收,立即踏入房間內部。
他右腳不過纔剛剛接觸到磚石地面,那些灰白色的文字便猛地開始移動,速度之快足以使人陷入癲狂。
僧侶們四散開來,安靜地擡起雙手,交叉着合攏於胸,食指緊貼脖頸,劃開了一道口子。鮮血立即順着手指向下滴落,從房間的四角向着馬爾岡特此刻身處的中央緩緩移動。
不知從何而來的狂風開始呼嘯,沙德里烏斯眯起雙眼,諾斯特拉莫人特有的漆黑雙眸裡開始染上點點血色.
有件事很有趣——夜刃的第一位戰團時代二連長卡薩提·努昂曾被他的敵人滿懷恨意、畏懼以及敬意地稱爲‘鮮血之眸’,在他死後,第二連開始以此作爲連名。
他本人那堪稱極端的戰鬥風格也被第二連一點點地延續至今,而這正是造成第二連高傷亡率的最主要原因。
狂風呼嚎,馬爾岡特緩緩閉上了雙眼。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做這件事了,卻總是不能保持平靜——雖然他的老師,以及典籍上都提到施術者最好保持冷靜,可他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這一點。 他的老師曾在死前滿懷遺憾與悲傷地告訴他:你的天賦超過了我們所有人,孩子,我很抱歉。
按理來說,尋常老師不該爲弟子的傑出而悲傷,甚至是道歉,但他們這對師徒之間的情況有所不同
馬爾岡特的耳邊開始傳來喊聲,並不遙遠,甚至可以說近在咫尺。他竭盡全力地平心靜氣,告訴自己不要去聽,不要去看,卻還是免不了聽得一清二楚。
哀嘆、慘叫、死前的最後一聲嘆息。一個孩子在自家廢墟上的哭泣,一個男人眼看着妻女被剝皮抽筋卻無能爲力的巨大仇恨,一個母親在寒冷的街頭抱着懷中僵硬嬰孩的尖叫
他是伸冤人,所以這些事纔會找上他,但他此行並不是爲了他們而來。虔誠者們的血在四周已成神言之文字的推動下開始將他的靈質包裹,帶向了永不停息的混沌浪潮的最深處。
這一過程危險至極,古往今來銀河內有數不清的人或異形迷失其中,但馬爾岡特無此擔憂。
他倒數五秒,隨即睜開眼睛,看見一片沉重的陰影。無數惡魔被籠罩其中,有的已成屍骸,有的仍在戰鬥。除去死去的那部分,還活着的那些正在相互攻伐。
它們大致可被分爲兩派,一半多以陰藍色爲主,另一半則掛滿了不祥的黑與紅。
當然,這僅僅只是最爲淺顯的區別,其中細節,馬爾岡特甚至必須強迫自己忘掉——這些事物都不歸屬於人間,他如今職責未了,還不能卸下肩上重擔,轉而做一個相對來說無憂無慮的復仇行者,因此他必須忘掉這些東西。
但是,在這片陰影的頂端,有一個例外。
馬爾岡特擡起頭,看向他。那人也若有所覺地低下頭,於紛飛的血肉和褻瀆的巫術風暴中精準地找到了他。隨後,他擡起右手,微微勾動手指,馬爾岡特便被一陣狂風裹挾着吹到了這片陰影的頂端。
伸冤人立即低頭行禮,他雙手舉起,橫於胸前,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兩把利刃。右手正握,手腕微微轉動,刀尖對準面前空氣。左手反握,刃面緊貼自己的脖頸。
“伱不是個很喜歡來見我的人,馬爾岡特。”陰影的主人微笑着歪了歪頭,仔細地打量着他,對那套禮儀視若無睹。“所以,我猜,你大概是不得不來?”
“殿下.”
陰影的主人撇撇嘴,對他做了個手勢:“可別這麼叫我,你們這些原教旨派的頑固分子在這方面最討人厭了。有什麼就說吧,我的使徒——然後趁早回去帶孩子,他們可還在長身體呢。”
“預言之殿內今日爆發了一場爭端,大預言者無法裁判他們誰對誰錯,遂將具體事宜上報到了我這裡來。”
“而你也沒辦法下判斷?”
陰影之主頗感有趣地輕笑了一聲,擡起手,摘下了頭頂王冠。那好似月光凝結而成的尊貴寶物令馬爾岡特難以自控地看了過去,他不是第一次與他見面,卻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真的將這件王冠好端端地戴在頭上.雖然他現在還是將它摘了下來,但終究是帶在身邊的。
“什麼事?”第八軍團之主,諾斯特拉莫的統治者康拉德·科茲略帶好奇地問。
馬爾岡特本能地深呼吸一次,開始講述。
此事實際並不複雜,不過只是兩位歸屬於預言之殿的預言者對一件事的預言結果出現了分歧,但其性質卻相當嚴重,因爲這兩位預言者不約而同地聲稱他們在昨夜的睡夢中夢見了泰拉。
預言之殿內全是擁有強大預言天賦的靈能者,經常性地能夠看見一些針對未來或過去的隱秘。他們本該被嚴加看管,就算是能力較爲可控的那些人也會遭受酷刑般的訓練,但夜刃對此有不同見解。
依照康拉德·科茲留下的預言之書,他們設立了預言之殿這一結構實際上相當鬆散的組織,除去基本的教育以外,幾乎不對預言者們做任何限制,以及研究和強迫。
泰拉方面據說曾對此很不滿意,但看在預言成功率的份上,他們甚至派出了靈能學院的人前來商討合作事宜。
當馬爾岡特得知這件事的時候,他一度感到很不可思議。
要知道,泰拉方面的大部分機構一直都對諾斯特拉莫上的大部分在戰團時代成立的機構非常看不過眼,預言大殿可能是他們唯一捏着鼻子在整個帝國範圍內同意其合法正當性的組織,甚至每隔二十五年都會要求一批預言者對他們提供的資料進行通靈
而且給錢,很多的錢。
馬爾岡特不知道他們尊敬的戰團長在這裡起到了什麼作用,他只知道,亞戈·賽維塔里昂每次談起這件事都是滿臉笑容,而且,從預言大殿裡蹦出來的任何只言片語都最好謹慎對待。
倒也不是說全都相信,但如果說要忽視.那他還不如馬上找塊石頭一頭撞死。
再怎麼說,這都是在談論泰拉的事——而且,是還完整的泰拉。
還沒經歷泰拉破碎之日的泰拉。
康拉德·科茲安安靜靜地站在原地,聽他講完了全部。第八軍團之主本人的表情在此過程中沒有任何變化,若他們腳下沒有兩軍惡魔正在相互攻殺,馬爾岡特甚至會請人或自己親自上陣來將這一幕畫下來
但是,一直纏繞在他耳邊的那些尖叫提醒了他。
伸冤人謹慎地看着他,想得到一個回答。而科茲沒有辜負他,甚至沒讓他等太久,便直截了當地開了口。
“你現在馬上回去,告訴他們未來至少五年都別再進行任何相關的預言,全部轉爲冥想。再告訴亞戈·賽維塔里昂,讓他立刻通過官方渠道聯繫泰拉方面,啓用審判庭內部有關第一時間線緊急處理方案的所有預案。”
康拉德·科茲稍微停頓片刻,相當惱火地嘆了口氣。馬爾岡特注意到了他此刻的怒火,表情逐漸帶上了點小心翼翼——不過,他還沒來得及詢問些什麼,科茲便把那些牢騷和盤托出。
“聽好了,馬爾岡特,能當多久的人就當多久的人,明白嗎?看看我,你明明帶來了這麼重要的一個情報,我卻沒辦法把它親自送到泰拉去。”
夜之主似笑非笑地戴上那頂王冠,冷哼着離去了,還唸叨着些諸如‘金色太刺眼’之類的話.
馬爾岡特權當自己沒聽見,他閉上眼睛,狂風止息,耳邊的哀嚎終於停止。
“怎麼樣了?”沙德里烏斯·安弗雷德略顯緊張地問。
馬爾岡特睜開眼睛,看他一眼,說道:“戰團長大概得罵我們一頓了。”
二連長長出一口氣,竟聳了聳肩:“隨他的便,哪次開會我不被罵呢?走吧,我的好牧師,咱們要去破壞亞戈·賽維塔里昂的好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