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他永遠也長不大。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想我是嫉妒他的。
我的童年很快樂,像童話裡的水晶花園一樣只有純粹透明的快樂。有父母愛,有外公外婆疼,還有我的哥哥姐姐以及鄰家一個頭發軟軟的小姑娘。我常常有新衣服穿,有糖吃,還
有很多玩具,和其他小朋友不一樣,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書。我五歲的時候就可以看有字的連環畫和算兩位數的乘法了。我是個在幸福里長大的孩子。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時光可以留在我的童年,不要飛快地流走。
可是我還是在明媚的陽光中,在父母的疼愛中,在寂寞的風中悄悄地長大了。我心中流過的色彩不再像是童年那種純粹的明黃或者暗藍,代表純粹的開心或者哀傷。長大以後,成千上萬的色彩從我的心裡流過,我以爲它們會像清水流過光滑的石板一樣轉瞬即逝,可是它們卻在我的心的表面留下了斑斑駁駁的投影,像是一個在水裡泡了幾千年的銅罐的表面一樣。有痛苦的微笑,也有快樂時恍恍惚惚的憂傷。各種各樣的光匯在一起是明亮的白色,可是各種各樣的油彩匯在一起卻是頹敗的黑色。我曾經嘗試着改變,可隨即發現自己無能爲力,我的憂傷太巨大。於是日子就這樣繼續下來。
彼得·潘永遠呆在永無島neverland上,呆在他的童年裡面。而且他會飛,每個人都疼他,我應該是羨慕他的。可是我沒有。我是不喜歡彼得·潘的,甚至有些時候有點恨他。因爲他任性得一塌糊塗。他總是傷害愛他的人,他從來就不考慮別人心裡是否難過。
我不喜歡這個長不大的小怪物。
可是那天在“榕樹下”網站,小許對我說:彼得·潘是個落拓的孩子,他太任性了。可你和他一樣。
可你和他一樣。
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開始下墜,無窮無盡地下墜——每次我都以爲跌到底了,可是它依然下墜。原來我是個讓人傷心的孩子。
六月六日。午夜十二點。雙子星明亮。我的降生。
我出生在兩天的交界邊緣,出生在雙子星龐大的籠罩之下,我是個性格雙重的人。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可是它卻讓我愛上黑色給我的敏銳的疼痛。
我從小被教育成一個聽話的孩子,有涵養,外表乾淨清爽。小許曾經對我說:彼得·潘是個落拓的孩子,而你太聽話,太規矩,你的生命像是沿着一條畫好的軌跡在滑翔,翅膀雖然張開了,可是保持着同樣的姿勢低空徘徊,僵硬而麻木。
我知道彼得·潘是會飛的,而且飛得很好很頑皮。他時而掠過海面。時而又鑽進很高很高的雲裡面去。
“眼看邁克爾就要墜到海面上了,彼得·潘才飛快地衝下去,一把抓住他。彼得·潘這一下幹得可真漂亮,但是他總是等到最後那一瞬間纔去救人,而且,他好像是在故意炫耀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專門爲了救人。”
你看,他就是這樣一個驕傲而任性的孩子,他又傷害他的朋友們了。
小許曾經寫下過這樣的句子:
“愛的背面是什麼?”
“是恨。”
“不是,是遺忘。”
彼得是個經常忘記別人的人,或者說他從來就沒有去愛過別人。
“既然他把那些事情忘得那麼快,”文蒂深思地說,“怎麼指望他能一直記住咱們呢?”
真的,有時彼得飛回來的時候,就不認識他們了,至少是認不清他們了。文蒂看清了這一點。“無論是白天還是別的時候,彼得飛過來看見他們的時候,眼裡竟流露出努力辨認的神色。有一次,文蒂不得不向他喊出自己的名字。”
我不喜歡彼得這個樣子,他需要大家對他的愛,他可以在那些愛裡面任性地撒嬌,就像個在雪地上撒野的孩子,可是他卻不愛別人。或者說得更悲哀一點,他不懂得怎樣去愛別人。
一個失去愛別人的能力的人是悲哀的。安妮不輕易地去愛別人,因爲她被愛情的宿命割傷了一條很大的傷口。可是彼得純粹是因爲幼稚,因爲他任性的自私。於是所有愛他的人都感到難過,爲他傷心,包括文蒂,包括那個爲他嫉妒文蒂爲他去死的小仙女丁卡,包括印第安公主虎蓮,包括永無島上的孩子們,以及那些甘願讓彼得騎在自己的尾巴上玩耍的美人魚們。也包括我,我想我也是愛他的,我對別人說:我覺得彼得·潘是個可憐的孩子。
我覺得彼得·潘是個可憐的孩子。
在這篇文章寫到一半的時候我打電話給小許。那天晚上已經七點十五分了,大家都在上晚自習。我握着電話站在校門口的電話亭裡,夜風吹過來,我聞到自己剛洗過的頭髮上有青草的香味。我對小許說我在給《彼得·潘》寫書評呢。小許說爲什麼想到要寫彼得呢?我說因爲他是個讓人恨也讓人心疼的可憐的孩子。小許說你是第一個覺得彼得可憐的人。
小許堅持認爲彼得是個落拓的孩子,我不知道彼得什麼地方讓小許感到落拓,就正如小許弄不明白彼得什麼地方讓我感到可憐。
小許說我是第一個給童話寫書評的人。我對她說其實顧湘也給童話寫書評,寫《小王子》,也寫《彼得·潘》。顧湘對《彼得·潘》的書評寫得相當地好,我覺得自己現在又寫《彼得·潘》是在幹一件隔紙描紅或者畫蛇添足的笨事情。
小許鼓勵我說不是呀你和顧湘寫的東西不一樣呀。
於是我也笑了,安慰自己:是呀,真的不一樣呀,我們看的《彼得·潘》是兩個版本,她說的溫迪就是我說的文蒂,而且她看的版本好像比我的譯得好一點。
說完我們兩個都笑了。我看到玻璃牆上自己的笑容格外明亮,像個快樂的小孩子。
小郭啊,你真像個小孩子。小A這麼對我說過,一草也這麼對我說過。記得我一個人去上海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一草,我和他在路邊等車。一草說:小郭呀,你真像個小孩子。於是我說我本來就是個孩子呀。一草笑眯眯地望着我:小郭我特喜歡你這一點,承認自己小,而不是像一般十六七歲的孩子一樣扮成熟。
是的,我看到過很多初中的孩子用成人的姿勢難看地抽菸,我爲他們心疼了。爲什麼要急急忙忙地長大呀,有一天你們會發現自己真的無法挽回地長大了,那你們想重新變小都不可能了啊。
在一草說的時候我沒有告訴他有段時間我是多麼地不想長大。
那是初三的時候,我對A說我不想繼續長大了,一輩子上幼兒園多好呀。小A說:想想彼得吧,那個永遠哀傷的孩子。
聽了小A的話之後我就開始希望自己快快長大,我要學會珍惜學會怎樣去愛去寬容別人,因爲我不希望像現在一樣像彼得一樣像個任性的小孩子一樣亂髮脾氣讓愛自己的人傷心。我不願意看到爸爸媽媽老了,朋友們都牽着自己的孩子,小樹苗都長成參天大樹了,高山都被風削平了,大海也被沙填滿了,而我依然是個長不大改不掉死不了的滿口乳牙的沒心沒肺的小孩子。
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想我是會哭的。
彼得太愛自己了,他是天真而自私的。
“島上的孩子的數目時常變動,因爲有的被殺,或者其他緣故,他們眼看就要長大的時候——這是不合乎規定的,彼得不允許他們長大,於是彼得就把他們餓瘦了,直至餓死。”
“我虎蓮是講意氣的”,美麗的公主說,“彼得·潘救了我的命,我就永遠做他的好朋友,我絕不讓海盜來傷害他。”
這在虎蓮公主一方,是處於感恩和禮貌,但在彼得看來,這是他應得的報答。於是,他往往居高臨下地說,“很好,很好,彼得·潘說了”。
每次他說“彼得·潘說了”的時候,就是讓對方閉嘴。
“彼得不允許孩子們的模樣有一丁點像他。”
一個太愛自己的人往往不知不覺地就傷害別人了。
那天我問兔子我是不是一個可恨的人。兔子說從某個意義上說你是的。於是我問兔子爲什麼。兔子說你總是輕易地就對別人許諾一些事情。比如你答應送給我一隻珍珠兔子答應給我你的文章答應教我插花,可是最後你什麼也沒做。
我想告訴兔子我的打印機壞了而且電腦的屏幕燒了所以文章打不出來,我還想告訴她我的親戚還沒有把珍珠兔子送給我所以我也沒有辦法給她,我又想告訴她我原來學插花的那本書不知道弄到什麼地方去了所以沒有辦法只憑一張嘴就教她。我還想告訴她很多東西,可想了想又嫌太麻煩,況且說了她也不一定就會信。於是作罷。
有人找我幫忙的時候我一般不怎麼考慮,一口答應。因爲我不想看見別人失望的樣子。可是當我努力了之後發現自己真的不能幫忙的時候,我只有讓別人更加失望。我知道我把事情弄得恰得其反了。朋友說我善於給別人以美麗的假象。
彼得·潘傷害了別人,我也傷害了別人。但從某個意義上講,彼得是無心的,而我卻是有意的——儘管我是有意想讓別人快樂一點。
那天兔子一臉嚴肅地對我說:你不要再輕易地許諾別人了,真的應該改改了。於是我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小聲說:知道了,我一定改掉這個不好的習慣。
彼得有個很不好的習慣——口是心非。這也說明了他真的僅僅是個孩子。
文蒂要走了,孩子們要走了,可是彼得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依舊在有口無心地吹他的那支破笛子。大家都叫他一起去找媽媽,可是他不,“你們去吧,我纔不去呢,真見了她,她一定又要盼望我長大了,我纔不想長大呢,我要永遠做個小孩子,永遠玩耍”。
“孩子們走了以後,他還快樂地吹了一會兒笛子呢。當然,這只是在掩飾他的難受,證明自己對朋友們對文蒂的離開滿不在乎。他決定不吃藥,爲的是氣一氣文蒂。然後他不蓋被就躺在牀上,也是爲了要惹文蒂生氣。平時,文蒂怕他着涼,總是將他塞進被窩裡。他難過得差點哭出聲來,但是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笑起來,文蒂說不定多麼生氣呢。於是他就笑起來。”
我不希望看見彼得和文蒂分開——相愛的人分開。就正如我希望和我愛的人一輩子住在一起一樣。小孩子不懂得愛不懂得珍惜,所以可以把自己心愛的玩具到處亂扔,等找不到了又大聲地哭,但也不會太難過,因爲媽媽會買新的。可是我們總是要長大的呀,長大了就要學會珍惜了呀,怎麼能如此任性呢?彼得你讓我生氣了。
那天在榕樹下看到小許的帖子:“你說好和我一起去上海的呀,去看美麗的法國梧桐的呀,可是你怎麼提前縮回了你的手呢?你怎麼如此不懂得珍惜呢?”
於是才發現,自己真的和彼得很像。
彼得是個哀傷的孩子,書裡面有很多地方都讓我心疼了。
比如在環礁湖上,彼得、文蒂都受傷了,都飛不動了,這個時候黑色的潮水漲了上來。這時候飄過來一隻風箏,於是彼得惡狠狠地叫文蒂爬到風箏上去,別管他。可是等文蒂走了,彼得也害怕了。美人魚圍着他轉,可是她們也沒有辦法。灰白的月光射向水面,射到水裡。於是他一邊聽着全世界最哀傷的聲音——人魚唱月,一邊勇敢地對自己說:死,是最偉大的冒險。
這是我喜歡的情節,也是顧湘喜歡的。
比如還有彼得對文蒂說的話,他說:我原來也一直以爲媽媽會一直開着窗子等我,於是我就在外面玩了兩個月,又玩了兩個月,再玩了兩個月,然後我飛回家。可是窗戶已經栓住了,媽媽已經把我全忘記了,我的牀上睡着一個小不點。
後來文蒂和孩子們飛回了家,窗戶還開着,家裡歡樂極了。可是彼得在玻璃窗外面,他不能進去。彼得有別的小孩子享受不到的快樂,可是,這種玻璃窗內的快樂,他永遠也享受不到。
這個哀傷的孩子,我希望他有一天也能長大。就讓我用顧湘的話來結尾吧:
“第二個路口往右手,然後一直走,直到天亮。這是去永無鄉的路。可是這只是彼得隨口說的,即使打開落滿灰塵的地圖,讓飛過整個地球的飛鳥來找,也找不到。可是溫迪信了,我也信了。我想我已經原諒彼得·潘了。”
站在孩子這個稱呼的尾巴上,我真的原諒這個哀傷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