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也抱着孩子同自家男人站在院中和親戚們說閒話, 眼梢往阿孃這邊瞥了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 就上前來摸了摸大寶身上的衣衫:“阿孃,今天來做客, 怎麼就穿着棉布衣裳來?大娘過壽的喜日子, 就算綢緞的衣裳沒有,好歹也穿件喜慶點,光鮮點的。”拍拍自己兒子的屁股,“正好他有幾件褪下來不要的衣裳,下回我拿來給你,拿去給你們兩個毛毛頭穿。”
阿孃暗暗懊惱。來時恐怕被月喚察覺, 連新衣裳都沒來得及換, 火燒屁股似的偷跑了來, 思慮不周, 唉。當下默不作聲地把大寶頸子裡的銀項圈拉到衣領之外,明晃晃的露在外頭, 又喊“奶孃, 奶孃——”
奶孃要喂兩個毛頭的奶,一天到晚肚餓, 等不及入席,叫月喚娘去竈房裡給盛了一碗桂花赤豆湯, 正抱着二寶蹲在竈臺前唏哩呼嚕地喝,聽見阿孃喚,忙跑過來, 上嘴脣上還粘着兩粒赤豆殼。小滿擡眼一瞧,差點笑了出來,其人黑如土,粗如柱,不知道是哪裡請來的寶貝。真正的有錢人家,會請這樣的奶孃?可笑阿孃還指望她來撐門面。
阿孃把奶孃喊到旁邊站着,方纔說道:“啊喲,綾羅綢緞的衣裳我們家有一堆,穿都穿不完,今天走親戚,怕在一堆鄉下小毛頭裡太扎眼,故意不穿的。”老眼望小滿母子身上睃了一睃,忽然又道,“小人兒家皮肉嫩,就是要給他穿棉布衣裳,吸汗,透氣又軟和。你看你家兒子,倒是一身綢緞,下巴那裡是什麼,可是叫衣領上的金線給磨破皮了?”
小滿一看,真是,趕緊找霜降要來一塊舊棉布帕子給墊在下巴上,心裡老大不自在,仍然不相信月喚比自家過得好,心道奶孃四春之流,也不過怕人家笑話自己落魄,強爲自己臉上貼金罷了。
說話時,那邊大嫂二嫂招呼客人入席了,原本家人都是不上桌的,但阿孃如今是客,也送了禮來,就被招呼坐了上座,和奶孃一人抱着一個毛頭。
衆人坐定,飯菜酒水流水價送上來,冷碟上完上熱炒,熱炒裡有一樣辣炒木耳肉片,小滿夾一筷子肉片給自家毛頭手上拿着嗦味道。大嫂殷勤招呼阿孃道:“阿孃,快挑塊肉給大寶二寶吃,可憐見的,不曉得平時在家裡有沒有肉吃。”
奶孃忙攔着:“這麼小,牙都還沒發幾顆,怎麼能吃得動肉片,還是辣的?”
月喚不在,阿孃就是大王:“都快滿週歲了,虛歲算兩歲了,怎麼不能吃?能吃肉才能添膘長個子!”也學小滿,給大寶二寶一人夾了一片肉在手上拿着。
大嫂二嫂和小滿便眼巴巴的看着。
大寶把肉片拿在眼前看了半天,不認識,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辣的擠出兩滴眼淚水,手一鬆,肉片一丟,不吃了。二寶豪氣,拿到肉片,看也不看,往嘴裡一塞,轉眼吐出來,狂吐口水,哭了出來。
奶孃把大寶丟到桌上的肉片撿起來塞到嘴裡吃了,一邊埋怨阿孃:“你看,你老人家非不聽我的話。”
阿孃得意洋洋地瞥小滿及大嫂二嫂:“瞧見沒有,我們大寶二寶挑剔得很!”又作勢要去拍兩個毛頭的屁股,“瞧把你們兩個小崽子給慣的!你看看你小滿姨家的毛頭,狼吞虎嚥,生冷不忌,學學人家!”
城西鍾家,辣疙瘩閒來無事,在院中吭哧吭哧練功扎馬步。今天事情少,李大娘趁機回家去看孩子爹,經過前院,見辣疙瘩光着膀子,喝道:“把衣裳穿起來,一點規矩都沒有,叫東家瞧見,又要罵你!”
辣疙瘩慌忙從柴堆上把自己的馬褂撿起來穿好,才繫上衣帶,聽見角門有人叩門,等了半天,不見有人去開門,纔想起今天人都跑光了,只剩一個靜好還在竈房裡忙活,他便自己跑去應門,心裡想着莫不是阿孃走親戚回來了。
門拉開,見門外立着一名長身男子,男子腰掛短刀一柄,泥腿兩條,腳踩爛皮靴,鬢角處橫着一條傷疤,身上隱隱一股煞氣。
辣疙瘩警惕起來,問道:“你找誰?”
男子擡眼將他打量一番,方纔慢條斯理問道:“你們東家可是姓鍾?”看着不善,言語卻意外的斯文。
辣疙瘩道:“姓鍾是不錯,你又是誰?找我們東家又有何事?”
男子擡腳要進門,辣疙瘩趕緊攔住:“你這人好生不懂規矩,該是討飯,該是找工,說都不說就想往人家裡衝!”
男子冷冷道:“我找你們東家。”
辣疙瘩道:“俺們東家忙得很,哪裡有空見你。有什麼事和俺說也行。”指給他看前頭鋪子方向,“你要是找工做,俺們鋪子這兩天正在招夥計,你去那裡問問看。”
男子上上下下看他:“你是誰?”
辣疙瘩挺直胸膛:“俺是鍾家長工辣疙瘩。”見他並不動腳,復又問道,“你難道想來後院打雜?那可不行!俺們家不缺人,長工短工都不缺,快走快走!”
靜好在竈房裡終於做好飯,先把鋪子裡夥計們的飯菜盛好,喊了兩聲辣疙瘩,不見人影,唸叨了兩聲“這死人”,自己端到前頭去了。
月喚從屋中出來,手上捧着鋪子裡的賬簿,正要到鋪子裡去,聽見辣疙瘩的說話聲,問了一聲:“和誰在說話?”話音未落,眼角瞥見角門外那人的身影,腦子裡“嗡”的一聲響,兩隻腳定在原地,許久都無法動一動。半響回過神來,想要躲回屋裡去,奈何已被他看見,原地又愣了一愣,方纔慢慢走過去,扶住門框,想問他一聲“你來了?”張了張口,卻沒有聲音發出,就怔怔地瞧着他,心裡頭五味雜陳,嗓子發哽,說不上是喜悅多一點,還是害怕更多一點。
辣疙瘩正要開口詢問,男子道:“你退下,這裡沒你的事!”
辣疙瘩被他一喝,嚇了一跳,再看看東家臉色,她直直地瞧着人家,哆嗦着嘴脣,又見她眼中淚光盈盈,料定這二人必定是相熟之人,便悄悄退後,站在角落裡的樹後遠遠瞧着。
鳳樓喝退辣疙瘩,手扶腰間刀把,轉而將月喚瞧了一瞧:“鍾東家,一向未見。”
月喚心虛,不敢看他眼睛,輕聲道:“你,你終於來了?”
鳳樓道:“向日感承大恩,在下銘記於心,一日不敢或忘,今日特地前來酬謝。”
聽聞此言,月喚猶如一盆涼水當頭澆下,終於清醒過來,定定心神,問道:“你待要怎樣?”瞧見他手中短刀,悄悄後退一步,“你這次找來,難不成是要殺我?”
鳳樓眯起眼睛,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目光冰冷,語氣兇狠,面龐上卻還掛着笑意:“怎麼,你難道不該殺麼?”擡腳逼上前來,“今天我非但要殺了你,還要把你這鋪子宅子,一把火燒了。鍾月喚,你道如何?”
月喚聽他言語不像玩笑話,驚恐不已:“溫鳳樓,你怎麼像是變了一個人?你當殺人是兒戲麼!”
鳳樓又是兇狠一笑:“我當然變了。我不會再對你心軟,不會爲你花言巧語所矇蔽、所欺騙。你記住,明年今天,便是你的忌日。”
月喚一步步向後退去:“五爺,你捨得殺了你孩兒的孃親?你殺了我,自己也要被官府捉去殺頭,你的一對兒女便要成爲孤兒。”
鳳樓仰天長笑,待笑止住,胸口仍然起伏不定,長出幾口氣,終於稍稍平復,瞧着她,冷冷道:“又來這一套!謊話張口就來!就算是你如今有了孩兒,這麼久過去,也不一定就是我溫鳳樓的種!”伸手捉住她下巴,手上用力,使她動彈不得,口中惡狠狠道,“我從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爲你所騙,不過是因爲彼時愛着你,所以對你的那些小聰明小把戲便都睜隻眼閉隻眼,一再忍讓,凡事只往好處去想。可你,可你……”說到後來,恨恨咬牙,手上力氣漸大,月喚吃痛,鼻子一酸,眼淚大顆大顆的掉落下來。
辣疙瘩起先躲在一株櫻桃樹後偷偷看門口那二人的動靜,看着看着,見二人竟然拉扯糾纏起來,又是捏下巴,又是貼臉說話,還又哭又笑的,不覺納悶起來,想想剛纔東家看男子的眼神,又想起大寶二寶,心裡好像明白了什麼,很是體貼地躲回到前院去了。見靜好端着空托盤從前頭回來,忙招手叫住她,喚道:“靜好大姐,靜好大姐!”
靜好乜他:“誰是你大姐?”拔腳要走,急得辣疙瘩忙來拉她胳膊。
靜好把他的手一把甩開,惱道,“放尊重點,拉拉扯扯做什麼!”
辣疙瘩看着她的臉,忘了要說的話,呆呆道:“靜好大姐,你連生氣都這麼好看。”打從趕走李元貴後,東家給他漲了工錢,靜好對他也不像先前那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故而膽子漸漸又大了起來。
靜好鬧了個大紅臉,伸嘴往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罵道:“不要臉皮!”
辣疙瘩有點捨不得似的,擡袖慢吞吞地臉上唾沫拭去,又想起正事來,忙道:“東家在後院和一個要緊客人說要緊話,不能過去打岔。”
於是靜好也很體貼地留在了前院。
後院角門旁,月喚被鳳樓用力捏住下巴,一時疼痛難忍,哭着辯解,與他周旋:“老太太過世我並不知情,我也是過後許久才知道的。我當時被逼無奈,不是存心要氣她,更不是要氣你……不過是幾千兩銀子罷了,誰料她老人家會爲此……”
不提老太太倒也罷了,一提,鳳樓心頭一把怒火越燒越旺:“你還有臉提老太太?你還有臉提?!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一氣之下,抽出短刀來,往她身上狠拍了兩下,“不許再哭!也不要再無話找話拖延時間!你說,你想要哪種死法!我成全你便是!”
月喚又驚又怕,眼淚水淌個不停,卻仍不死心,飛快轉動腦筋,口中道:“五爺既然回來,必然曉得香梨也跑了,我聽說她人也在嘉興城內,以她爲人,必定也坑了你的銀子,你爲什麼不去找她尋仇?”
鳳樓氣得笑了:“你今天再怎麼耍心計,再怎麼胡扯卻是躲不過去了。”復又看定她,恨恨道,“香梨坑了銀子不假,與仇萬里有私情也不假,她中途逃掉,自然是去找他,但我不會和她計較。美嬋跑了我也不生氣,就當她死了。她們愛跟誰跟誰,愛去哪裡去哪裡,唯獨你,唯獨你,我絕不會輕饒你!”越說越恨,拿刀又往她身上重重拍打一下。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麼麼噠~~~
明天要是完結不了,那就等下一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