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在十二月三十日的晚上接到了陸志霖的電話,或者說是命令。
一句話,言簡意賅。明晚回家吃飯,要事宣佈。
最後一個詞用的很玩味,這位臨江的董事長從來沒有動過商量的心思,即便是和血脈連纏的家人。
陸離緩緩闔上了眼,他怕錯過一場離別。雖然看來,也是非錯過不可了。
“Doreen,明晚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吃飯。”
他聽見那邊頓了一下,旋即回道:“好的。”
這就是他們之間的默契,沒有原因和藉口,所有的結局都安然接受。
“不好意思。”
“沒關係。”
“提起祝你新年快樂。”
“陸總同樂。”
“對了。”他急急切入下一個話題,“我辦公室的物品已經找人處理好了,該拿的也都拿走了。桌子上的東西,是留給你的。”
“什麼東西?”
“明天去公司的時候自己看吧。”
“好。”
他聽見低低的回答,還有尖銳的開門聲,這通對話就這樣結束掉。如同他作爲她的領導佈置一項簡單的任務,沒有任何多話的必要。
只是陸離不知道,月光下,他留下的東西正泛着寒冷的光亮,閃爍在她的眼中。
宋予欣打開燈,晃得眼睛生疼。到了這個點,即便是加班的除了她也少有幾人。
明明是空蕩蕩的屋子,她卻總覺着能嗅見他的味道,甜美而和暖。
宋予欣走近那張桌子,一串鑰匙突兀地擱於其上,他的車和他的屋子,每一把每一個齒都被她認得,就這樣恬靜而肅穆地躺在她送給他的鑰匙環上,被陸離無所謂地留給了自己。
她觸上,接着又猛地縮回。不知是因爲深冬的溫度,還是炙熱的情愫。這是,連她最後留的念想都不願意收下麼?
每個人的新年願望,都無一例外地是開始一段嶄新並順利的生活,取過去之精華,棄過去之糟粕。而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元旦變得比春節更加具有辭舊迎新的意義。
北京的上空已經放起了煙花,在人山人海的額頂之上,絢爛並一縱即逝。
那一夜的北京城,停了一場幾乎堵滿整個冬天的大雪。
陸雲開敲開了陸家的老宅。
“爸,我回來了。”
映入眼中的,卻不只是那位德高望重的陸董事長一人,還有陸離,和許知晴。
他愣在了門口,不過很短,便展開一個笑:“哥,知晴,都在呢。”
“Ryan。”許知晴先起了身,走至他身邊,體貼地觸上他面龐,“外面冷,沒凍着吧。”
“開車來得,沒事。”
這時,踏着木地板的腳步聲纔有節奏地響起。陸志霖下了樓,面色之中看不出喜怒:“來了雲開。”他掃視一週,“都到齊了,坐吧,飯一會也該做好了。”
“爸。”陸離也迎了上來,“什麼事這麼急着叫我們都過來?”
“先吃飯,吃飯完再說。”
當一段愛情走過大起大落,大悲大喜,誰都會去青睞一對普通的情侶做着最普通的事情。
衣食住行,沒有一件不是有情人眼中會開花的幸福。
林析走在廣場上的時候,一剎地跳躍出這種想法。
他側過臉,看向一旁搓着手,不停呵出水霧的安如瑾,柔聲問了一句:“冷麼?”
“不冷。”安如瑾搖搖頭,圍巾卻一點也捨不得向下扯。
“你記得上一次我們一起看煙花的時候麼?”
她還是搖頭。
“你在我的車裡,有一個人,卻在外面給你放煙花。”
“陸雲開是麼?”
他沒想到,她說起這番話,盡是事不關己的味道。
“那都是好久前的事情了。”安如瑾擡起頭,“我都記不得,那朵煙花,和這朵有什麼不同。”她笑笑,厚厚的圍巾遮住下顎和半邊的脣,“我挺後悔,那時沒有好好看清楚。”
“我最後悔的事,是輕易把你拱手讓人。”
她繼續笑,然後側過頭,看向別處的風景。
“還有。”林析也繼續說,“沒能幫你保住那個孩子。”
“都是爲了這個孩子,我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陸志霖說這番話的時候,桌前的所有人都如同開會的董事一般屏息以待,不同的是他們甚至沒有絲毫提出異議的權利。
“知晴已經懷孕了。等這個孩子平安誕出,無論是男是女,我都會把我百分之三十,也就是臨江超過百分之五的股份送給他。”
這個數額不小,即便是如今的總經理陸雲開,也只把握着臨江百分之六的股份。至於陸離長居荷蘭,管理其他事務,持有的臨江股份更是微乎其微。
陸志霖敲了敲桌子:“你們,應該沒有人有意見吧?”
死寂的沉默。
直到鐘聲都變得刺耳起來,這無言的僵持才化在了許知晴甜美的笑中。
“謝謝爸,爸的決定我都贊成。相信這個孩子,也一定會喜歡他爺爺送給他的見面禮。”
陸雲開瞅了一眼她,最後將目光又投回桌面:“我沒有意見。”
“阿離。”陸志霖沉沉叫了一聲,“你呢?”
陸離思忖片刻:“我也沒有。”
“那就好,具體的文件我已經讓律師擬好了。明天一早,雲開你和知晴作爲孩子的父母,就會收到這份文件。”說着他又轉向陸離,“至於你,我安排了司機明早送你去機場,荷蘭那邊的事情,還要靠你打理了。”
“我明白。”
話音未落,手機鈴聲響在了這間豪華而壓抑的屋子裡。
陸離起身,接通了電話。
“你好。”
“您是陸總麼?”那邊摻着口音的方言顫顫巍巍,“你們臨江是不是有一位宋小姐?好像叫,叫宋予欣。”
“是。”陸離有幾分焦躁,“她怎麼了?”
“她傷了腿腳,您過來看看吧。”
煙火肆無忌憚地在空中奏出片刻的狂歡。
宋予欣擡起頭看着這一場消耗着寂寥的演出。
“Doreen。”
她聽見熟悉的聲音,伴隨着氣喘吁吁,想要起身,卻一絆又摔了下去。
陸離停在她面前:“你怎麼了?”
邊上一個農民工模樣地急急解釋道:“宋小姐說來拍幾張照,公司急着要用。正好明天是元旦,我們想早些走,就也沒陪着。誰料這房子還沒裝修完全,裡面又黑,宋小姐一不小心就從樓梯口栽了下來。”
他的眉隨着這番話越鎖越緊,最後蹲下身,擡起頭看着她花了妝容的臉:“爲什麼非要晚上來拍照?”
“因爲你明天就要走了。”
“和我走了有什麼關係?”
“我之前每次上午來的時候,都能看到這裡有一架飛機過。”宋予欣說着指了指黑成一片洶涌的蒼穹,“我後來才知道,那班飛機,就是北京直達阿姆斯特丹的航班,每天的十點三十一分飛過這裡。”
陸離愣了住,先前擰起的眉一點點地舒展在她的話語中。
“Doreen,你在我眼裡,不是這麼感性的人。”
“你忘了我曾經是的。”她低下頭,對上他眼眸中讀不懂的情感,“四年前,你把我調去臨江。我走的那天,你說你工作忙,不能送我,但是你會在地上看着我的那班飛機。”
她說的,他並沒有忘。
他記得大學畢業的她,記得受了批評撒嬌着求原諒的她,記得給他倒咖啡燙着手的她。他通通記得。世界上每一個強勢幹練的女人,都曾經穿過一件溫柔的衣裳。
“你說,不能成爲我走之前見過的最後一個人,就當最後一個看我走的人。”
“對不起。”
“這句話,這幾年你對我說太多了。”她笑笑,“我真的受夠那種不能好好說再見就分開的感覺了,陸總。”
陸離深吸一口氣,然後直起身:“我先帶你去醫院,看看腳傷的怎麼樣。”
“沒事的。”她淡然地拒絕,“再休息一會,就可以自己走了。”
“你別逞強Doreen。”他聲音大了一分,然後一把抓住宋予欣胳膊,託上她的肩和腿,將她整個人橫抱起來,“我也受夠你裝沒事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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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告一個嶄新公元年的鐘聲逐漸迫近,北京寬廣的大道在陸雲開眼中卻愈發逼仄起來。
她坐在副駕駛上,無所事事地把玩着指甲:“Ryan,爸對你可真好。”
“是對你好。”他隨口答着,“爸喜歡你和這個孩子。”
“那你呢?”許知晴說着湊近過去,“你喜歡麼?”
“喜歡。”陸雲開很明白,自己能給的該給的都只有敷衍。
“那你喜歡男孩還是女孩?”
“都好。”
她這才訕訕地靠了回去,無趣地高哼一聲:“都不肯認真想。”
六十秒的紅燈,車猛地剎住。
陸雲開落在方向盤上的手無力撐住,亦無心接話。透過車窗,他只看見人行道上的兩個人,熟悉的身影和步伐,一步步都像是踐踏在他的心坎上。
“今晚開心麼?”
安如瑾點點頭。
“就最後還差一個願望了,快許個願,明年就能成真。”
她眨巴眨巴眼,認真地停下腳步。
林析也隨之頓了下來。
安如瑾不緊不慢地開口:“升職加薪。”
“那你要討好討好你老闆啊。”
她笑笑:“老闆你冷麼?”
“冷。”林析故作不懷好意的模樣,“怎麼,你想給你老闆一個大擁抱麼?這可要先問我願不願意。”
“想得美。”安如瑾沒好氣地撂下一句,然後伸手解開自己的圍巾,一圈一圈纏上對方的脖子,“算是感謝你陪我看了一晚上無聊透頂的煙火。”
即使隔那麼遠,夜色那麼濃,他也能看見方方條條的英格蘭格子,黯淡而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