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錦年有記憶以來,就和媽媽生活在一個狹小逼仄的羣租房裡,這是這個城市最爲混亂,也最爲骯髒的所在。
他好像從來沒有過安靜的時候,因爲他們生活的房間隔音效果太差,他時常能夠聽到同住在一所房子裡的鄰居們摔碗摔盆摔各種能摔的東西時候的聲音,充斥在他耳邊的,除了吵架打架的聲音,再沒有其他。
蘇錦年曾經以爲,這個有着各種噪音的世界本就該是這樣的,在他的世界裡,似乎也只配有這些的存在。
因爲蘇錦年對鄰居們爲數不多的記憶裡,就都是他們指着他的鼻子,或者扯着他瘦弱的胳膊,笑罵他是“小雜種,沒人要的私生子”。
於是,在小小的蘇錦年的心目中,他就變成了一個不該存在在這個世界上的,和這裡的環境一樣骯髒而不堪的東西。
而每當這個時候,他的母親,那個依然還很年輕漂亮的女人,就都會望着他的臉,卻彷彿看着十分遙遠的地方,除了嘆息便是流淚。
於是,蘇錦年便更加肯定了,他的確不該存在的,要不然,爲什麼他的媽媽不像別人的媽媽那樣,會親密地親親他的臉蛋,爲什麼他的媽媽,從來都不會給他買玩具或是好吃的,爲什麼他的媽媽,看着他,就只會哭泣。
他不知道自己的媽媽是靠什麼來養活他的,他卻知道,他媽媽似乎賺錢很不容易。
每次天快黑了,她就會在臉上塗上厚厚的粉,去掩蓋自己疲憊的神色和微微有些浮腫的臉龐,儘量恢復一張漂亮的臉蛋,再穿上各種漂亮卻廉價的衣服出門去。
蘇錦年便知道,她是出去工作了,按照鄰居們的說法,他媽媽是小姐。可是小小的蘇錦年想起鄰居們臉上或嘲諷或厭惡或垂涎猥瑣的神情,他又忍不住覺得哪裡不對。
而他媽媽每次都要工作到第二天早晨纔回來,回來的時候,蘇錦年能夠很明顯地發現,她身上似乎又多了一些傷痕,總之,不太好。
有一天,蘇錦年早早地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還灰濛濛地沒有轉明,他躺在牀上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空癟的肚子,他就是被飢餓感給生生餓醒的。
突然,他聽到了外面有熟悉的有些拖沓的腳步聲響了起來,蘇錦年稚嫩的臉蛋上劃過一絲激動和興奮的神色,立刻便從牀上跳了起來,拉開門就往外跑去。因爲對他來說,媽媽回來了,就意味着他有東西吃了,雖然不足以填補他日漸增加的胃口,卻還是可以讓他不餓的這麼難受的。
跑到大門口,蘇錦年一疊聲地喊着“媽媽”,卻沒有得到像往常一樣的迴應。
他正覺得奇怪呢,門外卻傳來爭執聲,還有他媽媽呼喊求饒的聲音。
蘇錦年的心裡一緊,心想一定是那個討厭的房東叔叔又來討房租了,每一次他來,媽媽都很難過的樣子。
蘇錦年下意識地握緊了自己的小拳頭,他覺得自己現在已經長大了,可以保護媽媽了,
絕對不能讓這個唯一的親人再被人欺負!
於是,蘇錦年加快了步伐,邁着兩條瘦弱短小的腿,繼續往門外奔去。
竄出大開的門,蘇錦年果然見到他媽媽正被房東大叔壓在樓梯上,而那討厭的男人正用一雙肥厚的手,撕扯着她的衣服,他媽媽則哭喊着不斷用手推阻着,卻沒有任何人會來幫忙。
蘇錦年並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但他知道,他媽媽正被人欺負。
小宇宙一下爆發,蘇錦年也不管以自己不過四歲的小身板能有多大的力氣,整個人像是炮彈一樣,狠狠地從側面撞向了房東。
房東根本沒防備,以他的經驗,這裡根本就沒人會來多管閒事,正想着怎麼好好盡興時,卻被人從側面猛地一撞。猝不及防之下,圓滾滾的身體便往一邊摔去,同時嘴裡咒罵道:“他媽的,你個小雜種敢撞老子!”
蘇錦年也不看被自己撞出去的房東,伸手揉了揉自己眼冒金星的腦袋,就撲到了自己媽媽的身邊,哭道:“媽,媽!”
他媽媽睜開眼睛看了他一眼,虛弱無力又淚眼婆娑的樣子,衣服也早就不是完整的了。她正想伸手摸摸自己兒子的腦袋,卻猛地瞪大了眼,伸出雙臂抱緊了蘇錦年,然後將他往懷裡一撈。
下一刻,蘇錦年覺得自己的眼睛被什麼刺痛了,溫溫熱熱的,還是紅色的。他擡頭,看到他媽媽正瞪着眼睛,頭上有汩汩的鮮血流下來,他頓時呆了,連哭喊都忘記了,只能看着那抹鮮紅,好像一下子被吸走了魂魄。
“媽的,真他媽晦氣!”是房東惡狠狠的聲音,蘇錦年機械地扭過頭去,就見他丟下了手裡的棍子,正慢慢扶着樓梯站起身來。
很顯然,他媽媽頭上的鮮血就是這個狠毒的男人造成的,而他剛纔的目標,本來是他的後腦。
蘇錦年不知道,以房東的那種力道,要是真的打上了他的後腦,是會將他直接打死的。
可是房東卻對自己有可能釀成一條人命絲毫不在意,他只是伸手將自己拉開的褲鏈拉上,然後隨便伸手將面前讓他惱火的母子倆推開往上走去。
走了兩級臺階,他又突然扭過頭來,瞪着一雙倒吊的三角眼,惡狠狠地威脅道:“明天要是再交不出房租來,哼哼,我就打死你們這對狗母子!”
說完,房東頭也不回地罵罵咧咧地上樓去了,留下小小的蘇錦年支撐着對他來說太過龐大的媽媽。
他媽媽扶着牆站了一會兒,便鬆開了搭在蘇錦年肩上的手,靠着自己的力量,一手扶牆,一手撐着額頭,緩緩往屋裡挪去。
蘇錦年連忙抹乾臉上的眼淚,跑回他們小小的房間裡,開始翻箱倒櫃。
找了半天,卻是連一塊乾淨的布都沒找到,蘇錦年小心地擡頭看着攤到在牀上的媽媽,“媽媽……”
他媽媽半天才應了一聲,“嗯?”
蘇錦年嚥了咽口水,小心道:“沒有紗布了,怎麼辦?”
又是半天,他媽媽更加虛弱的聲音艱難道:“去找人借。”
蘇錦年下意識地看了一眼窗外,天還是灰濛濛的沒有亮,時間頂多就是五點,現在這個時候去找人借,誰會願意借給他呢?
雖然心裡是這麼擔心的,但是他媽媽必須止血包紮,蘇錦年下定決心,不管是被打被罵,都必須把東西借回來。
於是他也不敢再耽擱,直接走出了自己小小的房間,來到隔壁的房間,小心地敲門。
敲了好半天,裡面纔有不耐煩的聲音傳來,漸漸靠近門口,蘇錦年連忙在自己的小臉上擺出燦爛的笑來,希望能讓人有一個好心情,然後把東西借給他。但事實卻是,任何人被從美夢中吵醒,都不會有好心情的。
尤其是,當拉開門,視線範圍內都沒有發現東西的情況下,來人低咒了一聲,直接就想關門。
蘇錦年知道是因爲自己太矮了,對方並沒有注意到在他眼皮子底下的自己,心裡一急,腳就伸了出去,卡住了門。
門被用力關上的同時,蘇錦年也發出一聲短促而悽慘的尖叫,但總算,對方關門的動作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不解還帶着點驚疑的聲音,“咦,臭小子,你在這裡做什麼?”
蘇錦年一邊跳腳,一邊又想恢復臉上的笑容,直把一張漂亮的臉蛋扭曲得不成樣子,最後,他好不容易能說出話來,他才呼哧帶喘地說出了自己的請求,“叔,叔叔……能不能,能不能借我點紗布?”
那男人本來不想搭理,可是看蘇錦年又是被自己給弄傷了腳,有些過意不去,但嘴裡還是忍不住罵道:“小雜種,就是這麼賤。”
嘴裡這麼罵着,卻還是轉身回去找紗布了,蘇錦年一邊撕心裂肺地痛着,卻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太好了,借到了。
拿到紗布,一瘸一拐地奔回房間,他媽媽已經在牀上不省人事了。
蘇錦年心裡一驚,連忙湊上前去探了探鼻息,雖然微弱但好歹還有,猛地鬆了口氣,他便轉身去牆角找消炎藥去了。
他雖然才四歲,但是在他有印象以來,他媽媽就經常受傷,所以替她處理傷口已經成了蘇錦年非常熟練的工作了。
現在雖然她頭上的傷口看上去嚴重了一些,可處理起來差別也不大,蘇錦年很快就弄好了。
替他媽媽包紮好了傷口,再將東西收拾了一下,天已經大亮了。蘇錦年縮在牀邊坐着,默默低頭看着自己的媽媽,看着她蒼白憔悴的神色,他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生活會是這樣。
爲什麼,他從來也沒見過自己的爸爸?爲什麼,他除了媽媽以外,沒有見過其他任何的親人?爲什麼,這些鄰居對他們這麼兇狠,他們明明可以很仁慈的?爲什麼,他什麼忙也幫不上……
蘇錦年稚嫩的漂亮臉蛋上,有着遠超於他年齡的成熟和傷感,這許多問題,他每天都要問自己無數次,可從來也,不敢對自己的媽媽提起,也從來,沒有答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