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她大哥臘八天生的腿不好,走起路來,一條腿長,一條腿短,是個跛子。李大娘還要說叫她兄弟殺到溫家來,擺明了就是笑她兄弟腿有殘疾。李大娘話裡的嘲諷之意小滿如何聽不出,當下又流了一串眼淚下來,無論如何也不願意乖乖跟她走:“我也不要找我大哥來報仇,我只要和他把話說清楚!這樣不明不白的,我怎麼能夠回去?我回去後還怎麼做人?我找老太太去!我找老太太給我評理去!”
李大娘咋舌:“回去怎麼做人?姑娘勾引五爺前沒有想到這一着麼?這樣潑辣,這樣能說會道,別說溫家,便是天底下都少有對手!我們姨娘一個哪頂什麼用?再來兩個也不夠格做你對手。嘖嘖嘖。你若想去就去吧,讓老太太也見識見識你的手段和本事。”
忽然想起來什麼似的,兩手一拍,咯咯笑道:“哪,龍姑娘,我教你一個乖,你頭髮還不夠亂,衣襟這裡開得還不夠大,再拉開一點,最好露出半邊胸脯來,叫老太太和一衆女客看見你這副生米煮成熟飯的模樣兒,哪怕拿鞭子去抽五爺,也得逼着他聘你爲姨娘了。”
小滿也只是嘴上說說,她再潑辣,卻還沒有到這個地步。溫家這樣有頭有臉的人家,不管內裡怎樣,外頭卻是極要面子、極重名聲的,她就算有臉去鬧,使溫家人成爲城中笑柄,她自己未必就能落到好處。
哀哀哭了一時,靜好和四春也找了過來。兩個人見小滿衣衫半掩烏髮凌亂的模樣,心裡隱約明白了大半,慢騰騰挪步過來,尚未走到近旁,便被李大娘迎頭連啐了幾口,說她兩個只會吃飯不會做事,喝打喝罵的。兩個人都不敢還嘴,低着頭,一左一右站在李大娘身旁幫着瞪小滿。
小滿哭累了,還想和李大娘商量着回去找月喚賠禮道歉,找鳳樓討要說法,李大娘哪裡還能容她再回去?和靜好四春一起拉着扯着,勸着嚇着,三個人合力把她給扭送出去了。
月喚回到自己住處沒多久,李大娘等三個人腳跟腳也趕了回來,回來的時候,正好碰見鳳樓低眉順眼地聽老太太身邊的婆子訓話。婆子正說道:“……今天是老太太的生辰日,煩悶了這些天,好不容易纔鼓了興頭,強打着精神聽了這幾齣戲,前面還在和我們幾個老婆子誇五爺,說:這下又要老五受累了。五爺吶,你不爲你自己,也要爲老太太想一想,你可忍心叫她老人家在這大日子裡也不得安生、爲你操碎一顆心?”
鳳樓自是不能還口,唯有臊眉耷眼地點頭稱是。
那婆子又道:“且不說咱們小姐也回了孃家,就在老太太旁邊坐着。若是吵嚷出去了,豈不叫小姐又要生氣?她若找個由頭再治你,你敢說半個‘不’字?更不用說,老爺還在外頭與客人們周旋,哪家有老的在外忙活,小的躲起來偷懶,和親戚家女孩兒胡鬧的道理?五爺吶,你每回叫老爺捉住錯處綁起來打,打了這些年,不說老太太了,連我們看着都肉疼,五爺你就不能長點記性?”
老太太本意是叫這婆子來當着月喚的面說鳳樓幾句,裝裝樣子便罷,碰巧這婆子與才被趕走的溫大娘交好,溫大娘被趕走,她心中頗有幾分不平。老太太叫她來訓話,正中她下懷,趁着這個機會,把鳳樓好一頓訓,把他說得啞口無言,連連稱是,心裡頓覺舒坦了好些。她訓得盡了情,鳳樓也已大不耐煩了,這才把月喚從屋子裡請出來,笑問:“姨娘聽見了沒有?氣可消了?”
月喚過來,斂身拜倒,與鳳樓施了一禮:“今天我也有不對的地方,太過任性了些,請五爺看在我年輕不懂事的份上,不要見怪纔好。”
鳳樓又驚又喜,將她的手臂一把托住,向她微微一笑。婆子見狀,滿意而去。那嘴碎婆子才跨出院門,月喚即刻將他的手臂一摔,轉身回屋去了。鳳樓正要追過去,外頭卻有人來請,叫靜好代爲傳話道:“老爺在外頭問了幾回,問五爺去了哪裡,叫五爺快點過去呢。”
鳳樓面現怒色:“我這裡有要緊事,好了自然會過去!連搪塞應付一下都不會了麼?些許的小事都辦不好,要你們這些人何用!”
靜好賠小心道:“外頭人說了,說五爺被小姐連着賞了幾杯酒,人有點不大舒服。誰知兩回一說,老爺就發了火,說你……說五爺必定又跑去哪裡躲懶去了。”
鳳樓無奈,道:“罷了,罷了,我即刻過去就是。”一摔袖子,轉身進裡屋去瞧月喚。
月喚適才哭得猛了,現下頭暈腦脹,才進了屋子,就蹬了鞋子,往牀上一倒,拉過被子,矇頭睡了。
鳳樓在牀沿上坐下,道:“你倒好,竟然跑到老太太那裡去告狀,害我聽了好一頓囉唣,至於麼?要是傳到老爺耳朵裡,必定又是一頓打,我被打得起不了牀,到時還不是要你伺候湯藥?你真捨得?”伸手去推她,她只閉着雙眼裝睡,話不說一句,自然也不動一下。
鳳樓生平未被人家這樣冷待過,陪了半天小心,見她只是不理不睬,不由得有些惱起來,卻還是強壓了一腔怒火,伸手拎了一隻靠枕過來,擡起她腦袋,將靠枕放到她腦後,再伸手去拉她的手臂:“把手給我瞧瞧,我帶了傷藥來,給你重新上點藥,能好得快些。”
月喚見他坐在牀頭始終不走,還拉拉扯扯的動手動腳,再也裝不下去,只得睜開眼睛,道:“小傷而已,又死不了,不勞五爺掛心。”
鳳樓怒氣又增,只是眼前這人軟硬不吃,無奈,在心內自己勸自己,不與她小女子一般見識,忍了半響,火氣下去,才柔聲問道:“適才回來的時候不是好好的麼?難不成是裝出來的?小滿已被送走,今後不再叫她登門便是,你還要怎樣?要惱到什麼時候去?”
月喚擡眼將他一看,微微笑道:“等我忘記這樁事情的時候,大約就不會再惱了。”
鳳樓一聽,也慢慢笑了,半響,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會忘記?”
月喚微笑漸漸轉冷,說道:“那要等到我死掉的時候了。”
鳳樓咬牙,笑道:“好,好。這種話,美嬋和我吵鬧了這些年,卻也沒敢說過這種話,活了二十多年,今天還是頭一回聽到,新鮮!”
月喚伸手推他:“你現在聽到了,可以走了。”
鳳樓額上青筋迸現,又咬着牙關說了一個好字:“五爺我就稀罕你這樣的冷臉,怎麼瞧也瞧不夠。我先去了,待晚間再來接着看。”
轉身正要走,動作卻驀地頓住,眼睛向她手臂上瞧去。她耳中嗡的一聲,待要縮回手去,卻已經來不及了。猝不及防間,她那條受了傷的手臂已被他牢牢地抓在手裡了。
鳳樓抓着她的手臂,登時又笑了,並不急着說話,把她手腕子上下看了幾看,方纔慢條斯理問道:“妹妹,說說看,這條帕子哪裡得來的?是誰的?”
月喚莫名心虛起來,伸手胡亂推他:“是我自己爲我自己縫的,還能是誰的?我不耐煩用你的東西,這才換了的。”
鳳樓也不言聲,伸手去她袖管裡摸索,再退出來時,手上多了一條繡有“月”這一字的月白綢布帕子,月白帕子四四方方,小小巧巧,有她身上的淡淡香氣。鳳樓將帕子往她臉上一丟:“小騙子,連我都敢騙了?慣得你!”
她還要張口分辨一句,鳳樓冷冷道:“住口!”不由分說,將她腕子上綁着的帕子解下。小滿那一針,幾乎要扎到她骨頭上去,傷不可謂不輕,因是針扎,創口卻小,過了這許多時候,血早已止住,只留下一個鼓起來的青紫腫塊。
鳳樓冷笑不已,單手將帕子展開來,正面反面都瞧一瞧,帕子上除卻兩點變暗的血跡,再無任何花樣。看來看去,看不出什麼來。攥着她的手腕子,自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瓷瓶出來,拔掉瓶塞,挑一些藥膏出來,給她塗抹在傷口上,一面輕輕揉按,嘴裡柔聲誘哄道:“妹妹,說老實話,這是誰給你的?若說實話,我便也聽過算數,並不會認真追究,否則……叫我查出來,到時大家面上都不好看。”
月喚又氣又急,忍不住還嘴道:“被捉姦在牀的又不是我,我怕什麼,有什麼好看不好看的!”想想自己這樣與世無爭的人口中竟有一日會說出“捉姦”二字,心中又是傷感又是羞恥,聲音裡就帶了些嗚咽,半響,眼淚終於還是忍不住,慢慢流下兩行來。她這邊委屈着難過着,那邊鳳樓卻將她手腕子攥得更緊。她傷處銳痛,卻也不求饒,只含淚冷眼睨他。
“不說是吧?”鳳樓見她一副不將自己放在眼裡的神態,不覺心頭火起,呲牙笑了一笑,也不說話,一擊掌,招來門外聽候差遣的幾個人,再將這帕子遞過去:“仔細看看,這是誰的?”
靜好將帕子接過去瞧了一瞧,搖搖頭,又遞給李大娘,李大娘看眼前這二人的神色都有些古怪,月喚是一臉冰冷,眼神倔強;鳳樓面上笑笑的,言語間卻又隱有怒氣,想來大約是在爲這帕子在爭吵。想及此,心裡頭不由得突突直跳,霎時功夫,腦子裡已轉了許多念頭,生恐說錯了話,使他兩個又生爭端,更要吵鬧。
李大娘手裡捧着帕子,沉吟半天,才遞給四春道:“我看這帕子倒有些面熟,看看清楚,這是不是你前幾天外頭撿回來的那條?我和你說了外頭撿來的東西不要用,誰知道是哪個人丟的,偏你這孩子生就的小氣,捨不得丟!你自個兒用也就算了,怎麼一轉眼又到了五爺手上去了?”
四春雖是雲裡霧裡,但也曉得此事非同小可,不敢駁李大娘的話,說這帕子不是自己的,看了看屋內諸人的神色,唯唯諾諾順着李大娘的話胡扯道:“是……好像是我撿回來的那條,我上天不小心丟在屋子裡,怎麼找也沒找到了……”說完,又往鳳樓臉上覷了一覷,轉眼就低下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