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屏風的功能要比今天大得多。《水滸傳》中有這麼一段:柴進轉到一間偏殿,殿上掛着金書的匾,“睿思殿”,是皇上看書的地方。迎面一座大屏風,上前一看,畫的是青綠山水,非常漂亮。柴進轉到背後一看,屏風上寫着“四大寇”,山東宋江、淮西王慶、河北田虎、江南方臘,哥兒幾個都在呢!皇上每天都盯着,要把這幾個人除掉。史書上還有記載,比如唐太宗把各州郡都督和刺史的名字,都寫在屏風後,爲的是在這些官員彙報政績時,考察他們的優劣。
在這裡,屏風上寫字,完全是一種備忘錄的形式。今天當然不需要了,使的都是電腦,甚至手機上都有備忘,但當時沒有這些。屏風作爲居室中最重要的傢俱,所以備忘儘量在不起眼的地方寫。除了提示自己,還捎帶有裝飾作用,因爲中國書法本身有極強的裝飾性。
屏風的另一個主要作用,是象徵權力。這個作用在今天已經不太受重視了。過去每逢重大場合,主人身後一定要擱一座屏風,它意味着氣勢。《禮記》有載:“天子當依而立。”這個“依”,就是屏風。“依”的另一個寫法是“”。還有一個字,官邸的“邸”。“邸”的原意是木板,代指屏風,所以有“皇邸”、“官邸”之稱,品位非常高。
第二個功能是分割空間。今天大致使用的還是屏風這個功能。比如在一些重大場合,或非常大的餐廳,可以用屏風擋一擋,使很多人有自己相對的一個封閉空間。
第三個功能非常科學,就是可以擋風。古代的屋子不像今天這麼密封,常有穿堂風、小陰風颳着。睡在地上,就需要三面都擋上屏風,防止睡覺時受涼、受風。這種三面擋屏風的習慣,逐漸演化出後來的羅漢牀。中國牀大都有三面圍子,就是受屏風影響。外國人早期睡高牀,所以與之無關。
最後一種功能,就是裝飾。屏風後期演變成各種形式,比如我們在桌上擱、炕上擱,就是爲了欣賞這些屏風。《紅樓夢》第六回,賈蓉向王熙鳳借屏風。賈蓉就說:“父親打發我來求嬸子,你們那玻璃的炕屏,能不能借我們家擺擺,我們家來客人了,風光一下,再給你送回來。”這裡傳達了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就是玻璃炕屏開始進入中國。那時的玻璃非常貴,比我們想象的貴得多。將來講玻璃器的時候,我會專門講到。今天看玻璃非常普通,但當時人們覺得太神奇了,一個東西能這麼透明,看得這麼清楚,是不可想象的。所謂的玻璃炕屏,當時是非常名貴的傢俱。
有一次看央視的《開心辭典》,某個選手上來以後,連闖十關。最後一道題考一個詞的意思,“蕭牆”。我一看,這哥們兒傻了,因爲這一題太難了,讓選手在五選一中選答案,備選答案有馬頭牆、女兒牆等等。我就覺得他可能選不中,果不其然,他在這兒翻身落馬,讓這麼一道難題給忽悠下去了,沒得上大獎。
其實蕭牆就是屏風。但這個屏風跟後來的屏風有一點不同,有人認爲它是磚壘的,類似你一進大門看到的影壁。“蕭”跟“肅”通假,也就是說,你到蕭牆這兒就要莊重、嚴肅。《論語》中說:“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而在蕭牆之內也。”意思是說,禍亂不會發生在外,而是在你們家影壁之內,即內部要出大亂子。“禍起蕭牆”的成語就是這麼來的。如果說“禍起屏風”,那聽着就彆扭了,但確實是這個意思。蕭牆當時的作用,就是爲了擋住視線。中國人貴曲不貴直,說話都拐彎兒。我想說一個人不好看,不能直接說:你長得不好看。人家得跟我急了。我得拐着彎兒說,對吧?
我國古代的建築,包括宮殿、寺廟、園林,都不允許一通到底,一定要在中間遮擋一下,保護隱私。過去有的兩居室,一開門,正洗腳呢,外人都看得見,以前是絕對不允許的。過去的大家族裡有時也擺一個落地大帽鏡,這就是由屏風演變而來的。
屏風有很多形制。比較大的一種叫圍屏,三面圍着,古畫上能看到。過去古人要睡在地上,這種圍屏給他強烈的安全感。我們現在很少有機會睡在地上了,以前的人睡在地上,心理上會不舒服,因爲所有的東西都顯得非常高大,人就渺小了。如果用屏風圍一圍,心裡就踏實了,也顯得安全。我們現在能看到的最早的屏風實物,是大同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的屏風,屬於國寶。它的尺寸不是很大,但表明了我們最早實物的存在。
圍屏都成組,一片一片銜接起來。後來出現一種很重要的屏風,只有一片,叫“地屏”,意思是直接落地的屏風。一般都有2米多高,比較大。這種地屏一拿出來,不管擱在哪兒,都是視線的中心,坐在前面的一定是主人。今天中南海的國賓接見,領導人身後都有屏風,表明了主人的地位。這個習慣不是今天才有的,兩千多年以前中國人就這樣做了,一直延續至今。現在會有一些改進,有的已經不是單純的地屏了,而是直接在牆上畫一幅大畫,間接起到屏風的效果。
古人一到春秋兩季,經常要做戶外活動。原因是當時沒有電,採光不好,人們很少在室內聚會。清朝中葉之前,絕大部分屋子都非常昏暗。南方的隔扇,被設計成每扇都能打開,爲的是讓外面的光線可以直接進入屋內。直到清代晚期,因爲有了玻璃,屋裡的採光效果才逐漸變好。所以,一到春天,大量聚會都在庭院中出現。而在院外聚會的時候,要有一箇中心,於是這種地屏就被拿出來擺放。我們看到的大量實物地屏,在兩端都有提手,表明它經常要被搬動。我最早看到這種屏風時,非常詫異,想不明白上面爲何不是帶鐵環,就是帶提手。後來通過查閱資料才知道,古人經常要搬動它,不像今天,一個大屏風往那兒一擱,多少年都不動。
1996年明那波里斯博物館拍賣了一件黃花梨大地屏,成交價約110萬美元,當時摺合人民幣大約1000萬元,創造了當年中國傢俱成交價的世界紀錄。這件屏風當時在美國拍賣時,包括我們在內的中國人都很奇怪。平時這樣的屏風,在國內也就賣幾萬塊錢,怎麼跑到美國變成1000萬元了?原因就是西方人知道了屏風在中國傢俱中的重要地位。
折屏是屏風的另外一種形式,從圍屏發展而來,它的裝飾功能大於實用功能。明清兩代,大量折屏出現,表明當時社會的富足程度,因爲屏風在當時是非常貴重的傢俱。
我買過一件款彩西湖十景大折屏,共有十二扇,3米多高。它有確切的紀年,乾隆元年,就是1736年,距今二百七十多年了。這件屏風是從香港買回來的,買的過程比較曲折。我看到拍賣圖錄時,是在2001年9月初,緊跟着“9·11”就出事了,全世界的經濟局勢一下子變得非常動盪。我當時很擔心,不知道這個拍賣會不會取消。結果我非常幸運,除了我,沒有任何人出價,結果我以很便宜的價格就買回來了。買回來以後,我發現這個屏風非常重要。它的腰板上刻有乾隆時期的西湖十景。我們今天到杭州去,都要看西湖,三潭映月、花港觀魚、平湖秋月等等。而這西湖十景,屏風上面全有。
但是乾隆元年的西湖十景,跟今天有一點差異。這就是文物的一個重要性,它提示你歷史的變遷。差異一共有三處,其中兩處是意思上的不同,一處是字面上的不同。我們只說意思上的不同。
一處是今天的“平湖秋月”,在乾隆元年叫“平湖秋色”。“秋月”指的是夜景,“秋色”則是白天的景象。我仔細想了想,認爲平湖秋色是對的。中國的傳統文學中要求,相似的事物一般不要重複出現。西湖十景中有三潭映月,已經有一個月亮實景了,按理就不能再出現平湖秋月了。比如燕京八景有“盧溝曉月”、“瓊島春陰”,也沒有重名重景。平湖秋色的由來,肯定是引用了王勃的“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意境,這是它追求的景象。後來不知爲何,被好事者改作平湖秋月,卻忘記了還有三潭映月。
第二個不同是西湖相當重要的一景,“柳浪聞鶯”,乾隆元年叫“柳岸聞鶯”。柳浪是什麼狀態呢?今天去西湖,岸邊都是柳樹。只有颳大風的時候,柳枝才能飄動起來,像浪一樣。但是,有風的時候鳥是不叫的,就算叫,你也聽不到,聽到的都是風聲。你恐怕找不到那種美好的感覺。而乾隆元年的屏風上寫着“柳岸聞鶯”,這就特別準確了。早晨起來,走到西湖邊上,清晨的寂靜中聽到小鳥的叫聲,多美呀。所以“柳岸聞鶯”是正確的,只是後來被好事者改了。我想,改名的這個人一定某一天走到西湖邊,正好颳起了大風。他看到柳樹枝像浪一樣翻卷,覺得詩意無窮,就把名字改了。但是他沒照顧到下一步,“聞鶯”這個細節沒了。
還有一些特殊功能的屏風,今天都不用了,比如枕屏。枕屏是擱在牀上枕前的屏風,主要作用是擋風。今天,我們的屋子本身就小,再擱一屏風在腦袋頂上,礙事。晚上一伸懶腰,給捅地上去了。但是枕屏在古代使用率非常高。從唐詩宋詞裡,可以找出非常多的例子,描寫古人在睡覺前,看看屏風,特別高興。屏風上面有畫、有字,可以欣賞。當然最主要的功能,還是擋風。
白居易寫過一首四言古體詩,“貘”是古代的一種動物,“屏”是屏風。他在詩前面寫了一段話:“予舊病頭風,每寢息,常以小屏衛其首。適遇畫工,偶令寫之。”“衛其首”,就是保護我的腦袋。白居易說:我的腦袋有頭風病,風一吹總頭疼,所以每天睡覺時,找一個小屏風擋在我的腦袋前,防止被風吹着。正好碰到一個好畫工,就讓他把“貘”畫在我的屏風上做裝飾。
有專家考證,“貘”就是熊貓。古代的熊貓很難見到,因爲它生活地的海拔都比較高。人們就以訛傳訛,把熊貓弄得非常神秘,說它眼睛是“細目”,就是小眼睛。確實,熊貓的眼睛並不大,但是看着很大。古代迷信,認爲“貘”這種奇特的動物能吸食惡夢,能令人不做惡夢,有祛病的功能。所以白居易把它畫在枕屏上。
還有一種跟枕屏非常類似的屏風,叫“硯屏”,只是尺寸比較小。硯屏是擱在桌子上使用的。古人過去研墨寫字,墨得自己磨。不像現在,有現成的墨汁一倒就行。過去沒這事兒,先得自己研墨,研倆鐘頭,終於研好了,爹媽叫去吃飯,回來一看,墨幹了!這時候就必須擱一個屏風,擋在墨前,防止有小風吹到它,使其儘可能慢一點兒幹。這就是硯屏最初的功能。
硯屏在宋朝就有了。宋朝人認爲是蘇東坡、黃庭堅發明了硯屏。宋代文人趙希鵠在《洞天清祿集》說:“古無硯屏……自東坡、山谷始作硯屏。”山谷,就是黃庭堅。我發現好事一定記在名人頭上。其實硯屏不一定是蘇東坡、黃庭堅這樣的大人物發明的,但宋代一定就有了。
硯屏擱在桌子上的時間長了以後,逐漸變換了角色。一開始,它是強調功能性的傢俱,當功能性不是很重要時,它的陳設性就出現了。此時,硯屏上的裝飾開始增多,慢慢演化成桌屏。桌屏後來就不擱在需要研墨的畫桌或畫案上了,而是直接擱在條案上,就是爲了讓人欣賞。
到了晚清,我們將其稱做“插屏”。插屏的特徵是它上面這塊屏芯是獨立的,能取下來。一般說來,這種可活動屏芯的插屏年代偏晚,一體的那種年代偏早。這是插屏演化的過程。
我買過很多插屏,我很喜歡這種文房用具。有一次,某人給我打電話,說他那兒有一個紅木插屏,挺怪的,讓我去看看。我一看就知道了,那是黃花梨的。一般黃花梨屏風就偏早,那個插屏還是一體的,就是我剛纔說過的那點。它的屏芯是一塊石頭,外面還包着一塊石頭,兩塊石頭粘合在一起,很罕見。這個插屏年代非常早,但賣主不知道,所以賣得很便宜。
所以說,多一點知識,就多一點好處。你只佔這麼一點便宜,就是他不知道你知道而已。今天是信息社會,信息傳達是第一位的。你能否在這個社會穩穩地站住腳,信息最重要。如果掐斷你的信息源,你跑得再快也沒有用,前面是個井,跑快了就掉下去了。如果知道信息,瞎子都不會掉下去。
我買的第一件重要文物,就是一套四件掛屏。榆木框,楠木芯,挖出各種花樣,裡面鑲着鈞瓷,非常漂亮。那時我才20多歲,逛一個古玩店,那個店的舊址就是現在的天倫王朝飯店,當時還是小矮房子呢。古玩店裡賣舊傢俱,牆上就掛着這四件掛屏。我一看見它就邁不開步了,覺得特別好看。我當時也不太懂,不知道什麼是鈞瓷,也不知道什麼是掛屏,就覺得這件東西很古老,想把它買回去。那是20世紀80年代初,我把準備買彩電的1600塊錢挪用了,把它買了下來。掛屏就成了我家的彩電,但它不動—永遠一個景。
買回來以後,我就逐漸研究它。先知道它是掛屏,後來知道它裡面是鈞瓷,知道鈞瓷在中國陶瓷史上的重要地位。將來講瓷器的時候,我會詳細講到。我一開始誤認爲這個掛屏很老,因爲鈞瓷都是宋元時期的產物,我就以爲整個掛屏都是宋元時期製作的。後來才知道是民國時配的框。由於當時河南禹縣鈞窯窯址被發現,鈞瓷殘片出土後,非常值錢,所以專門拿出來,鑲製成掛屏。
通過這套掛屏,我增長了很多知識。它是使我真正走向收藏之路的一個重要物件,至今還掛在觀復博物館,觀衆可以隨時去看。
古代對屏芯的處理特別重視。最早的屏風可能不考慮屏芯裝飾,能夠擋風就可以了。至於上面畫什麼,對於我們來說都不重要。隨着社會進步,人們纔開始逐漸改善屏芯。當時有很多裝飾手段。比如用漆。中國是最早使用漆的國家之一,大約七千年以前,我們就開始使用漆了。再後來有云母、螺鈿、琉璃,等等,所有可以用於裝飾的東西,都用到屏風上。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裡的屏風都非常富麗堂皇,說起來,它是有本可依,還就不是隨便憑空想象。當時唐代喜歡用大量的反光物做裝飾,比如雲母、琉璃、貝殼等等。凡是反光的東西,唐代人都比較感興趣,覺得富麗堂皇。我們後來也是這樣,鑲牙都得是金牙,顯得有錢。
宋朝人張彥遠,在《歷代名畫記》中有一段記載。三國時有個著名畫家叫曹不興,受命給孫權畫屏風。畫的時候一不小心,甩出一個墨點,正甩在屏風上。曹不興就順勢把它改成一隻蒼蠅。後來孫權一看,這扇屏風畫得好,就是落了一隻蒼蠅。於是他用手去彈,結果沒彈中。仔細一看,竟是畫的!
中國封建社會幾個生活非常富足的時期,都導致窮奢極欲。比如漢代和唐代都奉行厚葬。屏風當時屬於典型的奢侈品。西漢時期的《鹽鐵論》說:“一杯用百人之力,一屏風就萬人之功,其爲害亦多矣。”“杯”就是漆器做的杯子。做一個漆杯子,要用百人之力;做一件屏風,要費萬人之功。西漢是一個非常奢華的時期,這段話雖有誇張的成分,但也反映了屏風的材料、用工,都非常奢侈。曹操生活的年代也是屏風盛行之時,那麼曹操是否追求華麗的屏風呢?據《三國志》記載,曹操“雅性節儉,不好華麗……帷帳屏風,壞則補納”。這段話常被忽略,但對我們研究傢俱非常重要。曹操是個節儉的人,不追求華麗,屏風綾子壞了,補一補接着用。這是他提倡的一種節儉的生活方式。肯定不是曹操補,是他讓別人補,曹操拿一支針,我覺得也挺滑稽。
唐詩宋詞裡描寫屏風的例子非常多,比如唐代杜牧有詩《秋夕》:“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銀燭秋光冷畫屏”,詩境很清楚,把屏風搬到院子裡了。古人在秋天的傍晚,把榻搬到院子裡,上面擱一屏風,屏風上還有畫,非常浪漫。後來很多學者都說:我們要是有那樣的生活就好了。其實我們今天也可以有那樣的生活,可一到外邊乘涼,就被蚊子叮的都是包。
由於知道屏風在中國傢俱中的重要地位,所以我多次爲尋找屏風而下鄉。前幾年,我聽說河北有一件非常重要的紫檀屏風。領我去看的那個人說,比我以前看到的所有屏風都好。這句話讓我很動心,我們就開着車去看。我到了一看,這件屏風尺寸很大,六片一組,裝在大箱子裡,箱子用大粗鐵鏈子捆着,鐵鏈子還上着鎖。人家告訴我,鐵鏈子不是今天捆的,在歷史上就一直這麼捆着。然後我們把箱子打開,拆了包裝看。屏風保存得特別好,跟新的一樣。康熙年間製作的紫檀折屏,運到山西以後,就沒有拆封。山西人以惜物著稱,非常愛惜東西,這屏風就一直沒有捨得用。據說屏風曾經被兄弟二人分了,一人一箱。商人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又湊到一起,湊成一套拿出來賣。屏風支起來跟擱在箱子裡的感覺完全不一樣。我就要求把它立起來。
當屏風從箱子裡拿出來的時候,包在外面的宣紙都爛了,但整個框架沒有問題,紫檀木,雕的博古紋,非常漂亮。我從來沒見過雕得這麼細的屏風,甚至故宮裡我看過的屏風,都沒有雕到這個程度。屏風3.37米高,立在院子裡,頂着他家的房檐,整整一溜牆,壯觀至極。
因爲這次是我的一個朋友動錢去買,去之前,我就跟他說:“咱們去,無論看到什麼東西,一定要冷靜。你不冷靜的話就有問題。”結果看到了這件屏風,他就高興得不行,我也按捺不住。因爲我們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的東西。
然後雙方就開始談價錢。賣主報了個一口價,不能還。我想我們的內心世界已經暴露無遺了,被人家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失去了討價還價的機會。這個賣主不怎麼看電視,也不怎麼來北京,不認識我。我那朋友就憋不住了,跟他說:“這是馬未都,寫過很多關於傢俱的文章。”賣主很有意思,他說:“我賣這個就有飯吃,不賣就沒有飯吃嘛。這樣吧,馬先生,你說一個價錢,我就成交了。”他把球踢到我懷裡了,抱着球,我也不敢隨便踢。我知道他是給我一個面子,不是說我給他二分錢,他也能接受,沒有那種事。我還的價得讓他能夠接受,大家也都舒服。所以我當時連10%都沒敢還,大概打了一個9.2折,很小的折扣。他也算給我面子,臨走的時候,他說:“馬先生,你來了不容易,我看你剛纔對我的一個躺椅有意思,那麼這躺椅我就送給你了。”
這套紫檀大屏風的雕工和材料都算是到頭了,最好的。我想在康熙年間,人家也是花重金購買,從北京運到山西。三百年後,它重現江湖,現在觀復博物館杭州館裡展出,大家有機會可以去看看。
還有一種非常古老的傢俱,也跟今天的生活有關,叫“幾”。“幾”字本身是個象形字。今天用的最多的就是茶几,比如在沙發旁邊擱一茶几。這個概念怎麼來的呢?就是從最早的香幾而來。
戰國時期有大量的幾,比如憑几。過去人躺着的時候,會靠着一個憑几。但它與我們今天的生活無關,這裡也就不詳細說了。香幾跟我們有點兒關係。香幾在唐代叫“香桌”。當時幾的概念還不是很明確,今天基本明確了,幾是比桌小的小型傢俱。香幾的功能很直觀,就是擱上香爐,焚香、供佛等等。香幾一般擱在屋子中間,成爲一個視覺中心。有時候春天也搬到室外去。元代王實甫《西廂記》中有一段崔鶯鶯焚香拜月,就是在院子裡進行的。這段臺詞說:“紅娘,移香桌兒近太湖石畔放着。”紅娘移的這個香桌就是香幾,把它擱到太湖石旁邊,表明是在院子裡陳設,焚上香拜月。中國的古代文學中,描寫香幾的地方非常多。
從這段描寫中,也能看出一個人物的成功塑造。不是說一個人惡到底,就是成功的塑造,他也應該有很多柔情的東西。我小時候沒有機會看《金瓶梅》,後來成年很久以後纔看到原著。現在有機會應該看,裡面有大量關於傢俱的描寫。
香幾一般是兩種形狀,圓形和方形。香幾的式樣非常多,從三足到八足不等,偶爾有的式樣特別,但萬變不離其宗:香幾都是比較瘦高型,只放一個香爐。慢慢地,香幾演化出很多其他形制,比如花幾。過去房子的犄角兒擺一件花幾,上面擺盆花,裝飾效果很好。還有琴幾,就是琴桌,它比較長,正好擱一架古琴。再有就是我們最常用的茶几,沙發的旁邊或前頭擱一件茶几,是非常實用的一種傢俱。
我曾買過一件很重要的香幾。它原來是北京一個老幹部家的,明代黃花梨的方香幾。中國的傢俱都是方的多,圓的少。惟獨香幾是圓的多,方的少。方香幾的重要性超過了圓香幾。這是一件正方形的香幾,大約90公分高,用料也好。他索價12000美金,當時是非常貴的價格。我一問原因,他說:“我買的便宜,所以就要賣的貴。”這是因爲他沒有成本概念。他是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公家的一個商店裡買的。他說:“我買回來不爲別的,就爲擱我家電話,上面擱一個電話正合適。”後來大概在1995年左右,他發現這件東西是古董,還很重要,就要把它賣掉。我經過多次磨合,最後把這件東西買了。我給他錢的時候,他特別高興,倒了兩杯酒,我倆一人一杯,表示生意做成了。這時候他說:“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這香幾我是60塊錢買的。”
大家不要認爲我花了很多錢,他花了很少錢,不公平。其實,最公平的是時間的跨度。比如我現在收藏了很多東西,但那是我用盡半生經歷換來的。我寧願沒有任何收藏,讓我回到20歲。時間把所有事情都變得非常公平。你獲得的同時,也會失去。他60塊錢買的東西,高價賣給了我,但是他的歲數長我三十多年,他是用時間來獲得利益,所以我覺得很公平。
中國古代傢俱中還有一類,不屬於以前說過的任何門類,就是架類傢俱。
首先是衣架。古代的衣架跟今天的衣架完全不一樣。你肯定覺得這種衣架根本掛不上衣服,但這裡有個概念,過去古人不是掛衣服,而是搭衣服。現在的西服筆挺,得找個衣服架子掛,得有板有型。但過去的衣服是軟的,跟麪條似的,往衣架上一搭就完了。衣架一般都擱在牀頭,使用方便。
第二種是燈架。所謂燈架,嚴格講應該是燭臺架。過去沒有電燈,燈架上面都擱蠟燭,一左一右擺放。過去在架類傢俱中,燈架非常名貴。
第三種是臉盆架。過去沒有盥洗間,就在屋裡放一個臉盆架,上面擱一個臉盆。架上有個地方很窄。我見過作僞的臉盆架,放香皂的位置做得特別寬,因爲他想要擱大香皂,肯定要做寬。但他不知道,過去根本沒有香皂,也就擱一個皁條,很窄。我小時候還使胰子呢,跟乒乓球似的。那麼,跟臉盆架非常形似,但比臉盆架小很多的架子,是幹什麼用的呢?巾架,就是專門掛毛巾的,多講究啊!
第四種是火盆架。有方的,也有圓的,中間擱一個金屬的火盆,冬天燒炭取暖。我們今天有空調,又有暖氣,冬天不受寒冷之苦了。過去的人冬天非常受罪。當時文人的腳下都得擱一個炭盆,那炭有煤氣,還得防止煤氣中毒呢。我前兩年到南方,還看到屋裡使用炭盆,特別有意思。盆裡的紅炭用灰埋着,扒開以後特別暖和,非常漂亮。過去使用炭盆,在明清小說中都有記載,像《紅樓夢》裡曾多次出現。黛玉躺在那兒氣息奄奄,要焚稿斷癡情,讓紫鵑把炭盆點上,紫鵑還怕把她薰着。
還有一種架類傢俱,是我們梳妝打扮時使用的鏡架。過去鏡子就擱在上面,後來演化成梳妝檯。古人多講究啊,鏡架做得非常漂亮,小姐們每天對鏡貼花黃。鏡架出現得非常早,東晉《女史箴圖》中就描繪了。
這一講講的是傢俱中的雜類,比如屏類、幾類、架類。按照非常科學的分類方法,中國的傢俱基本可分成五類。第一類臥具,第二類坐具,第三類承具,第四類庋具,第五類雜具。通俗的說法就是:牀榻類、椅凳類、桌案類、櫃架類、其他類。這五類基本囊括了中國傢俱。
您聽了這幾講以後,能對中國的傢俱,從外觀形制到精神層面,大致有所瞭解。下面要講中國傢俱的另一個層面,傢俱的用材,它反映了中國人精神追求的另一個層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