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義武輕輕地喝了口茶,神色巍如泰山。
片刻之後,他輕輕放下茶杯,隨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面朝自己得意的兒子,委婉地說道:“你認爲我以偏概全?好吧,孩子,我來解開你心中的疑惑!我如果以偏概全,我就不會年輕時日遊歷天下,前往每一處小鎮,尋覓可以今後成爲國家棟梁之才的年輕人,我出身高貴,卻從來不介意進入不毛之地,接觸那些出身卑微,卻不願意與這亂世同流合污的年輕人!我欣賞他們的傲氣,欣賞他們的勇氣,於是我組建了在黑夜之中戰無不勝“暗影”部隊。我如果以偏概全,我就不會前往那樣罪惡的小鎮,去尋覓發光的金子,尋找那些縱然不會武境力量,可是卻飽讀聖賢之書的寒門學子,在這個以武爲尊的武境世界,我卻讓他們變得與武人同尊,他們感恩戴德,在各個地方執行我的命令,我的新令才得以實施,我再派“暗影”保護他們的安危。
由於他們這些寒門學士和我訓練的“暗影”同樣出身寒門,同樣不是一般的年輕人,彼此有着共同的理想和追求,所以相互之間親如兄弟,這些寒門學士才得以得到真正的保護!這些出身寒門的年輕人們,我欣賞他們!深愛他們!更是捨不得他們!那一天,我聽說阿武背叛了我,我心如刀割一般!幾個晚上都沒有睡好覺!你知道這原因吧!”
聽完父親這一番掏心窩子的話,寧鴻遠勃然大怒:“父親如此偏見,怎說得大英雄三個字!他們犯罪,歸根結底還是教育問題,我們這個民族是擁有璀璨的文化底蘊的,不是蠻夷,人有教而無類,無教則無德,他們沒有受到良好的教育,所以纔會如此!我承認,現在正值亂世,教育事業是所有事業之中最後一位,甚至還比不過外交事業,但是父親卻將矛頭對準人性,批判他們犯罪?依我說,他們沒有受過教育,所以纔會這樣那樣的犯罪,這情有可原,而朱長老這樣的人,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一年下來幾萬紫晶幣的收入,卻還不知足,貪得無厭!此間一對比,父親怎麼能夠背後說他們的壞話?他們也是有人格的!”
寧鴻遠一直低着頭,早已是淚流滿面。
寧義武居然還沒有生氣,反而心中很是佩服自己擁有這麼一位兒子,心中無比欣然,起身而立,悠悠道:“你是想讓我一口氣將朱長老這種人剝奪所有嗎?我也想!”
寧鴻遠撇過頭去,“我可沒有這麼說!我只是覺着父親說話欠妥,他們已經面臨天大的災難,父親不去拯救他們也就罷了,居然還在背後戳他們的脊樑骨,古人云,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果這些老百姓聽見父親這一席話,他們還會堅信正道嗎?英雄業績莫過於將世間引向正道,不錯,父親有父親的計劃,需要他們犧牲自我,來完成更多人的利益,既然如此,那他們就是英雄,不是小人!”
寧義武欣然點頭,“恩,看來我兒已經養成了非凡的人生觀了,恩!”
寧鴻遠心中的氣漸漸消退,“我知道我改變不了什麼,父親也有父親的苦衷,父親的計劃莫非兩點,第一是麻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無影老賊,讓他自以爲是,其二,事後控訴無影老賊的暴行,使之成爲衆矢之的!”
寧義武正色道:“還有一點,我也在做實驗!”
寧鴻遠道:“實驗?”
寧義武道:“我就是想要看看,這十年過去,這神劍宗的民衆是否擁有了自我反抗的決心和勇氣,不要一遇到什麼災難,就等着讓別人的去救!”
寧鴻遠默然承認。
不錯,反抗暴行不能一味依靠英雄,否則,這個民族就會沒有脊樑骨,走路都是軟綿綿的,更何況這武境世界有一點非常特殊,那就是“潛能覺醒”,也就是說存在極少一部分普通人,目睹了親人的慘死,愛人的慘死之後,腦部神經將會徹底覺醒,進而機體就會一度產生前所未有的力量,這在亂世,是優點,而在盛世,便是缺陷。
寧義武放下茶杯,見寧鴻遠的臉色稍微緩和了一些,這才繼續說道:“我知道,你還是想要讓爲父派遣“飛影”去救,但是我不願意!”
寧鴻遠默然。
寧義武道:“我爲了鍛鍊這些人才,我費了多大的心血?花了多大的心思?我欣賞他們,也喜歡他們,將他們當作我的親兒子一樣,所以我捨不得他們!一旦戰爭打來,的確如你所說,他們應該親赴戰場,爲了保護那些所謂的平民與敵人拼命,可我萬般不捨得!如果放在和平治世,他們就是捍衛民衆利益的鐵劍,可是這是一個亂世,人心喪亂不堪,我怎麼可能會犧牲這些在亂世中堅守自我的年輕人,去拯救那些渾渾噩噩的鎮民?這個令我痛心的亂世,一萬個人之中,我好不容易纔找出這樣一位傑出的年輕人,我怎麼可能讓他們去做這毫無意義的犧牲?像你這樣,在亂世當中不懂權變,只講仁慈,和當年你父親我有何區別?到最後還不是遭人迫害,你和那空談仁義,而最後一敗塗地的紫玉宗宗主有何區別?”
寧義武說到這裡,仰天長嘆一聲,隨後滿臉死神之色,冰冷地望着寧鴻遠,“這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又捨不得這些人才去死!那麼就只有讓一些人替他們去死了!這是整盤棋的計劃,你應該清楚仇恨是戰爭的原動力!”
他說到這裡,旁邊的兩位妻子早已是滿臉蒼白。
她們終歸是女人,太難理解這些權謀了。
可是她們卻不得不承認,丈夫的這樣的安排有着他深刻的內涵和道理,她們終歸也是久經亂世的女人了,也很理解丈夫這樣安排的苦衷所在。
白詩音對此更是深有體會,當年她遭致迫害的時候,逃到一小鎮之上,那些浪蕩子貪慕她的美色,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想要霸佔她,若不是寧義武早有準備,恐怕她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原本性格溫柔的白夫人,當年竟是痛罵寧義武,甚至以性命爲要挾,讓他帶自己離開這個罪惡的世界,痛斥這個民族已經完全沒有拯救的必要。
可寧義武偏偏放不下民族情懷,還是選擇留了下來,而白夫人氣消之後,還是選擇誓死追隨。
寧夫人當年也曾遭遇過那些地痞無奈的騷擾,深知當今亂世,首要的是軍事實力與經濟實力,不是文化實力,首要發展的是“國防”事業,經濟事業,不是教育事業。
這是亂世的原則,“國防”軍事排第一,“國民”經濟排第二,“國家”外交與治安排第三,至於文化教育,那是最末尾。
曾經寧夫人與寧義武夫妻二人也對此深入探討過,寧夫人曾經開玩笑說“如果將教育事業排第一”,寧義武當時哈哈大笑,“那就等着別人來替我們收屍吧!”,寧夫人默然承認。
坐在左側的寧無缺一個字一個字的聽着,彷彿重溫了當年那一幕。
那一次爭吵讓寧無缺離家出走,與現在寧鴻遠一樣,也是因爲一次偶然的事件,讓他開始懷疑父親,辱罵父親虛僞,做法比寧鴻遠衝動不止百倍。然而,當他遊歷了這個世界之後,看透了這個亂世的人心,終於能夠理解父親的安排。
“你心裡應該明白我的計劃是什麼,對那些民衆而言,誰願意打仗?等你做到我這個位子,你就理解我的酷苦衷了!平定亂世遠比你想象得曲折得多,現在我神劍宗安逸的日子過慣了,如果我派暗影保護他們,將他們撤離,那麼無影老人那個老傢伙就會認爲我有所察覺,兵法詭道,我想這一點,我不用向你解釋什麼。這一次以少對多的戰爭,我們必須要讓無影老人覺着我們沒有設防,讓他誤以爲他的閃電戰依舊所向披靡,而除此之外,我神劍宗能夠贏得戰爭的最好辦法就是讓這老傢伙師出無名,然後成爲衆矢之的,他的手下都是一些沒有什麼道德水準的士兵,他們所到之處一定會屠城的!我不多說了,說多了也怕你消化不了。”
聽父親說到這裡,寧鴻遠哽咽了一下口水,他現在整個心都是冰冷的,他根本沒有想到這是父親下了一盤十年的“死亡之棋”!
這是多麼殘忍的計劃!
寧義武說着說着,忽然從椅子上站起,臉色也變的凝重了許多,道:“從前我的想法也是和你一樣,認爲這天底下和我一樣欲伸大義於天下的修武者絕對有很多,我想要舉義兵而改造這個渾渾噩噩的亂世,可是我錯了!“
”錯了?“寧鴻遠感到無比詫異。
坐在一旁的寧無缺,終於明白了他們之間存在怎樣的隔閡,這一幕太像了,就彷彿當年自己離家出走一樣。
這一幕令寧無缺懷念,也讓他從理想主義者變成了半現實半理想主義者。
理想需要時代現實作爲基礎。
寧義武道:“你不是之前接觸過沈紅月嗎?她一句話提醒了我,回想起我見的太多太多的事情,這才發現我的理想太過於夢幻,原來這個時代,哪裡有那麼多欲伸大義於天下者,許多人打仗不過都是爲了混口飯,取功名,攀高位,得功法,世界上最愚蠢的做法就是背離時代,既然這個時代背景是這樣,爲什麼我不利用這樣的人心?既然他們是爲了混口飯吃而加入軍隊,那就等他們的財產毀於一旦好了,反正我手裡有吃的,我不怕他們不來參軍,既然他們是爲了功名而參軍,我只要賞罰分明,我也就不怕他們不來參軍!我就不怕他們不上陣殺敵!”
寧義武早已褪去青年將領的單純,他已經不再那麼幼稚。
寧鴻遠狠狠捏緊了拳頭,根本無法相信他一度尊敬的父親,這一刻會說出這樣的話,竟然是勃然大怒,雙目直視着父親,“父親就打算將這一羣人當作誘餌處理了?這是什麼決定?這樣的想法豈不是太荒唐了些,我寧鴻遠不是聖人,不會搞佛家那一套普度衆生,壞人,好人,我心中怎麼可能沒有數?而那些鎮民!他們何錯之有?就這樣被父親獻祭了?”
說到這裡,寧鴻遠開始低着頭望着這一雙早已是沾滿數百條人命的雙手,雖說心裡有些遺憾,但是他從不後悔,因爲那些人都該殺,都該死!
寧鴻遠絕非觀音菩薩,他如果要殺一個人,根本不會給對方任何求饒的機會,而且他殺人的手段極其果斷,從來都是一劍封喉。
亂世如果不殺人,那怎麼可能成爲治世?
他問心無愧,因爲他絕沒有枉殺過一個人?他們要麼是被洗腦的刺客,要麼是企圖爭奪他勝利果實的浪子劍客,也要麼是一些路上遇到的一些欺男霸女的混世惡霸!
可是那些鎮民呢?難道也是非死不可?他們有什麼錯?他們只不過想要平平凡凡地過一生罷了!
寧鴻遠如此這般想着,索性將心裡想要說出的話全說出來,猶如滔滔江河,“那些鎮民, 那些村民,他們有什麼錯?他們是你的子民,只不過是想要活得安寧一些,和我們一樣,一家人每一天都過得和睦,有什麼不好?難道爲了你的統一大業,他們非犧牲不可?”
寧義武依舊沒有生氣,“你認爲他們沒有錯?”
寧鴻遠越說心中越是激動,臉色也越是憤慨,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激動過了。
寧鴻遠熱淚盈眶,捏緊了拳頭,跪在地上,開始面朝父親咆哮起來,厲聲道:“平平凡凡地活着怎會有錯?父親難道指望世上所有人都和您一樣,欲伸大義於天下嗎?你曾經對我說過,世上英雄太多,也不是什麼好事!這世界上沒有那麼多如您一樣的大英雄,更多的是平凡的人,他們只想要過過平凡的日子,沒有違背您制定的法律!爲什麼你就這麼殘忍?難道就沒有別的計劃?難道您去拯救了他們,他們就不會聽你的吩咐?人都是有感恩之心的!”
他的聲音越來越大,淚水隨着眼眶猶如滔滔江河般滾滾而下。
因爲他心裡很明白,前一世自己就是這樣的底層的螻蟻。
沒有什麼高貴的!能夠過上好日子,就是他們這些螻蟻最大的夢想。
寧鴻遠意猶未盡,早已是不顧父親的威嚴。
寧義武旁邊的兩位妻子都驚呆了,父子二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唯有何管家和寧無缺一臉正色,他們太理解今天爲什麼會發生這一幕了。
“我如果不是您的兒子,我也不會捲入這些罪惡的紛爭之中!我也會像他們一樣,一日三餐,當一個平凡的修武者!正因爲是您的兒子,我從小就被人暗殺,自從我踏上修武之道,沒有一天我不是過得神經緊繃,我小時候走在大街上,看誰都像是殺手,別人都以爲我這位子光輝得很,我一生下來就好像擁有了一切,我是擁有了這樣的地位,可是我失去了平凡!所以,我纔想救他們,我羨慕他們有平凡的日子可以過!我救他們,就是想要救我的夢想!”
寧鴻遠的情緒有些激動了,語氣也有些重了。
忽然,只聽“啪”地一聲,溫柔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臉上。
出手的人正是寧可馨。
“你!你!你心中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我從小是怎麼教你的?你身上流淌的是誰的鮮血?”
寧鴻遠在寧可馨面前從來不反抗,俊俏的臉蛋已經深紅一片,寧可馨終歸也是修武者,方纔那一巴掌下手極重,打得寧鴻遠的臉竟是腫了起來。
這是寧可馨的獨創絕技,“青虹掌!”,其威力完全可以拍碎岩石,如果不是寧鴻遠同樣也是一名步入了武客境界的修武者,恐怕頭都會被他孃親打飛。
然而,當寧可馨舉起手,本想再給寧鴻遠一巴掌,卻是被忽然寧義武一張寬大的手攔住,“別罵他!這證明我的兒子有理想!他已經這麼大了,已經能夠明辨是非,而且你不懂這其中的來龍去脈,怎麼可以下手怎麼重?”
寧可馨畢竟刀子嘴豆腐心,聽聞丈夫這麼一說,這才知曉自己激動了,望着兒子那一張竟乎被自己打得扭曲了一般的臉,心中懊悔不已。
她終歸是一個母親,自從寧鴻遠生下之後,她就將寧鴻遠視爲了自己的兒子。
由於白詩音需要花費時間研究醫術,這教育兒子的重擔就落到了寧可馨肩上。
望着這一張熟悉的臉被自己打得血腫一片,寧可馨回憶起起這二十四年的呵護之情,也早已是熱淚盈眶,滾滾而下。
她情不自禁地摸着寧鴻遠紅腫的臉,“我!遠兒。。”
“額娘,不怪你,無論你打我也好,罵我也好,那都是對我好!剛纔我的語氣過重了,。。。也應該挨這一掌!”寧鴻遠竟是過來這般安慰自家額娘道。
寧鴻遠低頭拜謝,“不瞞額娘,我心情很沉悶,我和父親已經有了隔閡,我希望今天就解決這個隔閡,否則明天就是大戰在即,如果被敵人知道我父子二人不和,我們的危險只會更多!”
寧義武聽他這麼一說,心中大爲高興,立即拍手稱快,朗聲道:“好!難得你有此番覺悟!今天我們父子二人就敞開心裡話!過了今天,你我之間不準再有任何隔閡!”
“多謝父親!”寧鴻遠再一次雙手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