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宣武門象坊橋,北洋政府政務院。
代總統馮國璋邁着疲憊的步子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揮手示意隨從全都退下,隨從們將剛剛結束的與日、英、法、美四國公使會談的記錄輕輕放在寬大的花梨木桌面上,悄然無聲地退出去。
此刻,馮國璋生出心力交瘁之感。
國內的混亂局勢,不但求不來列強的幫助和支持,反而被列強用以向自己不斷施加壓力,雖然說政治就是一種利益的交換和妥協,但是馮國璋發現自己似乎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餵飽貪得無厭的英美日等餓狼。
如今,東北已被日本支持的張作霖佔據,除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政治名分之外,已經被張作霖牢牢佔據的東北,完全獨立於中央領導之外,不但不爲中央政府分憂,反而在日本的利誘縱容之下,對關內富裕的直隸地區虎視眈眈。
十年九災的陝甘寧新這西北四省,根本不能指望,別說讓四省上繳稅收,不用中央政府反哺就念阿彌陀佛了;山東、河南、安徽、江蘇、浙江五省雖然牢牢地掌握在北洋軍手中,但是隨着北洋內部的分裂,直系與皖系的激烈對抗分道揚鑣,造成了駐紮各省的軍隊各自爲政,一個個心裡早已沒有國家和集體的利益,利用難得的時局混亂甩開膀子橫徵暴斂,飛速壯大自己力量的同時,仍不忘左顧右盼,虎視眈眈,隨時都有可能拋棄最後的一點情義,玩弄大魚吃小魚的勾當。
富饒的上海也不用想了,洋人們無時無刻不提出不惜一切維護自己國家利益的警告,除非是佔據上海的皖系失去洋大人的信任,否則馮國璋無論如何也無法染指上海這塊巨大的稅源地。
相對於北洋軍隊與南方護法聯軍爭鬥不息的贛閩兩省,兩湖地區如今已成了北洋政府的心腹大患,而究其原因,川軍與湘軍的結盟纔是所有禍亂的根源,僅僅是湖南譚延闓和程潛等人發起的統一運動,就牽扯了北洋軍三分之一的兵力。
值此關鍵時刻,一直偏安一隅的川軍露出了鋒利的獠牙,以令人不可置信的決心和速度,悍然攻佔荊襄地區,四個師的川軍精銳,兵鋒直指武漢,與湖南的湘軍形成南北呼應之勢,大有將北洋軍五個師攔腰截斷、逐一圍殲的野心。
就在馮國璋緊急召集北洋大佬商討對策的時候,日、英、法、美四國公使不請自來,一見面就集體抗議中國的內戰已經嚴重損害到他們的巨大利益,日本公使甚至威脅出兵上海和武漢,以保護日本的利益和僑民生命財產安全。
對於列強的這副強盜嘴臉和霸道行徑,沉浮宦海二十餘年並擁有豐富政治經驗的馮國璋無比熟悉,可以說從北洋奠基人李鴻章開始,就在不斷地承受這種壓力,所以馮國璋非常得體地慢慢應對。
直到四國主動提出以鉅額貸款的形式,“全力幫助”馮國璋打贏內戰、穩固北洋政府的統治地位後,馮國璋才感到無比震驚和警覺,在此之前,他求爺爺拜奶奶也得不到列強的支持,難道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等到四國拿出一份貸款抵押協議草案時,馮國璋才徹底看清四國的落井下石和巨大野心,其中僅僅是以京漢鐵路爲貸款抵押這一條,就讓馮國璋似乎覺得耳邊響起了震天的“賣國賊”的斥罵聲,其他關於擴大上海、武漢、天津和青島等十六個城市租界區域,以及四國分別瓜分浙贛鐵路、湘贛鐵路、粵漢鐵路築路權等等條款,足以和袁大帥當初的二十一條媲美,有過之而無不及。
極具涵養的馮國璋沒有當場拒絕,他婉轉地表示將盡快召開國會以重組政府、完善各級行政機構,然後才能將此草案提交討論,隨後他話音一轉,要求以延遲付款的方式購買三個陸軍師的武器裝備,利用四國公使的猶豫和內部分歧,把突如其來的巨大壓力輕鬆化解,但即使這樣,也耗去他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
夜色降臨,寬大厚重的總統辦公室大門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沒等馮國璋的秘書長上前彙報,風塵僕僕的段祺瑞已經帶着一陣風站到了馮國璋面前。
馮國璋連忙站起見禮,相互坐下之後,上下打量灰頭土臉的段祺瑞:“芝泉兄不是在天津接見瑞士公使嗎?坐汽車來的?”
段祺瑞點點頭,接過侍從遞來的溼毛巾,迅速擦了把臉,扔過毛巾,端起茶杯喝上幾口潤潤喉嚨,這才緩緩放下杯子,嚴肅地問道:“聽說四國公使和你談了一下午?”
“還不是他們一貫強調的那樣,想要獲得我們的鐵路路權,擴大租界面積......這一回他們倒是出奇地願意借錢和賣武器給我們了,可惜啊,付出的代價太大,我怕被人罵祖宗,不敢接受啊!”
馮國璋頗有點兒自嘲地搖頭笑道。
面對相交二十年的段祺瑞,他從來不覺得有必要隱瞞什麼,哪怕段祺瑞如今已經自成一系,不但控制了北洋近半軍隊,佔領了南邊富裕的三個省,還與強大的川軍保持着秘密聯繫。
副官長這時匆匆而來,低聲稟報說王士珍、陳宦、樑士詒等人已經到來,正在外間等候總統接見。
馮國璋擺擺手,吩咐說讓他們先等着,然後繼續和段祺瑞說話:“王子春(王佔元)發來密電,說他不想幹了,要把軍隊交給吳子玉。”
段祺瑞大吃一驚,怎麼也沒想到自己這個老部下,既然要把稅賦重地武漢和手上剩下的三個旅部隊,交給屬於馮國璋一系的吳佩孚,一時間不知如何表示纔好。
馮國璋笑了笑:“芝泉啊,其實武漢交給誰都一樣,都是我們北洋軍的地盤,你也不願意把武漢三鎮和漢陽兵工廠,交給川軍統帥蕭一鳴吧?記得年初我們花了足足五十萬大洋,才從蕭一鳴手上買回德國重機槍的全套圖紙和製造工藝,從五月份開始,漢陽廠成功仿製的德國mg15重機槍產量已穩居全國之冠,而且步槍產量也從年初的每月七百來枝,猛增到上月的一千五百支,儼然成爲我們北洋軍最大的武器來源,如果就此放棄,你捨得?”
段祺瑞早已平靜下來,哪兒還不知道馮國璋想要表達的意思?當下不動聲色地反問:“這麼說,曹仲珊的兩個師已經南下武漢了?”
輪到馮國璋愣了一下,他很快無奈地搖搖頭:
“從黎明前到中午時分,子玉在武漢連續發來三份急電,說子春把部隊扔給他後,就連夜乘坐火車北上,估計這會兒都快到鄭州了......子玉無奈之下召集子春留下的一羣將校,發現武漢內外的兵力如今只剩下不到六千人槍,其他的全都跑了......這麼點兒人,肯定不足以應對川軍的威脅,當即來電請求我派曹仲珊南下援助,這個時候容不得我們猶豫了,兵貴神速啊!”
“怎麼只剩下六千人?”
段祺瑞實在是無語了,怎麼也沒想到王佔元敗得這麼窩囊、這麼慘。川軍就算再強,也只是在潛江轉了一圈,隨即就識趣地退走了,除了零星的局部戰鬥之外,根本就沒有聽說什麼大戰發生。
馮國璋苦笑道:“鄂軍基本殘了,最完整的部隊可能就是石星川手上的兩個旅和匆匆收攏的幾千人馬,可哪怕有兩萬之衆,也全都是士氣全無的殘兵敗將,短時間內沒什麼指望了,可嘆可恨啊!
“另外,根據我們派駐重慶的人員發來的密報,川軍第二師已經開到重慶碼頭,連夜登船東下,估計上個月開到萬縣的川軍第六師也已經出川,所以我不得不命令曹仲珊趕快趕往武漢,這樣至少能讓湖南的革命黨軍隊有所顧忌,順便振作一下湖南我北洋各部的軍心士氣,否則湖南一失,你我再也別想收回來了。”
段祺瑞長嘆一聲:“所以你才召開這麼一個緊急會議,共商對策,對吧?說吧,想要我怎麼配合?”
馮國璋大喜過望,段祺瑞短短一句話的表態,無疑是向他表明不再寄望於蕭益民的主動妥協,意識到北洋一體、一損俱損的大局,原本已經分裂成直、皖兩系的北洋軍,終於在危機面前再次團結在了一起。
馮國璋站起來,走到段祺瑞面前,非常感動也非常誠懇地問道:“會不會因此影響你從四川定購的價值兩百萬的槍支彈藥?”
段祺瑞想了想,緩緩站起,搖搖頭露出一絲苦笑:“我想,一鳴還不至於就那點兒心胸,從辛亥年認識他到現在,從沒見過他有失信的時候,哪怕他不再願意賣給我武器彈藥,也會把錢退回來的。”
馮國璋不禁想起與蕭益民相處時的一幕幕情景,無比惋惜地說:
“這一回也不知一鳴老弟中了什麼邪,竟然與湖南的革命黨攪在一起,以他的實力和地位,來北京隨便怎麼幹都行,我們哥兒倆還會虧待他嗎?也不知他是如何向次公(趙爾巽)解釋的,唉!”
“次公回到山東老家就一病不起,再也不管任何俗事了......聽說一鳴非常孝敬他,每個月都會有一封信,還派去兩個醫生守在次公身邊,這事在山東都傳爲美談了。”
說到這裡,段祺瑞略微猶豫,低聲問道:“是不是我再給一鳴去一份電報,讓他重新回到中立的立場上去?”
馮國璋高興地握住段祺瑞的手:“芝泉兄,這樣再好不過了......但是,今晚這個緊急會議還是得如期舉行,不單止兩湖問題,江西和福建也要定下個明確章程,必須儘快回到中央旗下,否則,恐怕真應了子玉那句話——國將不國!”
段祺瑞理解地點了點頭,滿懷心事地跟隨馮國璋一同走出辦公室,來到外間的接待室,幾位將領和部長紛紛站起見禮,段祺瑞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全副心思都飛到了宜昌。
現在天子還在靜心休養,由於藥物作用,每天睡眠時間都十多個小時,碼字時間極爲有限,所以保持不斷更就是天子最大的努力!
天子誠惶誠恐,焚香拜謝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