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不結,蜜月卻是要度的。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裝作方纔發生的對峙只是婚前一道可口的開胃甜點,用來教會年輕人如何更好更成熟地去捍衛婚姻這場盛宴。
他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全然像是瞅着自己的新婚妻子。
“看不出來,你平時也挺正經一人,竟然喜歡吃這種重口味的東西。”
安如瑾卻深不以爲然,夾起陶瓷碗中的一塊豬肝便送進嘴裡:“這幾年各處的滷煮小腸都做不出味了,我剛來北京那會兒,吃的第一頓飯就是這個。”
陸雲開接過她的話:“那該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她於是認真地計算了一下:“該是有十一年了,那時我剛來北京上大學,也順便投奔我哥哥。”她說着愀然嘆了口氣,“其實現在想來,你爸當年就不希望我和你在一起也是對的。換着我接管一整個公司,大概也不會想自己的兒子和一個小門小戶毫無根基的女大學生結婚吧。誰知道她是爲了什麼,金錢還是地位。這麼些年來,愛情有多廉價,你和我都看過了。”
“可是我就喜歡你這樣的女大學生。”陸雲開並不喜歡這個話題,卻又不忍留着她自說自話,只是用不停夾入她碗中的菜表示自己無聲的抗議。
安如瑾用筷子抵住了嘴脣,暫時停止了這一場不算太豐盛的饕餮盛宴。
“我在想,以後我們有了孩子,我會不會真變成這樣的媽媽。”
又是孩子,陸雲開倒是更畏懼這個話題。他也不敢想,如果有一天,她知道他們永遠不會有孩子了,會是怎樣的痛徹和遺恨。
“你當然會了。”他終究只是瞭然一笑,“不過好在孩子的爸比較開明。”
安如瑾嫌棄地瞥了他一眼,繼續埋頭找起賣相併不怎麼好的豬肝豬腸,屢次擡起頭卻都只探尋到對方停在自己身上的目光。
“你看什麼?”
“我在看,當初你這樣一個嬌豔欲滴的女大學生怎麼就看上我了呢?”他戲謔一笑,“我那時輕狂,紈絝,自大,雖說對你吧確實是挺癡心。”
“還真是,你那時除了對我好就沒有優點了。”她用一種誇讚對方有自知之明的神色迴應了他的疑問,接着恍然大悟般淺笑到,“我算是明白了,難怪你喜歡我這樣的女大學生。說到底還是因爲我涉世未深,好讓你這霸道總裁的深情戲碼瞞天過海。”
“你就是我的天。”這話說得一點也不霸道,“從我第一次見到你,就開始害怕我的天塌下來。”
他頓了頓: “你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那個晚上麼?”
她當然記得。
五年前她已經是林析的女朋友。那個天空拋棄了繁星的夜晚,建設地產的年會上,陸雲開的女伴雙手叉腰盛氣凌人地指責服務員笨手笨腳,直接被安如瑾潑了一臉長島冰茶。
裡面的薄荷葉還掛在了她的腦門上。
現在回想起來,陸雲開已經記不得那個女伴是誰了,也許是許知晴,也許不是。但是他記得,那天安如瑾穿了一條黑裙子,挑釁地仰起臉大擺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他和她說:“你得賠我一個舞伴。”
她於是慷慨地叫來了方纔被指責的服務員:“小妹妹,你會跳舞麼?”
那並不比她小的妹妹被接二連三的驚嚇徹底驚呆,最後竟是頭也不回地跑了開。
“不好意思啊。”她聳聳肩,落跑之前就已經被陸雲開擋住了去路。
“你是建設的?”
“嗯。”
“雖然我知道在這種場合挖人不太好,但是,你有沒有興趣和我去臨江。”
然後她大搖大擺地架起了胳膊:“我說,你就是這麼勾搭小姑娘的?”
他輕佻地笑着,不答她的話。
“敗家子。”安如瑾罵得忿忿,“你怎麼不把臨江安營紮寨成女子軍團呢?”
她轉身欲走,他卻直接上了手。肌膚觸上的一剎,她手腕一顫,只是很快,便被一個力量包圍,緊緊的幾乎脫不開身。
“我可不是什麼敗家子。別人欠我的我都記得清清楚楚,你欠我的女伴,也別想這麼輕易罷休。”
“那怎麼才能罷休?”
“今天我倒是可以暫時讓你逍遙法外。”他舉起她的手,滿臉盡是疏狂的笑意,“不過,至少你得給我留個聯繫方式,好讓我以後還能找你要到債。”
然後她給他留了電話號碼,在這種毫不高明的搭訕之下。
“現在行了吧。”安如瑾狠狠甩開他的手,“還有,別和我拉拉扯扯。”她衝着他身後的方向努了努嘴,“我有男朋友了。”
陸雲開回頭望去,西裝革履,風發意氣的男子正敬着酒。
那個人就是林析。
事後,陸雲開真打過那個號碼。可誰能想到,她娟秀的字體寫下的,竟是深山老林裡的一家精神病院。一個女人每天熟背精神病院的號碼,這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再後來,他慢慢結識了那家精神病院的陳院長。
五年後,安如瑾在那裡試圖擱下這份絕望的愛情。她緊攢着一枚玻璃片,當着他的面,笑得美麗而悽絕。一個力下去,血色在她頸脖間濺開一朵花。
這就是故事的面貌,歡喜時歡喜,殘忍時也殘忍得不留餘力。
她又尋獲了一塊豬肝,愜意地送進嘴裡。
“和你在一起發生的每一件事情,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安如瑾又舀起一勺湯,“我的大腦不是濾網,沒法把不開心的不豐富的沒有意義的事情過濾出去。所以每一樁,每一件,不管我願不願意,我都必須去記得。”
他不開口,她也不等他開口。
吹涼那口湯之前,她擡起頭看着他:“我想,這大概就是愛吧。”
宋予欣趕到機場的時候,連安檢處都沒了那趟航班的旅客。
到底被北京目不忍視的交通狀況坑害得悽慘,不過兩分鐘,她就又一次錯過了和他的告別。
一如既往。
她口袋間的手機在此時震了起來,宋予欣拿起,陸離的號碼。看來飛機還沒飛走,只是隔了這倒安檢,即使同在方圓一里的北京機場,也無法面對面地說一聲再見之類的話。
那是不是就再見不了了。
她接起電話。
“Doreen,你在忙麼,沒打擾到你工作吧?”
她感覺到那嗓音的失落:“沒有,對不起,我路上堵車了。”
那邊愣了愣,隨後又是他暖心的寬容:“沒關係,你找個可以看見飛機的地方,也許一會就能看見我那班飛走了。”
每一次都是這樣,在地面上的自己和飛起來的他揮手。作別如此,不是作別依舊如此。
情誼很多時候是經不起仰望的。
宋予欣頓頓地定在那兒:“那再見,陸總。”她覺着再俗這兩個字都是不能免。
“一會起飛就不能開機了,還有什麼想和我說的不?”
她思忖了很久,也許只是不想掛了這通電話而已。即便寧靜,她也可以一廂情願地把電話那頭的每一絲風吹草動當作他的心跳。
“如果下次再要告別,你能擁抱我一下麼?”
“好。”
一剎的,她恍惚起來,那個聲音像是從電話中跳出來了一樣,清清楚楚地出現在她身後,可觸碰的距離。
宋予欣陡然轉過身。
她看見陸離垂下胳膊,手中還握着通信尚未結束的手機。
他看着她笑,然後露出了大白牙。
她很少看她的陸總這樣笑,雖然大多時候他都是平易而溫和的,卻總是最大範圍地將旁人隔絕出去。就好像太陽,太陽就是那樣的,溫暖卻遙遠。可是已經有地球心甘情願地陪着它旋轉。
她走至他身邊,近到擡起頭就能觸碰他的下巴,然後宋予欣不可置信地觀望着他的五官。
對視持續了不知多久,突然她腰部一緊。
陸離胳膊向着自己的方向攬了去。
輕易地將她整個人收入懷中。
陸雲開掛斷電話時她還在吃,只不過換了另一家店。
聽到他的按鍵聲之後,安如瑾才終於擡起頭。
“怎麼了?”
“沒什麼事。”他笑了笑,“宋秘書的,說我哥暫時不走了。”
“陸離呀。”她擦擦嘴,想起了醫院裡護士留給她的話。
不似相逢好。
可惜相逢能幾時。
“嗯,也是我爸的意思,說是之前不知道爲什麼非要多留幾天,現在反正都在這耽誤這麼久了,也不差這一會。不如等我和許知晴的婚禮之後,這邊都塵埃落定了再回去。”
這句話頓時讓空氣都沉重了起來。
“我的意思是。”陸雲開匆匆想找些話化解一下尷尬。
她卻也給了他咧開的大白牙:“那正好,陸離之前要走的時候我都沒能和他告個別,這回有機會要送送他。”
他點頭:“我哥,他對你還是挺有情誼的。”
“是麼?”安如瑾卻擺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樣,“我還當他心裡只有宋予欣呢。”
“宋予欣?”這次輪到陸雲開一驚。
“對啊,他對她很溫柔。”
他不信:“我哥對人都很溫柔。”
安如瑾用胳膊肘抵住桌子,支起自己下頜:“你對人都很霸道。”
她赧然一笑:“可是,對不同的人能一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