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卯時,陸英與師父乘快馬先行一步,直往京師建鄴而去。
行至正午,早望見鐘山龍蟠,金陵虎踞,秦淮南來逐碧水,大江東去送白帆。
建鄴爲吳國京師,胡馬亂中原之際,河洛望族多遷徙至此。重立廟堂,建號大吳。至今一甲子有餘。
二人雙馬步行過秦淮水上朱雀航,隨便吃了點東西,繼續折而東行,直至烏衣巷太傅府。
李玄陽是府中貴客,不經通稟就直入二堂,問過侍從,卻說謝太傅在內書房對弈。
李玄陽笑對徒兒道:“大戰在即,社稷飄搖。太傅還有心思下棋,哈哈,果真不愧江左第一風流……”
陸英笑而不語,在府中還是不要隨便議論太傅的好。師父與他形同摯友,說些玩笑自不要緊。但他一個晚輩,可不能沒有分寸。
謝太傅此時寬衣大袖坐在書房几案後,案前一客背對門口,兩人正在興頭上。旁邊還有一個觀戰的,乃是太傅外甥羊曇羊岫雲。
陸英看背影也知,這個跟太傅對弈的人,正是張家公子張玄之。此子號稱江左棋藝第一,卻不曾見他以前與太傅對弈過,今天這是颳得什麼風,竟把這兩人湊在一起。
李玄陽見太傅興致高,一猜便知他穩佔上風,是以也不出聲,默默施禮過後,帶着陸英站在張玄之背後觀戰。
只見張玄之額頭直冒汗,手中握着一枚白子不知該往哪放,顯然已經“危在旦夕”。
陸英暗暗納罕,張玄之平日大殺四方,何時如此不堪過?但看他竟下不過謝太傅,實在猜不透因爲何故。
又過片刻,張玄之嘆息一聲,扔下手中棋子起身道:“太傅大人,下官認輸了。”
謝太傅捋須大笑,得意之情溢於言表:“玄之呀玄之,你是怕老夫讓你領兵上陣,還是捨不得湯山的別墅?號稱江左棋藝第一之人,就只這等手段?”
張玄之垂頭赧顏,只得一個勁賠罪:“太傅棋高一着,下官不敵,認輸了……”
原來二人賭棋,賭注竟然是張家的別墅,而張玄之若是贏了,謝太傅就命他爲領軍大將,不日北上抗敵。
張玄之是因爲面對太傅過於緊張而失了水準,還是故意不願上陣,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謝太傅指着張玄之又道:“岫雲,玄之輸給老夫的別墅,就賞你了!哈哈哈……”
外甥羊曇連忙稱謝,大喜過望道:“多謝太傅賞賜!多謝玄之兄……”
張玄之瞪他一眼,卻也無可奈何,只得在袖裡憤憤掐自己大腿。
太傅起身伸伸胳膊,又笑道:“中午服了散,這會兒藥力上來,須得行散去也!玄陽,陪老夫走走如何?”
李玄陽自然遵從,兩人笑着往堂外走去。留下陸英與羊曇、張玄之扯些閒話,議論胡虜南侵,江山危急之嘆。
當時貴人多服食五石散,其方託始於漢人,由曹魏時何晏首先服用。關於五食散中的“五石”,抱朴子所述爲“丹砂、雄黃、白礬、曾青、慈石也”,亦有醫家認爲是“鍾乳、硫黃、白石英、紫石英、赤石”。
儘管“五石”配方各不相同,但其藥性皆燥熱劇烈,服後使人全身發熱,併產生迷惑人心的短期效應,實際上是一種慢性中毒。
許多長期服食者都肌膚潰爛,生長癰瘡,無法洗澡,故多穿舊布衣,只怕磨爛皮膚,增加痛苦。更有甚者因中毒而喪命。
服散之後先熱後涼,必須飲酒,
必須冷食冷衣,然後在空曠處快步行走,邊走邊呼喊,使藥效發散,稱爲行散或發散。
五石散中的藥石價格不菲,許多窮士服食不起。但卻學名士穿一身破舊衣裳,於大庭廣衆之下噗通倒地,大呼小叫“散發了,散發了”。
由於名門望族貴戚子弟多服散,所以穿舊衣,不洗澡,行事癲狂成爲當時潮流,天下之人爭相效仿。穿一身整齊乾淨的綾羅綢緞,都不好意思說自己是名士高門,只會被看作暴發戶。
謝太傅着一身棉布禪衣,腳上趿拉着木屐,敞露胸懷,在院中疾走。此時藥效上來,渾身燥熱,精力倍增,只有如此方能揮發掉藥石之力。
再說楊謐與宋演在湯山酒醒後,方知李道長偕陸英已先行一步。於是他與宋演也駕車啓程返回京師。
到了建鄴已是午後,宋演告辭離去,楊謐不敢耽誤,徑自入府向太傅覆命。
暫不表楊謐如何入見太傅,單說宋演行至宮城東北棲玄寺,求見道元和尚。知客小沙門將宋演領至西院一處精舍,宋演扣門,半晌無人應答。
找近旁僧人一問才知,道元和尚今日去庾尚書府上講經,需至晚方回。宋演閒來無事在寺中閒逛,看殿宇巍峨,金身莊嚴。
當時佛教在南方遠不如北方盛行,信徒尚少,因此寺中沙門僧衆雖多,卻少有香客供獻。
如此逛了半日,百無聊賴,宋演找了間後殿,躺在柱下不覺睡去。
不知過了幾時,宋演正自酣夢,卻猛然被人拍醒。
睜眼一看,眼前一僧人身着赭黃僧袍,手持一串菩提數珠,四五十歲年紀,正是道元和尚。
只聽和尚笑道:“小宋施主,擾你清夢,莫怪貧僧。阿彌陀佛。”
宋演一躍起身,笑着施禮道:“大和尚,你這寺中好生孤悶!既無飲酒作樂之處,又無呼盧樗蒲之人。若非你曾許諾,待至京師要請我暢飲美酒,宋演纔不來這鳥去處!”
道元和尚輕捻數珠,點頭言道:“美酒卻有!美酒真有……我知你今日要來,早已備下數壇金陵名酒。只等跟小宋施主暢飲達旦。”
宋演白了他一眼,道:“大和尚這吹牛的毛病還是改不了。你早知我要來找你?我自己昨天都還不知道,你就知曉了?哈哈,不過這吹牛嘛,對我的脾氣,走走,正好餓了一日,快去把美酒拿來。”
這和尚也是不久前結識宋演,他自稱來自長安,卻在京口城中央求宋演請他喝酒。
宋演生性豪爽,兩人一頓酒肉,也就成了所謂的朋友。
聽到宋演說辭,道元不以爲忤,只頷首一笑。和尚頭前帶路,將宋演領至西院精舍。
又命小沙門將今日從庾尚書府帶回的食籃捧出,擺在桌上竟然都是河鮮、禽獸之饌,山珍野味之饈。
宋演見之大喜,顧不得舉箸,雙手齊動就開始大快朵頤。
道元和尚在宋演連聲催促中,親自抱出兩個酒缸,取下口上封泥頓時酒香四溢。宋演也不管道元,只自斟自飲去了。
一刻功夫,大半壇酒下肚,宋演方纔一手握着鵝腿,一手舉着酒碗望向道元道:
“大和尚,你在這京師混得不錯呀!連尚書大人都奉你爲座上賓。吃完不算走時還得拿點!當日在晉陵初見你時,落魄寒酸,還是我賭錢贏了請你喝酒吃肉。真是彼一時,此一時也!”
道元自斟了一碗酒,喝了兩口,放下碗笑着道:“貧僧法力廣大,道術精深。王公貴戚趨之若鶩。當時若不是爲了給你個結識貧僧的機會,又怎能以落魄示人,乞飯於你?”
宋演大笑不已,啃完一隻鵝腿,斜睨道元半晌,才道:“你既然專爲結識宋演而來,爲何不多帶些金銀,反倒讓我請你喝酒?如此豈不是欠了我好大情面?”
道元又喝了一口酒,也不答言,舉箸夾了一塊魚肉放入口中,閉目品嚐起來。宋演見他無趣,又悶頭自斟自飲,將另一罈酒打開,直喝至酩酊大醉伏案而眠。
道元和尚頌了幾遍經,望着宋演心中嘆道:“時來運轉,通達可期。不知是國家之福,還是蒼生之禍……”
次日天明,宋演醒轉不見道元蹤影,一問卻知又去庾尚書府講經。宋演無奈,只得獨自出寺閒逛。
棲玄寺地處皇城東北,再向南行多爲王侯貴戚居所,清溪橫貫南北,北通玄武湖,南入秦淮河。沿路市肆繁華,人口稠密,一座座豪門巨宅依河盤踞。
往南六七裡即至當朝一流世族楊、謝、庾、王累世所居之烏衣巷,太傅府即在此間。
烏衣巷折而西爲南北御道,北接宣陽門,南臨朱雀門。朱雀門外秦淮橋,由浮船做橋,又稱朱雀航。秦淮南岸爲市井百姓聚集處長幹裡,北岸爲橫塘堤。
秦淮河水運通達,北接大江,又爲天然護城河。南北東西貨物漕糧多會於此,交通有無,貨易中外,最是頭等繁華地。
宋演沿清溪、淮水漫步半日,身無財物也不敢買酒來飲,心中煩悶,只好回頭走來。
路經一座浮航時,猛聽馬嘶人譁,想是駕車之馬過浮橋爲水所驚。那馬將馭手甩下車去,拖着馬車狂奔向宋演而來。
宋演正待閃避,心中突然豪氣迸發,暗罵道:“英雄窮路,連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於我!”
於是也不言語,雙腿一沉,咬牙伸手抓住馬鬃,一躍騎上馬背,照着馬頸握拳便打。
那馬吃痛更發足飛奔,宋演打得三五拳,見馬不停反疾,心頭火起,雙腿使勁夾緊馬腹,雙手勒住馬首向上猛提。
可憐那老馬既驚且懼,昂首悲鳴,再跑得十數步,脖頸吃痛,不由停止不前。宋演將馬首往右一旋,那馬吃不住竟噗通跪倒。
宋演躍下馬背,擡腳照馬首一踹,馬兒猛然臥倒,口吐白沫,長聲嘶鳴,眼見命不活矣。
馭手跛着足追來,見馬倒地將亡,怒向宋演道:“你這莽夫!如何便將我家馬踢死?須賠我馬來!”
宋演冷冷掃了馭手一眼,並未答話。
卻見此時車廂中下來一女子,明眸含淚,俏臉浮朱,櫻口顫驚魂甫定,削肩動六神無主。呆望着宋演一時不知言語。
馭手見主人受驚,也自害怕,跪地乞罪不止。此時聽得後面又駛來兩架馬車,車中匆忙奔來三五名侍女,惶惶然連聲撫慰前車女子,口中只道
“小姐無恙,小姐安好?……”侍女們個個戰戰兢兢,不時偷眼瞟向宋演,幾雙眼神中有感激,有驚異,有畏懼,有厭惡。
宋演從女子探出車廂之始,雙眼始終未離開她的身影,竟感到胸中煩悶盡掃而空。只覺得一股寒流從胸口直下至腳底,須臾卻化作暖意自雙手流至心中,流過臉頰。直燙得宋演面上滾熱,手心發汗。
面對奔馬意氣發作,三拳兩腳將其擊斃,胸中只有抒不盡恨意;此時面對女子目滯氣結,只想從心裡笑出歡暢。
宋演深吸一口氣,躬身施禮道:“在下京口宋演。拳腳不知輕重將小姐坐騎打傷,驚嚇了小姐,得罪之處請萬勿介懷。宋演賠罪!”言罷深躬到底,久久不起。
那女子略平順了氣息,輕聲答道:“宋公子快免禮!該是小女子多謝公子出手相救纔是,怎可以牲畜責讓義士?”
言罷低頭還以一禮,羞怯地望了宋演一眼,朱顏又添微紅。
侍女中一人言道:“小姐安然無恙,真是神靈護佑!快請換乘馬車,回府歇息去吧。此處自有下人料理,小姐不必掛心。”
又轉身對馭手道:“既然小姐說,不以牲畜責讓義士。你將馬妥善處理,不可與這位壯士相爭。”馭手連聲答應,恭送小姐換車離去。
宋演仍呆望着離去的車駕,也不管周圍看客有甚言語,撇下死馬及馭手緩步向前行去。
馭手見他走遠,厭惡地啐道:“寒人庶族竟敢如此無禮,真是狗膽包天!我呸!若不是小姐大人大量, 非要你見官下獄不可。”
且不說馭手如何,單講宋演緩步走着,心中百轉千結,一時嘆氣,一時歡喜。就這般徐徐走回棲玄寺裡。
見到道元和尚,宋演吐出一口濁氣,笑道:“大和尚,今天回來地倒是早。不知有沒有記着我的酒飯啊?”
道元望了他一眼,回道:“貧僧知恩圖報之人,一飯之恩終生銘記。怎能讓昌明捱餓?”說罷即讓小沙門擺上酒菜,與宋演對飲。
酒過三巡,宋演忍不住言道:“今日淮水邊碰到一位貴族女子,侍婢如雲,鮮衣怒馬,生得更是有如仙子,令人一見難忘!可惜,不曾問得姓字……”
道元笑道:“英雄配殊色,天作之合也!昌明在誰家府前所遇?”
宋演搖頭道:“不曾看得仔細。”
道元又問:“是誰家車馬?”
宋演搖頭道:“未曾留意。”
道元再問:“那女子着何等服色?戴玉?服金?着銀?”
宋演搖頭道:“皆不曾記得。”
道元嘆息道:“難得昌明竟一眼深情若斯,真性情中人也!”
宋演也笑嘆道:“記不得也好……若真問得姓字,訪得門第,徒增愁苦耳!我乃草莽無賴子,如何能配高門士族!妄念一起必惹人恥笑。”
道元輕捻數珠,笑道:“貧僧卻以爲不至於此,你也無需妄自菲薄。姻緣天定,誰知這不是天意使然?縱然你有心躲避也未必能避開……”
宋演只當他又賣弄口舌,調笑自己,飲了半壇酒即臥倒睡去,萬事不再掛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