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訣開車去了唐驚程的工作室,弄堂裡一絲光都沒有,他拿了那張請帖下車,發現工作室的院門是虛掩的,有微弱的黃色燈光從門縫裡透出來。
蘇訣推門進去,一眼便見蜷坐在銀杏樹下的唐驚程,穿着一身紅裙,裙襬鋪在落葉上,雙膝併攏彎曲,臉枕在膝蓋的手臂上。
頭頂的枝椏上剛好吊了一盞掛燈,昏黃的燈光便從那盞燈的燈罩下散出來,在滿是落葉的地上暈成一道光圈,唐驚程便被光攏在中間。
月色朦朧,這一景緻便在蘇訣的腦海中定格了,此後無數次想起,想起這個總是穿着豔麗紅裙出現在他生命中的女人。
以各種出場方式,讓他始料未及。
“唐驚程……”蘇訣走過去。
地上的人卻絲毫沒有動。
“喂…”蘇訣又喊了一聲,走近,縮成一團的人影終於動了動,從膝蓋裡擡起頭來,溼紅的眼睛幾乎眯成一條彎月。
“你喝酒了?”蘇訣隔她半米遠都能聞到她身上的酒氣。
唐驚程吸了吸鼻子,卻問:“你怎麼來了?”
“剛纔我跟你通過電話。”
“哦……”她依舊眯着眼睛,身子晃了晃,“然後呢,你來找我有事?”
蘇訣不動聲色地換了一口氣,將一直捏在手裡的那張請柬遞給她。
“我和棠棠過幾天訂婚,上次吃飯的時候她跟你提過的,她希望你也能去。”蘇訣這口氣不溫不火,聽着倒像是不希望唐驚程去。
唐驚程的心思卻全部定在那張請柬上。
大紅和金色鑲嵌,傳統大方的設計,看着就一股子喜慶。
真好啊,今晚短短几個小時,已經先後有兩對人告訴她要結婚的消息。
“喂……”唐驚程晃盪着身子突然笑了笑,“能不能問個問題,跟自己喜歡的人結婚是不是一件特開心的事?”
“……”蘇訣覺得她的表情不對勁。
不說話,好一會兒。
唐驚程身子靠在樹杆上,開始自言自語:“你不說我也知道,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他向我求婚,我都不敢答應,當時覺得天都要塌了,怎麼可能呢?怎麼這麼幸福的事會落到我頭上?……我愛了那麼多年的男人居然真的要娶我了,我以後就是他的妻子,可以名正言順地跟他在一起……誰也分不開我們了啊,我們可以黏啊黏,黏糊一輩子……”
唐驚程抱着膝蓋回憶,燈影下目光發虛,好像飄到到了很遠的地方去。
“可是後來呢…後來天真的塌了,他出了車禍,我連趕去見他最後一面的機會都沒有…他沒了…我愛了他這麼多年,他教會我所有的事,從青春懵懂到成爲他的女人,可他居然說沒就沒了……你能體會這種感覺麼?…就像夜裡做了一場噩夢,我以爲醒過來他還在身旁,可是夢這麼長,我怎麼都不願意醒……”
蘇訣站在銀杏樹下,聽唐驚程把這段話娓娓講完。
他曾親眼見過她對那個男人的感情。
那時候她還沒有成名,她的頭髮也還沒有燙,不化妝,很少穿裙子,跌跌撞撞地追在那個男人身後喊:“邱老師,我喜歡你!”
那聲音幾乎響徹整個住院病房的走廊。
“唐
驚程,你喝醉了。”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醉了,可是隻有醉了我纔敢清醒。”
邱啓冠於唐驚程而言是恩師,是愛人,是她26歲之前生命中唯一一個可以讓她哭讓她笑的男人,可是這個男人卻最終背叛了她。
“你有沒有默默地追逐過一個人,你站在他身後,踏着他的影子往前走,他往左你便也往左,他往右你便也往右,你期待着有一天這個人會回頭……你等到了,他終於因爲擺脫不掉你而回頭,然後你如願以償聽到他說愛你,你以爲一切都圓滿了,可是原來不是這樣的,他可以愛你,也可以愛別人……你根本不是他的唯一……他瞞着你跟其他女人有了孩子,這兒,這兒,這兒……”
唐驚程已經語無倫次,手指戰慄地指着自己心口的位置:“我這裡都已經掏空了,我這裡曾經滿滿全是他的位置,可是最後才發現他這裡根本沒有我……沒有我……”
她十六歲愛上邱啓冠,因他學玉雕,因他考美院,因他愛到彈盡糧絕,死守一方城池,可最終才發現自己早已被遺棄。
唐驚程已經哭到整個人都縮到了一起。
蘇訣站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不說話,也不靠近。
唐驚程抱着膝蓋哭了好一會兒,已經太久沒有流這麼多眼淚了,上次哭是什麼時候?遲峰那顆子彈穿入自己的肩骨,她在關略懷裡哭。
對,她在關略懷裡哭。
這輩子,除了邱啓冠,她也只在那個男人懷裡流過眼淚,不是因爲傷口疼,而是因爲自己再一次被人遺棄。
“請柬給我。”唐驚程擡起頭來,剛纔的悲慟似乎消了許多。
蘇訣不發一語,將那張被他捏得有些發皺的請柬遞給她。
唐驚程拿在手裡,話鋒突轉:“恭喜,雖知道你們遲早要結婚,可今天親耳聽到我心裡還是有點難過,你會不會笑話我?……照理我也沒資格說這些,原本我們之間也不可能有再進一步的關係……”
唐驚程撐着樹杆想站起來,蘇訣扶住她。
兩人貼得那麼近,他看着她的眼睛。
“唐驚程,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知道啊……”她雙手搭在他肩膀上笑出聲來,“你快要跟她結婚了,我……算了,緣分都是上天定的,有的人愛了未必能在一起,而能在一起的……”她突然擡起頭來認真地看着蘇訣,目光燦若星辰,身子卻站不穩地崴了崴,用手指着他心口的位置。
“能在一起的,你這裡…一定要珍惜。”
那一刻蘇訣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知道這女人在胡言亂語,可是他有這麼一刻是失去控制的。
“那你有沒有想過,或許還有另外一種可能,即最後在一起的,未必是自己真心想要的?”
“不可能!”唐驚程趴在他懷裡一口否認,“婚姻那麼美好,怎麼捨得跟不愛的人浪費掉。”
蘇訣只能苦笑。
是啊,婚姻這麼美好,他怎麼捨得跟不愛的人浪費掉。
“唐驚程,你知不知道你這些話如果我當真了,也許會改變很多事。”
“那我不要了。”她崴在蘇訣身上,縮着肩膀嗔笑,手指點了點他的下巴,朝他吹口氣繼續:“那我不要
了,不要你了…說好大家睡歸睡,做歸做,但不準越距,現在你好好去給我結婚…聽到了嗎?去結婚……別管我……”
唐驚程越說越亂,伸手一把推開蘇訣。
她提着裙襬往前走,可走兩步又踉蹌着要摔倒。
“唐驚程!”蘇訣從後面抱住她,“你別太過分!”
“我哪裡過分?啊?哪裡過分?”她醉醺醺地在蘇訣懷裡轉身,手臂勾住他的脖子,“你看着我,看到了嗎,我們根本就是兩路人!你放不開她,而我拋不掉過去…我只喜歡你的身體,你在牀上給我的感覺,其餘……其餘……”
她突然就說不下去了。
蘇訣眼裡已經只剩一片清冷。
“其餘什麼?”
唐驚程看着地上的落葉,枯黃凋零,就像是她和那個男人的感情。
“有煙嗎?”
“……”
蘇訣悶口氣,這女人喝醉了話鋒轉得實在太快。
“有煙嗎?嗯?”她又催。
他習慣性地依着她:“有,車裡有,你在這等我!”
蘇訣將她扶住靠到樹杆上,轉身出去,從車裡拿了煙進來,可唐驚程卻已經坐在樹下睡着了。
確切點講,她是發完酒瘋醉過去了。
蘇訣俯下身去推了推唐驚程的肩膀:“喂…!”
可地上的人死活不肯醒,沒法子,蘇訣只能將自己身上的大衣脫下來裹到她肩上,再將地上的人攔腰抱起來。
因爲鑑於上次帶她去酒店被人抓住把柄的經歷,這次蘇訣直接把唐驚程帶去了自己的公寓。
車子在樓下停穩,唐驚程絲毫沒有要醒的跡象。
蘇訣也沒立即下車,他清楚自己快要跟姚曉棠結婚了,以後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跟這女人再有其他關係,可此時車廂靜霾,她就在自己身旁,難得放縱自己貪戀一次。
“唐驚程…”他在黑暗中默唸這個名字,允許自己轉過身去……
唐驚程身上蓋的大衣不知何時已經滑下來了,露出曼妙的胸線和鎖骨。
蘇訣不是聖人,他也會有企圖,可是目光如炬,從她熟睡的臉上掃過,這一刻他的心竟如此平靜。
“你剛纔問我,有沒有曾經默默地追逐過一個人,站在她身後,踏着她的影子往前走,我現在回答你,有,可是我不奢望她回頭……”
有些話他永遠不會說出來,放在自己心裡,這是隻屬於自己的秘密。
蘇訣俯身過去,輕笑着,想將唐驚程臉頰上掛下來的幾縷散發順到耳後去,可靠近才發現她耳垂上戴的耳飾,紫羅蘭水滴狀翡翠,正是他借姚曉棠之手送給她的那一對。
那一刻彷彿一切都釋然了。
蘇訣覺得這樣已經足夠。
他將滑下來的大衣又往唐驚程的肩膀上蓋了蓋,她放手袋裡的手機卻響了起來,鈴聲持續不斷,蘇訣只能替她接了。
手機從她手袋裡掏出來,屏幕上顯示一竄陌生數字。
“喂,你在哪兒?”關略的聲音。
蘇訣莫名一笑:“她在我這裡。”
那邊頓了好久:“能否讓她接個電話?”
“抱歉,她已經睡了。”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