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樓無聲一笑,把月喚兩隻手塞到被子裡,替她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直直地盯着她看了半天,方纔說道:“你看你,性子這樣討人喜歡,她們原先都是我挑選過來的人,現在全都一心一意向着你了,爲了你,敢當面和我扯謊了。”
李大娘等人見這情形,心裡已猜出個七七八八,生恐吵鬧起來月喚吃虧,又怕被他追究扯謊一事,出於心虛,都不敢出言相勸。
鳳樓稍稍俯身,耳朵湊到月喚面龐上,低低道:“哎,和我說實話,這帕子是不是羅少伯送你的?是不是還對他念念不忘,把他送你的定情之物悄悄帶在身上,和我吵鬧時,便想起他的好來了……是不是看見他的帕子,便當做看見他這個人了?”
月喚羞極惱極,不由得就哭出了聲。鳳樓又笑:“別哭呀,叫我猜中了心事,便惱羞成怒成這樣了?”
月喚往他臉上啐一口,哭道:“明明是你不好,今日之事,皆是因你而起,扯上羅秀才做什麼,和他又有什麼干係!說這些混話,拿他來羞辱我,好有意思麼!”
四春頭一回看見月喚哭泣,不知怎麼,心裡也跟着有些發酸,不一時,眼中便冒出兩顆胖大的淚珠來,只是她向來怕鳳樓和李大娘,不敢發出聲音,鼻子卻又不通氣,不一時,便吭哧吭哧地抽泣起來。鳳樓回頭,將她一看,冷冷道:“去。”
李大娘和靜好甚爲擔心,卻也無奈,對看一眼,默默垂首,一邊一個,把四春拉到門外去了。
月喚掀了被子,自言自語道:“我要回孃家去啦,我想我阿孃啦。”
鳳樓把她一把拉住:“這帕子真不是男子所贈?”
月喚轉過臉去不看他:“我問心無愧就是。”
鳳樓氣得笑了:“問心無愧?我看未必。既然不是男子所贈,爲何總是避重就輕,不說實話,連看我一眼都不敢?”
月喚依舊不看他,也不發一語,將他的手一甩,跳下牀去,鞋子也不穿,赤腳就往外面跑。鳳樓不過一伸手,便已揪住她的後領,將她輕輕一帶,她人站立不住,歪倒在他的臂彎之中。
鳳樓將她一把抄起,往牀上一放,居高臨下看着她,半笑不笑道:“哎,妹妹,咱們不要學那些無知愚婦,動輒回孃家哭喊搬救兵,你搬回來的救兵我未必就怕。更何況,沒有我的話,你也走不出溫家大門。乖,不許亂動,好好躺着,咱們好好說話。”
月喚拉被子矇住了頭,只是不理睬他。他還要再說下去,外頭又有人來催請,說老爺氣極,在外頭找刀找劍要進來拿人了,他這才把那條帕子往懷裡一收,囑咐道:“看好她,沒有我的話,不許她出這個門。”
鳳樓前腳才走,李大娘用托盤託着茶水糕點,和靜好四春閃身入內,叫月喚起來吃些東西。月喚看她幾人一眼,又拉被子蒙上頭,翻身向裡,一言不發。李大娘同靜好道:“我們姨娘連東西都吃不下,可見是真傷心真生氣了,老早被五爺……回來的那會,飯都沒少吃一口,唉。”在牀沿上坐下,把月喚強拉起來,“你起來,我有話問你。”
月喚拿眼睛看她,李大娘問道:“那帕子是哪裡得來的?”
月喚道:“你也不信我?你若不信我,適才爲何要扯謊幫我?”
李大娘道:“又說傻話,我不幫你幫誰?難道要我眼睜睜看着你們鬧生分麼?”
月喚一時傷心,坐起來,把頭靠在她身上,哽咽道:“明明是他錯,明明是他不好,到頭來做了錯事的竟變成了我,他怎麼有臉這樣對我!”
李大娘伸手替她順頭髮:“傻月喚呀,他們男人家,自己左擁右抱、花天酒地都可以,咱們女子要被管頭管腳,不能說錯一句話,不能走錯一步路……更何況又是在這樣的人家,行動有多少人盯着?背地裡有多少人想看咱們笑話?這帕子麼,事到如今,也沒有辦法了,只能讓四春死不鬆口了。”回頭問四春,“四春,這帕子是怎麼來的?”
四春這時已全然明白箇中干係,聽李大娘問她,便挺直了小身板,斬釘截鐵道:“是我前兩天外頭撿來的!”
月喚氣急敗壞,大聲嚷道:“你們不用這樣,我又沒做什麼錯事,叫你們擔心成這樣,光明正大地說起瞎話來了!”話雖如此說,細想起來,自己的臉與手腕子皆被那仇萬里摸過了,話故意說得這麼大聲,就是爲了掩飾心虛與慌張。
李大娘道:“我倒是不擔心你,就是白叮囑一聲:今後可要小心點兒,防着些人,可不能再亂收人家的東西回來,叫五爺瞧見,又是一樁事情。”言罷,長長的嘆一口氣,“唉,你和五爺,從前多少的恩愛?爲了小滿那樣的女子鬧生分太不值得,她不配!我今天把她狠罵了兩頓,已經給你出了氣,聽我的話,五爺回來後,不要再提這樁事情,從今後你們好好過下去。”
月喚忍耐不得,惱道:“你們一個兩個爲何都叫我今後謹言慎行,那他,他便可以爲所欲爲了麼?”
李大娘道:“誰叫他是男子,咱們生爲女人呢?只能收了性子,拉攏着他些,討他的歡心。再有麼,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還能怎麼辦?”
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低聲道:“你別看咱們家小姐現在動輒端着架子說這個訓那個,年輕的時候,也是成天和許家的幾個姨娘和屋裡使喚的丫頭們爭風吃醋,三五不時地就跑回孃家來哭哭啼啼搬救兵的。許家老爺現今年紀大了,心也收了,和咱們家小姐竟成了一對少有的恩愛夫妻了。所以說少年夫妻老來伴,天底下的女子,哪個又不是這麼過來的呢?”
月喚冷笑:“將來伴他的自有他的夫人,我們這些姨娘算什麼,還不和貓兒狗兒一樣。命不好的,早早被人害死氣死;命大的,頂多也就像現在的老姨奶奶一樣,仰人鼻息,看人臉色,一大把年紀了,還要聽人呼喝,成天拍馬溜鬚,專揀好聽話說給人家聽。”
李大娘就笑了:“看你,又說傻話了吧?老姨奶奶是無兒無女,無依無靠的,只好這樣小心過活,她怎麼能和你比?五爺這樣愛着你護着你,你再養個一子半女出來,便是夫人也得靠邊站。”
月喚心裡像是吞落蒼蠅一般難過,不願再聽李大娘說教,遂以手遮面,道:“曉得了,讓我睡上一睡。老太太教我的,說睡上一覺就好了。”
李大娘以爲她想通了,自是欣慰不已:“正是正是。你好好歇息,晚間起來好好吃頓飯,五爺來了,和他好言好語地把話說開就沒事了。”
鳳樓在月喚這裡磨蹭了許久,溫老爺着人三請四請地把他給叫到外院去,他好不容易去了,似乎不大痛快似的,掛着一張臉,少有笑容,待人接物都敷衍得很。溫老爺見狀更氣,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叫過去,當衆就是一頓臭罵。
客人們皆知溫家這位老爺尋常跟個軟麪糰似的沒有脾氣,但惟獨對這個兒子嚴苛,打罵兒子乃是家常便飯。而且是越勸脾氣越大的,因此都遠遠地站着,也沒有人敢上前來勸說,生恐害鳳樓多捱罵。鳳樓垂頭聽訓,一邊悄悄擦拭濺到臉上的唾沫星子,當着一衆賓客,不好辯解一句,心裡火氣更盛。好不容易捱到天黑,賓客陸陸續續告辭而去,他又跟隨溫老爺回內院給老太太磕了頭,服侍老太太躺下,即刻抽身去了月喚那裡。
月喚在牀上歪了一傍晚,到得晚間,實在餓極,只得起身用飯,李大娘一邊給她佈菜,一邊勸說她:“可憐見的,今兒傍晚連點心都沒用,可餓壞了,多吃些,多吃些。”
待吃飽喝足,洗漱完畢,找來剪刀,坐在燈下剪指甲,正剪着,忽然聽見外面鳳樓的聲音傳來,把剪刀一丟,起身便要走。李大娘着急,向她連連使眼色,她視若無睹。
鳳樓一腳門內,一腳門外,見她這一番矯情做作,倒笑了:“還在使性子呢?”
她照舊不理不睬。鳳樓踱至屋內,伸手將她衣袖拉住,道:“哎,明天去給老太太請安,老太太若問起你爲何總是一張冷臉,我怎麼說?就說你心裡頭還在生我的氣,所以故意給我冷臉看麼?”
月喚一臉冷笑:“你實話實說好了,就說是我哄騙了她老人家,也看不慣你溫鳳樓,最好當場把我逐出溫家去,當我離了你這裡便活不下去了麼。”擡眼挑釁地看着他,“一個姨娘罷了,好稀罕麼。真當我喜歡聽人家喚一聲‘三姨娘’麼?好好的人,誰會願意做人姨娘?若不是你強搶了我來,若不是你強搶了我來……”說着話,眼圈兒就紅了。
鳳樓擡手爲她拭淚:“嘖嘖嘖,你看看你,怎麼和我丈人老頭——你爹的性子一模一樣,倔,固執,犟得跟一頭牛似的。”
李大娘在屋子裡擦擦抹抹,就是不願意走開,這時忍不住插口道:“五爺,咱們姨娘是外柔內剛。”
鳳樓不快,眉頭皺起,衝她道:“怎麼哪裡都少不了你?”
李大娘訕訕退了出去。月喚在牀沿上坐下,重拾起小剪刀剪指甲,鳳樓在她身邊坐下,溫言道:“我傍晚想了一想,這樣下去總是不成。” 從懷中將那條帕子取出,湊到蠟燭火苗上,點着,一把丟到地磚上去,看着火苗將帕子一點點地吞噬,直至燃盡,只餘灰燼。,方纔道,“本來你年紀還小,便是做錯了事情,我也不該和你計較,但這種事情卻又不同了……下次再也不許了,記住了?”
晉-江-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