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驚膽戰地趴了一會兒,新郎官沒動,也沒說話。又趴了一會兒,新郎官沒動,還是沒說話。她就曉得身邊這人大約是由於傷重而泛不起什麼浪花了,於是悄悄吁了一口氣,偷偷地活動了一下壓的發麻的腿腳,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拉過錦被的一角搭在身子上,閉上眼睛,慢慢醞釀睡意。心裡曉得阿孃及爹孃哥嫂眼下只怕正在憂心,但萬事大不過吃飯睡覺,再如何心煩意亂,也要等明天起來吃飽喝足再做計較。
今天原本困極累極,以爲能早早睡着,誰料躺倒在牀後,神思卻漸漸清明起來。她天生就認牀,這裡的枕頭也比家裡的高,比家裡的軟,不習慣不說,帳外幾支紅燭燃得正旺,甚是刺眼;身畔還躺着個陌生人,固然這人眼下人畜無害,但他的氣息與身上的味道與她爹她哥哥她所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都不同,她並不十分怕他,卻因爲他的氣息而漸漸慌張,漸漸心煩意亂起來。這樣的情形下,叫她如何還能安心入眠?
她窩在牀裡邊一動不動地躺着,聽帳外紅燭燃燒的噼啪聲響,聽花窗下蟲鳴瞅瞅。靜靜地躺了許久,愁思一陣陣地涌上心頭,她就開始想家啦。
心裡想阿孃,想花點子,想爹孃,想哥嫂侄子,想小滿,想菜園地裡的瓜與果,想隔壁的六娘子和五斤老奶奶,連她們家養的禿尾巴狗也連帶着想念非常。真是奇怪,那禿尾巴狗老是欺負花點子貓,她從前都是見一回揍一回的。
腦子裡需要想的太多,愁思似波濤洶涌,然後想着想着,她就抽抽搭搭地哭出來啦。
正在一抽一抽的隱忍掉淚,忽覺一隻手掌從身後伸過來,手掌先是落在她的小蠻腰上,後順着腰往身上各處慢慢遊走,還試圖穿過她的胳膊探到胸前來。她駭了一大跳,急忙伸手去阻止那隻手掌,誰料自己的小手轉眼間就被那微燙的手掌反握住,抽也抽不出,動也動不得。她便回頭去看,肇事者自然是身邊半死不活的那廝。明明半死不活了,力氣還恁地大。
那廝一身傷藥膏,包紮得像只糉子似的。他身不能動,心卻不死,想想還有一隻手臂是好的,便伸出那隻僅有的好手去招惹她。她使出全身的力氣,騰出一隻手往他身上死命捶打了兩下。他的傷勢雪上加霜,她終於得以抽出手。他吃痛,卻不發一聲,只拿眼死死地看定她。她被他的眼神嚇得心頭砰砰直跳,身子發軟,氣息不穩,力氣就再也使不出啦。
如此僵持了許久,她連呼救都不敢,只好把身子縮成蝦子一般,使勁往裡側鑽,臉拼命地挨着枕頭,背對着那廝,和他之間閃出老大的縫隙來。半響,見他沒什麼動靜,她就把頭悄悄埋到枕頭下去,假裝自己會隱身。
過了一時,那廝的手又慢慢伸過來,因爲遠了些,夠不着她的前胸,便在她後背腰臀上摩挲,最後終於停在腰窩處,撩起她衣衫一角,手伸進去,一下一下地捏她腰窩上的軟肉。
她的腦袋藏在軟枕下,身子抖啊抖的,寒毛豎啊豎的,由着他捏了一夜的腰。
天將要拂曉之際,她再也支撐不住,也鬧不清自己身在何處了,闔上雙目,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正在香甜好夢中,忽然間卻又被他捏醒,懵懵懂懂地回頭去看,聽得他在腦袋上方喚道:“小月喚,扶我起來。”
她迷迷糊糊地問:“扶你起來?你要作甚?”
他極其不要臉地說道:“這個時辰,我起來能作甚?自然是去小解……昨晚飲下的酒太多,藥也灌下許多……我下不來牀,你扶我去。”
她抱住枕頭裝作沒有聽見,鳳樓再喚,她嫌煩,閉着眼睛,嗅着枕頭,口中含糊道:“去去去,姑姑要睡覺,找你爹孃去。”咯吱咯吱磨了兩聲牙,沉沉睡去了。
鳳樓忍着氣,又喚了兩聲,聽她始終不應,發恨道:“好好好!看我將來傷好怎麼收拾你這個、你這個……”不願意喚人來,只能咬着牙黑着臉,艱難地滾下牀,拖着傷腿扶着牆,慢騰騰地去隔間小解去了。
又睡了一陣子,被一陣婦人嘰嘰喳喳的說話聲驚醒,腦子裡回過神的同時,嚇得渾身一哆嗦,急忙睜開眼睛,見自己腦袋不僅好好地枕在枕頭上,身子竟然偎在那廝的懷中,身子與他緊偎在一處,吻合如兩把疊放在一處的湯勺似的。眼下是六月天,兩個人貼在一起,都出了一身的薄汗。更要命的是,他的手也還伸在她的小衣裳裡面,搭在她的腰窩軟肉上。
她低低呼叫一聲,嫌棄又驚恐地把他的手拎起來往旁邊一丟,纔要爬起來張望外面的動靜,卻被他眼疾手快地按住,又把錦被往上拉了拉,給她蓋到脖頸。
她已養足了精神,正要往他身上捶打兩下,大力抵抗一番,他已艱難地爬坐起來,從帳幔中伸頭出去,喚了一聲“老太太”。隨即便有一人在牀沿上坐下,從帳幔的縫隙中看坐下那人的錦衣華服,想來必是府中主母無疑。
牀沿上坐下的那人淌眼抹淚道:“好孫兒,乖孫兒,聽說你被打了?可打緊?大夫來瞧過了不曾?”又道,“你放心,我今天起身後的頭一件事就是叫人去罵你那混賬老子去了,大夫我也叫人去請了,不一時便能到的。”聽聲音,已有七老八十,卻原來是那廝的祖母。
鳳樓口中一面哼哼哈哈地敷衍,一面費力把她擋在身後,極力不叫老太太看見她的身影,又悄悄地把錦被往上扯了一扯,將她嚴嚴實實地蓋住,僅留了兩隻眼睛在外。
她從小被阿孃教導要尊老愛幼,見着年紀大一的人要行禮問好。雖然眼前這老人是惡霸的祖母,她想了想,覺得還是爬起來見個禮,向她訴說一番自己的遭遇纔好,誰料才動了一動,轉眼又被那廝按住。她只好幹躺着,假裝自己已經隱了身,世人誰也瞧她不見。
老太太因太過於擔心孫兒的傷勢,便也顧不上什麼規矩了,別的人自然也一概不往心上去的,只一連迭聲地拉着鳳樓問東問西,問他捱了多少打。鳳樓左哄又勸,又伸出那隻好手給祖母看,以此證明自己傷勢並不打緊。李大娘等人也來相勸,說大夫說了,都是些皮肉傷,並未傷筋動骨,只需靜養個幾日便可痊癒的。
老太太眼見孫兒精神還好,曉得應是無礙了,這纔想起自己坐在新牀之上,不消說,裡頭自然必定還躺着昨天搶來的新姨娘,因哈哈樂了一通,說道:“我去瞧瞧你老子,我得當面啐他兩口才解氣。”想想,又道,“這兩日不必去我那裡請安了,你好生養傷纔是正理。便是這孩子,也不用去東院卿姐兒娘那裡立規矩,叫她好生服侍你養傷!”絮絮交代了許多話,看衆人一一應下,這才放心起身離去。
待一衆婦人簇擁着老太太離去,月喚這才慢慢爬坐起來,揉了兩把眼睛,扭頭望向花窗,獨自發起了呆。鳳樓見狀便問她:“怎麼了?”
她默然無語,慢慢流下兩行眼淚。鳳樓伸手去拉她:“怎麼不說話?”
她還是不說話。鳳樓伸手推她,道:“小辣椒,跟你說話呢,敢裝聽不見?”
她這才捧着臉,抽抽搭搭道:“我想家啦,我要回家,回小燈鎮我的家,你送我回去!”
鳳樓失笑:“小傻子,你都跟了我,成了我的人了,怎麼還想着回孃家。從此後,我便是你的夫主,而溫家纔是你的家。”
她道:“呸,誰是你的人了?誰跟了你?你想得倒美,滾滾滾。”
鳳樓把雙手枕到腦後去,慢慢笑道:“怎麼不是我的人?摸也摸了,睡也睡了,還不是我的人?”
她惱極,反駁道:“呸呸呸,誰和你睡了?誰和你睡了?”她是要名聲愛面子的人,那個“睡”字一出口,麪皮就發熱發燙,只得背過臉去,不再看他。
鳳樓放聲長笑:“和我睡的人自然是你。夜裡咱們不是還同蓋一牀被子來着?”又好心道,“你夜裡踢了好幾回被子,都是我給你蓋上去的。”
她花容失色,哆嗦着嘴脣傻傻問道:“我已清白不再了麼,我的名聲也……”
他極力忍住笑,神色古怪地看她一眼,道:“……的確,你已清白不再了。”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我也是。”
她纔不理會他清白在與不在呢,呆呆坐了許久,忽然想起一件要緊事來,自言自語道:“我要是有了小娃娃可怎麼辦?我要是有了小娃娃可怎麼辦?我還怎麼做人?”上回運氣好,被他親一口沒懷上,這一回就難說了,誰能保證她運氣一直會好下去?
他往她身上打量兩眼,忽然笑道:“你雖傻,這話卻沒說錯,這個時辰,只怕你肚子裡已有了我的骨肉。”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愣了半響,始終不甘心,喃喃道:“哪有這麼快?哪有這麼巧?”
“這種事,就是這麼快。以五爺我的本事,一夜便已足夠了,小傻子。”湊上前來,嘴脣貼着她的耳垂,以極其曖昧極其淫-蕩的語調道,“小娃娃可不都是這樣來的?”
她知道他這話沒說錯。她孃家的幾個侄子是怎麼來的?還不是哥哥嫂子們成親後同居一室,自然而然、接二連三地就這麼生養出來的?她既然與這廝睡到了一起,不消說,自然也有了。
剎那間,她只覺得天旋地轉,先是隱忍地撇了撇嘴,後頭無論如何也忍不住,忽然間就咧嘴放聲大哭,哭得肝腸寸斷,哭聲驚天動地,唬得李大娘等人奔過來查看,怎麼也哄勸不好。衆人面面相覷:這搶來的新娘子昨天雖然沒有歡天喜地,卻也是好吃好喝、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爲何一覺睡醒後反倒傷心了?
她一場痛哭過後,心裡稍稍暢快了些,肚子卻又餓了,於是忙忙爬下牀,頭臉收拾好,也不管那便宜夫君鳳樓,自顧自地坐到飯桌前等吃飯。鳳樓那邊換好傷藥,她這裡已抱着自暴自棄的念頭賭氣吃下了香菇菜心餡兒的素包子兩個,蝦仁糯米燒麥三隻,鹹甜點心若干,就着醬菜鹹鴨蛋喝了小米粥一碗半。
李大娘看她連吃加喝,心中高興,連連唸了幾聲佛,同靜好倩惜悄悄說笑道:“咱們月喚姨娘是個妙人兒,再怎麼生氣,也不耽誤少吃一口飯食是個;又愛笑,兩個梨渦連我都愛,一看便知是有福氣的。”
偏她耳朵尖,一字不漏地都聽了去,以爲人家是在笑她能吃能喝,麪皮不由得便紅了紅,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道:“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言罷,轉身吃喝去了。
鳳樓灌下一碗藥,本來沒什麼胃口,看她吃得實在香甜,喉結忍不住也動了一動。恰好靜好過來問他早飯要用些什麼,他歪在牀上,想也不想便指着月喚吩咐道:“和那人一模一樣的。”
不一時,他要的飯食送到,吃到嘴裡,味道同早前一樣,也並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怎麼看着她吃,就覺得這些是天下最美味的東西呢?
一時用罷飯,月喚便趴在紫檀木的八仙桌上往門外瞅,耳朵仔細聽着外頭的動靜。說不定兩個哥哥會領着官府的差役來捉拿這惡霸,順便把自己給領走。
等來等去也沒有個動靜,看來他們是指望不上了。於是她就在心裡寬慰起自己來。她想,算啦,且過一天算一天罷,既懷上了他的娃娃,也只好生下來再作打算了,否則大着肚子怎麼在孃家過活?在孃家領着個小娃娃,豈不要被鎮人看笑話?即便日後爹孃哥嫂恥笑她,她也有話說:誰叫你們那一天沒本事救我護我的?我一個女孩兒家羊落虎口,又能怎麼辦?
一時無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看自己的手,看完指甲看簸箕,簸箕一個也沒有。阿孃說簸箕是鬥,唱過“一斗窮,二斗富,三鬥四鬥賣大布”給她聽,意即簸箕越多越好,若十根手指頭上都有簸箕,那不得了了,要富甲天下了。她手上卻連一個簸箕也沒有,阿孃對此就說不出個所以然了,只是隱約有些擔心地自言自語道,“不會是你將來要把你夫家吃窮罷?”
簸箕看完,轉而看掌心的掌紋,掌紋太亂,也看不出什麼來,她就又盯着悄無聲息地來往穿梭的李大娘和靜好倩惜看。她們的衣裳都挺好看,當然,她自己今天穿的也好看,比她這十七八年裡所穿過的衣裳都好看,所以她坐的時候故意很用力很粗暴,就是要把溫家的衣服壓出一團褶皺來纔好。
她的便宜夫君鳳樓用罷飯也無所事事,就枕着雙手,歪躺在牀上看她,看一陣,無聲笑一笑。她偶爾扭頭髮覺,覺得那笑容瘮人,便要起上一身雞皮疙瘩。
本以爲這一天就這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過下去,誰料溫老爺卻命人抱來一堆府裡頭的陳年舊賬簿,命鳳樓帶傷查賬。原來溫老爺一大早被老母親罵一頓啐一頓,哭一陣吵一陣,心裡窩了一團火,便想出這麼個法子來治這個風流兒子。
鳳樓這個時候哪裡有心思去做這些事情?兼之一身的傷痛,只能歪躺在牀上,但凡動一下就要牽扯到傷口,奈何父親派來的人還等着回去回話。無法,只得叫人將賬簿都抱到牀上來,命倩惜研墨伺候,自取了賬本強打了精神,裝模作樣地看。一本尚未翻完,便見她踮起腳尖,拎着裙裾慢慢地騰挪過來,後在牀頭的梳妝檯前悄悄落了座,他每寫下一個字,她眼梢便偷偷往他賬本上瞥上一眼。他停了手,笑看她,她窘得臉發紅,忙忙扭過頭去不看他。
他笑說:“想看便走近一些來看。”
她背對着他,半響方纔低聲道:“不想看,誰要看。我纔不想看呢。”
他另取了一張空白宣紙在手,寫下三個大字,停筆,往紙上吹了一吹。她這時又回過身子,兩眼像是掛在夜空上閃亮星辰。她眨巴眨巴眼睛問他:“你寫了什麼?”
他便把吹乾字跡的宣紙遞到她面前去,她指着當中一個字說:“這個字我好像認得,是月,對不對?”見他不語,臉上又紅了一紅,“莫非不是月?莫非我認錯了?我看着明明像月的呀?”怕被他笑話,遂一跺腳,扭身便要走開。
他在身後問:“你不識字?”
她駐足,垂首悄聲說:“嗯。”想了一想,又道,“兩個哥哥倒是上過幾年學堂的。我們小戶人家,是不會教女孩兒認字的。”
他向她招手,柔聲道:“過來我教你。”
她矜持地站在原地不動,他定定看她,卻不說話,等了許久,終於,她還是慢慢退了回來。
他一笑,指着紙上的三個大字,道:“這三個字是你的名字。鍾月喚。”
電梯門打開,有客人站在門口,收起紛亂的小心思,整理情緒,換成笑臉,說了一聲歡迎光臨,伸手爲客人擋住電梯門。等客人入內,按下三樓按鍵,將客人引往居酒屋內。電梯上升時,客人百無聊賴,扭頭四處打量,電梯內空間狹小,連廣告也沒有張貼一張,看無可看,就盯着她的名牌,隨意問了一聲:“嗯,名字叫五月醬……五月醬多大了?”
五月微微一笑,說:“女生的年齡可是秘密哦。”
客人也笑,說:“五月醬的日語說得很好嘛。”
她搖頭:“哪裡,只會幾句日常用語而已。”
“發音也不賴嘛。”
因爲心情多少有些不好,對這樣的對答厭煩不已,打了個哈哈,客客氣氣道:“謝謝。”然後就住了嘴,眼睛看望旁處。這樣一來,客人多半會覺得無趣,也就不會再搭訕說話了。
其實,在她和客人的這一段對話中,大部分都不是標準應答。
在赤羽,客人的每一句問話,和客人的每一句聊天都是有標準應對句式的。當然,標準答案都出自媽媽桑美代。
客人們看見年經女孩子,仗着酒上頭,再加上赤羽一貫以來的風氣,自然是要想法設法調笑兩句的。女孩子們最常被問到的就是芳齡幾何老家哪裡,還有就是有無男朋友等。
問到年齡時,標準答案有兩三個。不介意的,直接告之即可,但諸如“我今年二十,生日在九月,屬牛”之類的答案未免太過無趣。這時,不妨和客人賣個關子,跟他說:女孩子的年齡是個秘密哦。
瞧,這個答案就有趣得多。如果遇到窮追不捨的,也可以說:你猜猜看?我像是多大呢?
客人能不能猜中不是重點,重點是這句話會讓你給客人留下調皮又可愛的印象。
所以,後者纔是赤羽風格的標準答案。
問到有無男朋友的,能說實情嗎?當然可以,隨意就是。畢竟,你是服務員,又不是小姐,不靠賣藝賣-身吃飯。但是作爲不成文的規矩,居酒屋的女孩子們不管年齡多大,不管自己早在八百年前就已經成爲某個廚師的渾家,卻都一律聲稱自己是單身狀態。
爲什麼?why?なんで?原因自己想。
總之哪怕你孩子都三歲了,會打醬油了,也要羞羞答答地說:“哎呀,討厭,幹嘛問人家這種問題啦!”這時,還可根據當時的情景酌情配上相應的動作:捂臉,嬌笑,或是臉上現出一團紅暈——假如你可以的話。
總之答案要最後才能拋出:“人家男朋友募集中哦——”聲音要拖得長長的。日語說得好的,還可以再加上一句,“請你幫人家介紹一個好嗎?”
那些自命風流的老男人就會春心蕩漾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問:“那,你看我行不行?”
你能說他快退休、眼見着就要步入老年人的行列,說他黃麪皮蒜頭鼻、醜賽一頭驢嗎?當然不能,你最好這樣回答:“可以啊,你正好是我喜歡的類型呢。可是,你家裡的太太答應你和我交往嗎——”
怎麼樣,不是狡猾又可愛?不是很撩人?
遇到問老家哪裡的,也可直接告之。但還是那句話,太無趣。這時,來自安徽的就可以反問他:“你聽說過黃山沒有?去過那個地方嗎?很美哦,山腳下有溫泉,山頂山一年四季有云霧繚繞,猶如仙境。我家就在山腳下呢。”哪怕你家離黃山還有十萬八千里,也可以這麼回答他,反正你是安徽人沒錯。
他若真是那等孤陋寡聞之人,從沒有聽說過黃山這個地方,你就可以用手指在他掌心一筆一劃地認真而又輕柔地寫下“黃山”二字,最後叮囑他一聲:請記住我是黃山的由紀子真紀子美和子菜菜子,不要忘記我哦。
放心,這麼一來,他肯定不會再忘記你了。除非那幾天在他掌心寫字的女孩子太多,而你長得實在不咋地。
而假如你來自陝西江西等地,你會傻到和客人說我來自著名的抗日根據地嗎?當然不能這麼說。和黃山同理,你可以和他說西安,說兵馬俑,說大雁塔,說在華清池沐浴的楊貴妃,最後還可跟他說:“假如你哪天去西安旅遊,我可以領着你四處觀光哦。”
千方百計地給客人留下好印象,以此使他記住你,這樣做,能有什麼好處嗎?好處當然有,他訂位子的時候,可能就會點名:“請給我安排在××子負責的區域。”
接電話的人就會在店門口的訂位白板上用醒目的大字寫下客人姓名人數,最後再註明×號桌,××子所負責的區域。
你的名字三番五次地出現在白板上以後,媽媽桑美代會看不到?店長們會看不到?她們注意到了,你加工資的日子還會遠嗎?
又或者是,客人某一次和媽媽桑美代聊天時無意中說起:“××子是個有趣的女孩子,長得又卡哇伊,美代桑你真是太有眼光,太會教育新人了。”
恭喜你,你的工資是必加無疑了。畢竟,居酒屋和國企啦外企啦全然不同,在這裡,工資漲不漲,漲多少,怎麼漲,何時漲,全憑媽媽桑美代一句話。
可是,but,でも,這些可愛俏皮的標準答案,對於那些只會機械地背菜單、說歡迎光臨謝謝光臨的女孩子們來說還是不要想了。語句太長,太複雜,因此只能是那些說得來長句子的女孩子們的專屬答案。
說你卡哇伊,你也必須誇他:“你也好帥哦!”問起你想找什麼樣的男朋友,你就說想找他那一款的,這樣回答鐵定不會出錯。他戴眼鏡,你就說喜歡四眼斯文男;他年紀大,你就說想找成熟穩重型的;他看着比你小,你就說你想來一場姐弟戀;他胖,你就說想喜歡有安全感的男人;他瘦,你就說你喜歡苗條身材好的。
所以,客人誇五月日語說得好,按照媽媽桑美代教的標準答案,她應該露出微微驚訝的模樣,再笑嘻嘻地說:“真的嗎?謝謝,好開心!哪怕你說的不是真的,我也很開心。”
爲什麼這麼說呢,因爲這句話一出口,一般都會引得客人會心一笑。你日語再好,能好過日本人?誇你只是客氣或是無話找話罷了。
所以,在赤羽居酒屋內,不管客人問什麼說什麼,都有其對應的標準答案。但是,說的女孩子多了,而客人來的次數多了,摸透女孩子們的套路了以後,未免會有人心裡生出無聊之感,從而不再問這些問題,聽女孩子們千篇一律的回答。
但五月卻不願意按照套路去和客人說話,至於她怎麼回答,要看她那天的心情了。除了有求於客人時偶爾會熱絡一點外,她一直都是客客氣氣卻又疏離冷淡的,總之她認爲做好自己分內事,對得起自己的工資即可。和那些客人之間,不論撩與被撩,都太無聊。
而久美子自從發現她在電梯內苦學日語苦背單詞以後,五月就發現自己宿舍內的牀鋪時常會有被人翻動的跡象,開始她還以爲自己是多心,但直到有一次撞見同宿舍的妙子正在偷偷翻看自己的一本書時終於恍然大悟。
妙子是久美子的老鄉兼心腹,比五月早半年進赤羽,工齡長不了多少,業務能力也不見得有多強,但因爲嘴巴能說會道,臉蛋也不差,而且深得久美子歡心,所以早早地就當上了領班。
書是關老師送給她的谷川俊太郎的詩集,詩集中她尤爲喜愛一首名爲《あげます》的詞,說是詞,莫若說是情詩,一首把女孩子的心事與心意都表達得淋漓盡致的小情詩,每每讀來令人脣齒留香。她空閒時曾試圖譯成中文,但譯了一半,但因爲日語水平有限,總覺得失卻了原有的韻味,只好作罷。
妙子雖是領班,但日語水平也不咋地,看不懂這本原版詩集,看來看去,只有那首詞下面有五月的字跡,於是凝神去看,嘴裡不自覺地就輕唸了出來:“
曾啃過剛摘下的蘋果,
也曾獨自面向大海唱過歌;
曾吃着意粉一起閒聊過,
也曾吹起過大大的紅氣球;
曾低聲呢喃喜歡你,
那以後——”
還要再往下讀時,詩集已被奪下。明明做錯事的是妙子,窘紅了臉的卻是五月,五月紅着臉問:“我的書怎麼在你手裡?你看之前是不是應該先問一下我?”
妙子伸手攬住她的肩膀,笑嘻嘻地說:“看你枕頭下塞着一本書,還以爲是什麼戀愛小說,想借來看看,沒想到全是日語……看一下怕什麼啦?又不是日記本!你翻譯的不是很好嘛!”
那以後,她把自己所有看的書都塞到行李箱裡鎖了起來,但她日語水平頗佳,已經到了能夠翻譯小說詩選的地步一類的流言還是被妙子散播了出去。再以後,就有些女孩子們前來請教她,問題五花八門,諸如:“五月,我想和客人說‘我最喜歡□□ap裡面的木村拓哉,可惜他結婚了,太傷人心了’這句話應該怎麼說啊?”
還有這樣的:“五月,一個色眯眯的老頭子老是打手勢對我說要帶我出去吃飯,帶我出去購物,我心裡好害怕,應該怎麼回絕他纔不會得罪人,並讓他下次不再對我說這些話呢?”
又比如:“五月,我好喜歡那個經常單身一人來吧檯的那個叫菊地明慶的大叔,你能幫我去問問看他還是不是單身嗎?我不好意思問,也不知道怎麼問人家……嘻嘻嘻。”
其實這些問題去請教兩個店長都可以,但有希子向來高高在上,不大和下面這些女孩子們兜搭;而久美子心思多,說話又刻薄,口頭禪就是“小樣”,問她,她難免就要說一句:小樣,花頭經還挺多,你喜歡木村拓哉?你回去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尊容先。
所以,還是寧願去問五月。
五月不堪其擾,恰好又被久美子調了上來,每天不再叫她去開電梯了。久美子的理由是苦差事不能總叫老實人做,應該大家輪流才公平。然後有事無事還愛和妙子輪流到五月的區域裡轉悠,留神聽她和客人說話,看她有無再從圍裙口袋裡摸出單詞來背,看她有無暗示客人幫忙去美代面前美言幾句等等。
五月無奈,心想不過就是一個小餐廳的服務員罷了,每個月這點工資,至於嗎?很想去和久美子說,你與其擔心別人學日語威脅到自己的地位,還不如自己去學學好,學好後不就一勞永逸、再也不用擔心了嗎?心裡這樣想,卻也明白自己的處境目前的確不大妙,這樣下去,搞不好又要和走之前的老路。
久美子多少還顧忌點面子,不會太出格,到她這裡來,只是冷眼一掃,若無異狀,則轉身離去。過上個一時半會兒,再來轉上一轉。但妙子卻有點毫無顧忌,上班時明目張膽地翻她的工作臺,故意問她一些諸如“五月,日語的不自量力怎麼說”之類的問題,下班後在宿舍裡坐在她牀上東扯西拉,看東看西。
五月明示暗示數次無果,在一次她又來東翻西看時終於忍無可忍,當着一羣同事女孩子的面,冷笑着問她:“你到底要找什麼?不妨直接說出來,我直接給你就是,省得你一天到晚在別人的地方亂翻。”
妙子下不來臺,漲紅了臉反駁說:“拜託!我在檢查咱們店裡的東西,看有沒有被人丟失,你倒說說看,我翻的抽屜、店裡的一桌一椅,哪一樣是你的?哪一樣是你出錢買的?再說了,你不做虧心事,幹嘛怕別人翻?”轉眼看見五月的上司洋子,發火道,“洋子,你怎麼管理的下屬?她還懂點禮貌不懂?你聽見了沒有?敢和領班這麼說話的!”
老好人洋子把她拉到包房裡,關上包房門,悄聲勸她:“你不想在咱們赤羽幹下去啦?看不慣她,就不理她好了,你以爲我看不見她跑來咱們這裡東翻西翻嗎?我只是懶得和她計較罷了。一點點小事,至於撕破臉嗎?首先,她是領班,你比她低一級,就算你日語比她好又怎麼樣?她背後的人是誰你知道嗎?你得罪了她,就是和久美子過不去,久美子那人你不知道?”
來赤羽快滿一年了,久美子是什麼人,她當然知道。第二天的學習會上,久美子不點名批評說:“我聽說最近有些人和同事合不來,鬧彆扭?我手底下是不允許發生這種事情的,請大家注意一下。老是鬧情緒的話,輕者影響到你的考評,直接關係到你年底獎金,嚴重的話我可以隨時請你走人。”云云。
五月心裡暗暗冷笑。當天,她這邊早早沒了生意,就轉身去大堂裡轉悠,轉到妙子管理的吧檯,見一個年老客人獨坐一隅喝清酒,妙子則趴在客人旁邊的吧檯上歪着頭和他說笑聊天。
每天都能見到的光景,每天都能聽到的對話,每天都能遇到的客人。毫無特別之處,無聊到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