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裡惱着,他卻嗤嗤悶笑,人又貼上來,她伸出去抵擋的兩隻手也被他一把就給死死攥住。她全身僵硬,連大氣兒都不敢喘,鳳樓纔來得及在她耳朵上親一口,靜好便從外頭進了屋子,見他二人在書案後抵在一處,分不出彼此,唬了一大跳,“呀”的一聲驚呼,又趕緊退了出去。鳳樓面色淡淡,鬆開急出滿身汗的月喚,慢條斯理問:“何事?”
靜好在門外細聲細氣回道:“東院剛剛來人,說卿姐兒不大好,請五爺過去看一看呢。”
鳳樓皺了皺眉,往月喚臉頰上又親了一口,揹着手,出了月喚的居處,跟隨來人往東院看卿姐兒去了。他走後,李大娘進來收拾桌子,撇嘴自言自語道:“時不時地就來這一出。”
月喚拿着團扇猛扇風,一邊問:“哪一齣?”
李大娘道:“這兩年五爺同夫人生分了,五爺早就冷了心,夫人面上看不出,心裡頭卻還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只是苦於沒有由頭見五爺,便時常叫人來說卿姐兒這裡不好那裡,以此爲由頭,把五爺找去。叫我說,卿姐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沒有一天是好的;再說,二人見了面,又要和烏眼雞似的吵鬧,有什麼意思?”
“那是他的女兒,去看她也是應該的。”月喚說了幾句話,只覺得自己心跳得厲害,手也微微發抖,心想我纔剛喝過半鍋雞湯,怎麼一轉眼又餓得沒力氣了?雖然被他嫌棄能吃,但雞湯還剩半鍋,豈能暴殄天物?這可是大罪過。便叫李大娘重新取來碗筷,揉揉肚皮,把剩下的半鍋雞湯勉力吃喝光,又出了一身的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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緒方的旅行社離古北一帶並不遠,只是不是設在辦公商務樓內,而是在一片居民區裡。五月乘電梯上去時,有個老阿姨牽着泰迪,手裡拎着一堆菜,顯見是剛從菜場買菜回來。
五月找到旅行社門口的時候,緒方正在帶員工做早操喊口號。十來名員工按高矮順序排成兩行,面對緒方站定,整齊劃一地做早操。一套四不像的早操做完,緒方像國家領導人一樣問候員工:“大家今天怎麼樣?!”
員工精神抖擻地齊聲吼:“好!很好!非常好!”
個個打了雞血一樣的亢奮,喊聲撼動人心,迴響整個樓層。還在門口的五月嚇得一哆嗦,以爲跑到哪家理髮店、火鍋店亦或是房產中介公司去了,再擡頭一看,門口的招牌上明白無誤地寫着“上海大洋國際旅行社”,並沒有走錯。
以爲口號喊完就結束了,結果又站在門外聽緒方講了半個小時的話。絮絮叨叨,叨叨絮絮。總結下來的意思就是,年輕人要吃得了苦,受得了累,年輕就要鍛鍊,而且要珍惜公司給你的這個鍛鍊的機會;做人要懂得感恩,對公司要保持忠心,要有與公司共進退的決心。等等。
在門口站到腿都發麻的時候,緒方的早會纔算結束,意氣風發地領着她在旅行社內轉了一圈。
旅行社全名叫“上海大洋國際旅行社有限公司”,名字無比高端洋氣,相較之下,辦公室就顯得簡陋又土氣了。四室兩廳的簡裝房,廳是辦公區域,四個房間有老闆緒方的總經理室、財務室,還有兩間分別男女員工宿舍。
旅行社總共只有十來名員工,其中一大半是老闆緒方的親戚。而老闆緒方則是如假包換的江蘇鹽城人,姓苟名大洋。早年去日本打工,在便利店裡收過銀,在點心工廠的流水線上當過操作工,在拉麪館裡洗過盤子。後來一不小心交了狗屎運,不知怎麼被一個姓緒方的日本妞看中,領證結婚了,婚後得到永住權,把姓氏也即刻改成老婆娘家的。
名字姓氏雖然改了,但在日本始終沒有歸屬感,也找不到像樣的工作,混不開,就領着日本老婆回了國,以緒方這個姓氏在上海開了一家旅行社。因爲是外籍人士,處處受到優待、被人高看一眼,他老婆也有點手段,旅行社竟也開得順風順水。
緒方雖然處處以日本人自居,但腔子裡卻有一顆如假包換、正宗地道的中國農民心。得了道,就要拉扯一把老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否則,發了跡的喜悅誰能來與他分享?所以公司財務是嫂子,司機是弟弟,清潔工兼燒菜阿姨是弟媳婦,其餘人等則是老家過來的堂弟堂妹表弟表妹們,旅行社自然而然地就成了他們村設在上海的駐滬辦。
五月也是進旅行社好久才清楚老闆緒方的底細的。她在在面試當天聽緒方談了足足兩個小時的情懷啦發展啦,上市啦股權啦,大數據啦創意營銷啦。聽緒方說話,再看辦公區域裡的一羣員工忙着打電話、敲鍵盤,一派熱火朝天的景象,很容易給人一種用不了幾天,大洋國際旅行社就能一統江湖,成爲全球乃至宇宙第一的大公司大集團的錯覺。
雖然工資比在赤羽做領班沒有高出很多,但在緒方所描繪的遠大前景面前,這些都算不了什麼,甚至會讓你產生“跟着這麼有抱負有前途的老闆做事,你還好意思要工資?你他媽怎麼有臉開口的?真是太不應該了!”的愧疚感。
總之,五月第二天就成了大洋國際旅行社的一名正式員工。上班當天,名片也印好送到了她的手裡,頭銜是旅行社的總經理助理。公司裡除去司機財務和老闆緒方以外,凡是和客人直接打交道的員工,個個都是總經理助理。
說是旅行社,其實沒有一名導遊,也沒有一輛觀光巴士,大洋的主營業務就是做二道販子,賺差價。因爲是針對日本客戶開的旅行社,緒方就在上海的各種日文雜誌、網站上投放小廣告,拉到客戶後,收取客人高價,再低價把客人轉賣給各地的旅行社,總之斬到一個是一個。日本人來中國這種地方一向膽小怕麻煩,以爲高價必定服務好又安全;再加上大洋有會日語的員工,溝通交流沒問題,所以倒也不愁沒生意。
而五月的工作就是接受客人的諮詢,給客人報價,和地方旅行社討價還價,把客人交接給當地旅行社,併爲客人解決旅途中所遇到的各種突發問題。總之和所有的民企私企一樣,一個人要身兼多職。因爲她是新員工,業務不熟悉,需要從零學起,緒方就叫一個老員工收她爲徒弟,手把手地帶她。
師父姓鮑,一上海小哥,二十多歲,有個英文名字:大衛,人稱大衛鮑。大衛鮑舉止油滑,能說會道,一看就是頭腦活絡之人,但好在他不藏私,願意花力氣教徒弟五月。
五月上班第一天,也跟打了雞血似的從早忙到晚,到了下午六點,下班的時間到了,看看辦公室,沒有一個人關電腦收拾桌面。心裡詫異着,又勉強坐了十分鐘,十分鐘過後,同事們依舊各忙各的,沒有客人的電話,生意也不見得多好,也不知道他們都在忙些什麼。五月遲疑着關了電腦,整理好資料,桌面收拾乾淨,和同事們說聲再見,轉身出了辦公室。她師父大衛鮑張了張口,最終還是閉了嘴。
她問:“師父,你不下班嗎?”
大衛鮑說:“……呃,我等一會再走。”
敲開總經理辦公室的們,緒方正在打電話,她說了一聲我下班了,緒方正在和人在電話裡吵架,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和一羣剛吃完晚飯出去散步遛彎的老頭老太擠一部電梯下樓,電梯纔到一樓,手機響起,是緒方。儘管隔着手機,卻能聽出緒方的聲音相當不悅:“五月,快回來快回來!”
“有什麼事嗎?我的工作都已經做完,需要我加班嗎?”
“不需要你加班,但是我需要你學習!你辦公應用軟件用的怎麼樣?ppt會做嗎?excel公式都會嗎?word軟件你除了打開、保存和關閉以外還會做什麼?你家裡有人等你嗎?無牽無掛的一個人,這麼早回去幹嘛?還是新人,姿態應該放低一點,前輩們還在,你好意思這麼早下班?”
五月被他劈頭蓋臉一頓說,不敢再挪動一步,怕給他留下懶惰不思進取的印象,就好言好語解釋說:“我昨天才找到房子搬好家,房東還有事情要交代,約好了今天晚上見面;還有,我房間裡東西堆成一堆,連行李箱都還沒來得及打開,我要回去收拾打掃一下。”
緒方聲音雖然並不強硬,卻有着牛皮糖一樣的韌和粘:“不行,你回來!你回來,我要和你談談工作上的事情!”
五月應付不來這種人,迫不得已,只得乘電梯折回辦公室,大衛鮑及幾個同事看見她的身影也並不吃驚,看她一眼,又各做各的事情去了。
而緒方已經端着茶杯坐在辦公室裡等着她了,招呼她在沙發坐下:“五月,你明天干脆搬到公司來住!”
五月道謝,然後堅定拒絕。她已經住夠了集體宿舍,這一次就咬牙找了一間合租房,雖然花費上去了,也還是要和一個開網店的江西女孩子共用客廳洗手間等公共區域,但好歹有了屬於自己的房間。
緒方倒也不生氣,和顏悅色道:“來來來,五月,今天我給你上上課,給你講幾個年輕時不懼苦累最終成成功的名人的故事。”
這一腦子洗了整整兩個小時,時間到了晚上八點。外面的同事及大衛鮑開始關機,慢騰騰地收拾東西準備下班走人。五月起初聚精會神地聽了幾個古今中外成功人士的故事,又聽了一遍他的發達史。聽得久了,眼神就有點渙散起來。她盯着老闆緒方起了一層焦皮的嘴脣和他嘴角的兩團白沫,心裡是一陣熱一陣冷。熱是因爲餓得上了虛火,冷是因爲原先所擔心的都成了事實。
緒方其人,果然難搞。哪怕講再多冠冕堂皇的道理,說白了,其實不過是想要員工免費加班而已。不僅如此,他口氣裡滿是優越感,覺得自己是員工的恩人,認爲員工領了工資,就應該肝腦塗地向他獻身和報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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