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迎進了宮裡,父親被押入天牢。 其實算起來,他謀害了先帝,殺了我的生父,可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愛或恨都那麼難。 還有程浠,我已不知如何面對他。 他日日都會來看我,雖然他很忙,賀家的勢力還未除盡,朝中也是百廢待興,他的眼中都是血絲,那樣憔悴,全沒了往日的風采。 大多數時候,我是不願見他的,有時聽到外頭宮人告訴他我歇下了,他淡淡說“哦”,那聲音裡都是掩不住的失落,然後又說:“那我就在殿外站一會兒。” 我肯見他,亦不過是想知道牢中的情形。 “成歡,他與你有殺父之仇。”他皺眉。 “可他亦養我十數年,這怎麼算!”我狠狠地盯着他,一字一頓地道,“都是你,你和你的父親,造成今日的局面,讓我的父親,一夜間就變成了我的仇人……我恨你!” 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我,眼中是掩不住的驚痛,良久,才艱難開口:“你想過當年的情形嗎?你知道爲了保住你多少人失去生命嗎?你知道父親爲此殫精竭慮又有多無可奈何嗎?但凡有別的法子……” 他停住了,將頭偏到一旁,聲音低了下去:“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過的嗎……我多年佈下的局,我掙扎取捨的義,我做的一切一切,都是爲了你。你怎麼能說恨我……” 我捂住嘴,不想讓嗚咽聲落入他耳中,他卻上前來拉住我的手臂,指着遠處牆上掛的那副輿圖,那上面,畫着大齊的山河萬里。 “你看看,我把這天下都給了你,我把我能給的,都給了你……”他哽咽着,聲音很低,“你還要我怎麼樣呢?” “可我不稀罕,程浠,”我背過身去,冷聲道,“你給的,我統統不稀罕。” “對不起……”我聽到他在身後輕聲道,“其實
我想過,想過你無法接受……可來不及了,我只能將這一切都捧到你面前,你要也好,不要也罷,都由你來取捨,我能做的,只是讓你有選擇的機會。” 他的話很奇怪,我聽不明白,可或許是賀珉的死讓我失去了理智,我不想聽程浠所說的任何話,不想看到他,甚至恨不得將這個人暫時從腦中抹去。 他轉身離去,我沒有挽留。如果命運能給我一點點預示,我一定會衝上去拉住他,可沒有,我放任他那樣走掉,從此再不可挽回。 那以後他再沒有來看過我,從宮人嘴裡我知道他忙得日夜不息,有幾次甚至忙得昏了過去。 登基大典那一日,我在宮人服侍下穿好冕服,戴上冕冠,踩着赤舄,步入丹墀之上,百官跪拜,高呼萬歲。 隔着玉旒看着滿殿朝臣,程浠竟不在其中,心底生出不好的預感,大典結束時忍不住問身旁的內監:“程大人怎的沒來?” “程府的人說,程大人已經好幾日沒有回府了,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裡。” 程浠不見了,這是我沒有料到的,我在寢殿裡來回踱步,派去找他的人都是無功而返,只差把帝京翻過來找了,可還是沒能找到他。 直到,成王入宮來見我。說起來,他是我的叔叔,我唯一的親族長輩,可在發生了那麼多事後,我一直對他避而不見,他卻說,他知道程浠在哪裡。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脅下有翼,飛到他身邊去,只能催着宮人備車馬,此時宮人卻報,程府的管家求見。 在趕往城郊的馬車上,我打開了那封程浠命人給我的信,那是一封很厚的信,上面寫了朝中幾乎所有三品以上的大臣,誰能用,誰需防,誰有什麼長處,誰又有哪些弱點。 還有怎樣制衡各方,怎樣猜度人心,怎樣知人善任,他用他最後的時間,把
他所能想到的,以後我將會遇到的所有困難,又該如何應對,都一一寫了。 我不能想象,他花了多少時間,來爲我打算這一切。 青嵐山的石階衆多,我瘋了一樣往上跑,跌了又爬起。 程浠的小廝等在山門處,料到了我會尋到這裡,他帶着我去看程浠,也勸我……節哀。 成王告訴我,當初爲了扳倒賀家,程浠假意投靠,父親豈會那麼輕易信他,他給程浠一種藥,那藥是他用來控制朝臣的,每半年會給一次解藥。 半年……若沒有解藥,半年之後體內的毒就會發作。 而半年前,先帝命數將盡,程浠決定對賀家出手。 我終於明白了那日他說的話,他說了一句,來不及了。 小廝引我去那間禪房,窗下的竹榻上,程浠一身素衣,合着雙眼像是剛睡過去了一樣。 我蹲在榻邊,其實身上是一點力氣都沒有了的,我把他垂下的手拿起來捧着。 “程浠你真的很過分,從頭到尾,什麼都不跟我說,把我慣得這麼傻……其實那天我說恨你,不是真的,我只是太難過了,難過到……不知道怎麼辦纔好,而你總會包容我,所以我任性地把氣撒在你頭上,想着,這樣會不會好過一點。” 我坐到地上,將臉貼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那樣冷,冷得我心疼。 “其實沒有,其實你走了,我更加難過了……可你怎麼能這樣對我,你走了,我就真的,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你這樣,只會讓我繼續恨你。” 我搖搖晃晃站起來,終於敢去看他。 “可如果你現在醒來,”我用力笑了起來,“我就原諒你……” 可他只是躺在那裡,再無應答。 這一刻,我終於相信了,他是真的離開我了。 窗外晴空萬里,我的臉上卻下起了此生最後一場大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