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陸英一早起來,換上布袍春衫,來到街衢一覽市井氣象。
洛陽本是後漢、曹魏、晉室三代都城,有南北二宮,寺觀園林數不勝數。奈何經晉末八王之亂,胡族頻繁入寇引來數十年兵禍,禁宮園囿、寺觀府院都毀壞殆盡。
只剩處處殘垣斷壁,遍地瓦礫廢池。城中確實多了各地商賈,但本地人口尚少,直接貿易寥寥無幾。反倒是週轉運輸的,住店打尖的不少。
看着那一車車遠道而來,又將駛往他地的貨物。陸英暗暗許願,希望不久的一天,洛陽成爲天下最繁華的城市。這裡不再是中轉站,而是終點站、始發站。
許多百姓採辦農具,準備在城郊開墾種田。陸英默默記下,該叫官府免費配給才善。百姓遠來辛苦,大多無有家產,教他們如何負擔這些花銷。
還有許多僧人、道士,也來城中四處轉悠。不知是想傳經佈道,還是修建寺觀久住。
學子儒士還是太少,畢竟讀書人大多求功名富貴,這裡能給他們的遠遠比不上長安、建鄴、中山。甚至比不上北魏盛樂。聽聞拓跋涉珪有意遷都平城,恐怕也不無此種想法。
走着走着,忽然聽背後有一男一女議論。
女的說:“這陸英一個小道士,竟然也學人家治國理邦。簡直貽笑大方。你看看,別說洛陽中氣不足,民疲兵弱,就講文學之風,教化之義,又豈是有爲景象?父親不知怎麼想的,竟然會覺得姓陸的能成氣候!依我看,真是瞎了眼。”
男子小聲道:“阿姊,你莫要總是說父親的不是。爲人子女,孝敬爲先。”
那女子罵道:“你個書呆子!就知道溫順恭敬,一點主見都沒有。我說他瞎了眼,難道說錯了嗎?你倒講來聽聽,姓陸的有什麼值得誇讚的?”
男子顯然平素受慣了姐姐欺負,竟囁嚅着不敢言語。
那女子得意道:“哈哈,說不出來吧!還敢跟我頂嘴?告訴你,魏國拓跋涉珪、秦國姚子略,那纔是當世英雄。我早晚去關中轉轉,找老韓切磋切磋,你就乖乖聽命跟姓陸的小道士廝混吧!”
陸英聽到此處,轉身望去,但見男子長身玉立,年約十八九歲,一身黑綢春衫,手中握着一把摺扇。
女子雙十年華,一身雲紗白衣,身段相貌也算中上,可惜生了一副傲慢的臉孔,讓人瞧着怎也讚賞不來。
陸英慢下腳步,湊過去笑道:“二位貴人,也是來洛陽求學的?都說陸太守重農勵商,有心求治。只是不知這城中何處有書院學館,我等也好去求學問禮。”
白衣女子嗤笑道:“求個屁的學!你看這城中有幾個學子,哪裡有什麼學館,簡直是瞎湊熱鬧!”
陸英不惱不慍,仍然謙恭問道:“小姐說的是。敢問二位貴人來自何方?高姓族望?”
白衣女子揚起下巴道:“河東裴氏,裴雪衣!”
陸英笑道:“久仰久仰,幸會幸會!在下朱華,江東人氏,見過裴小姐,裴公子。”
河東裴氏名門望族,魏晉時代奕世高官,與琅琊王氏有“八裴八王”之譽。
只是這裴家兩位姐弟,卻爲何來了洛陽?聽她口風,好像是其父看重於陸英,故遣子女前來投效,又說什麼去長安找老韓。難道世上真有這般巧事,這個老韓就是韓旭韓朝日?
若他們果真是恆山無異門中人,那倒也說得過去。韓家在姚秦朝廷效力,盧家到處挑火,專幹骯髒卑下之事。
而崔家、鄭家似乎曾有意接洽桓氏,想要進取江南。
裴氏做爲門主,這些年反倒十分安分。不曾聽說拓跋氏魏國那裡有事,也未見與趙國段氏相親,怎得偏偏看中了我這個孤立無援的河南太守?簡直是……甚有眼光!
想到這裡,陸英又笑道:“裴小姐,不瞞你說,在下也曾去過長安,那姚子略雖然重文尊儒,卻畢竟是胡羌異族。在下思前想後,實不願背棄祖宗,與夷狄爲伍。
“所以來了洛陽,想着若有機會,得以拜見江東二陸後人,華亭侯尊顏,也算不枉了中華大好男兒之軀,做個堂堂正正的好漢子!”
裴家公子聞言滿眼讚賞,忍不住點頭道:“說得好!”
裴雪衣擡腳踢他一記,罵道:“好什麼好!你也瞎起鬨。”
裴公子麪皮微紅,又囁嚅道:“這位朱公子所說甚有道理,正合平素父親教誨……”
裴雪衣道:“閉嘴!什麼中華,什麼夷狄?只要心向禮儀,尊崇道學,就是中華之人。老韓見識比你廣十倍,怎得又去了長安?你個乳臭未乾的臭小子,盡弄些迂腐酸文!”
裴公子不能辯駁,陸英笑道:“裴小姐,你所說固然不錯。但胡羌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恐怕一時崇慕漢學,也難改骨中殘虐。你看北方大亂,中原陸沉。這堂堂洛邑名都,如今也淪爲此等境地……”
他看裴雪衣面上不耐,急忙話頭一轉,又道:“說起長安,在下不由想起一人,此人本是堂堂漢人,卻甘願爲姚秦鷹犬,卑顏屈膝承教於胡人階下,着實令人不齒。”
裴雪衣被他所論吸引,不由問道:“你說的是誰?”
陸英切齒道:“正是姚興帳下爪牙,姓韓名旭。這韓旭……”
他一提韓旭之名,還不待再往下講,裴雪衣擡手就往他臉上扇來,口中斥道:“放屁!”
陸英輕輕閃身,避過她手掌,笑道:“裴小姐名門淑媛,怎可當街放屁!”
裴雪衣更怒,雙腳連環飛踢,盡取陸英面門。陸英連撤數步,實在忍不住想教訓教訓這個刁蠻女子。
於是左手一舉,將裴雪衣右腳腕拿在手中。裴雪衣右腿受制,抽也抽不回,動又動不得。
有心拼力相搏,陸英手指用勁,她半邊身子痠麻,竟使不出分毫氣力。
裴雪衣委屈不過,回頭哭罵道:“裴黃裳!你是死人嗎,看着我被人欺侮?”
其弟裴公子黃裳嘆息一聲,手中摺扇如蛟龍出水,疾刺陸英胸前膻中穴。
陸英見來勢隱挾風雷,暗叫聲好,右掌一推,含章拳凝寒之氣勃然而出。裴黃裳將摺扇“唰”地展開,擋過迎面寒氣,左手並二指再探陸英咽喉。
陸英不想這少年修爲如此,右掌一握屈指彈出。彈指正中裴黃裳指尖,兩人身軀猛地一震,各自退後兩步。
裴雪衣掙脫束縛,跳着右腳叫罵道:“黃裳,殺了他!”
裴黃裳凝望着陸英,搖搖頭又拱手問道:“請問足下尊姓大名?”
陸英眼中難掩欣賞之色,還禮道:“在下陸英,草字華亭。忝爲河南太守。”
裴雪衣瞪大雙眼,臉上還有兩滴未擦拭的淚痕,一時也不知該罵還是該殺。
反倒是裴黃裳從容言道:“小可裴氏子黃裳。 見過陸大人!”
陸英灑然一笑,言道:“裴公子,裴小姐,方纔之事多有誤會,得罪了。”
裴雪衣道:“你就是陸英?白面書生,果然與我所料不差。”
陸英不以爲意,仍笑道:“二位貴客來了洛陽,本該在下一盡地主之誼。若是不棄,明日請來府中一坐,在下爲二位洗塵、賠禮。”
裴雪衣道:“本小姐纔不去……”
裴黃裳看看阿姊,不知該如何作答,最後只垂下頭去,無奈嘆息一聲。
陸英見之付以一笑,轉身獨自離去,也不管他姐弟如何行止。回到府衙,陸英找到洛新晴,讓她查訪裴氏姐弟下榻處,送上一頂進賢冠。
洛新晴問其原由,陸英不答,只是說了句“緇布進賢冠,文儒者之服也。”
洛新晴雖不解,仍微笑着領命,安排人送緇布冠去才罷。
陸英打定主意要往建鄴,找洛新晴取來神術寶刀,又將玄英道長所贈那本圖書留給她保管,言稱若有一個叫寇謙的來討書,即可贈送給他。
洛新晴一一答應,準備行囊送他再次遠行。忽而又想起一事,言稱前幾日趙國順平公主送來一件軟甲,似乎是段衝之物。
本來以爲沒什麼用處,如今正好內裡着了,危難時或可保性命。陸英看她匆匆去取來,也不忍拂了美意,只得苦笑着將軟甲穿在布袍內。
乘白雲烏、挎神術刀,又再日夜兼程往東南而去。過淮水、渡大江,覽千里山河。這一次與之前去陸家,心情又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