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吉的屯田部隊在渠犁,距烏孫雖然說不上遠,但也有近千里的路程,從赤谷城出來,傅介子帶了隨行的一百人,馮嫽也以護送爲名,帶了百餘名的護衛,一行兩百多人,這一路來先過大峽谷,再出大草原,最近走沙漠過大河,進入渠犁地段。
漢朝在此駐有屯田司,鄭吉便是屯田校尉,但是傅介子和馮嫽趕到的時候,鄭吉已經不在這裡了,留在這裡的只有十幾個漢軍,這些漢軍多看見傅介子,傅介子一行一到,立時便受到了極大的禮遇,留在這裡的兵多還在田地裡面種地,聞得來了漢人軍隊,都紛紛從田裡趕了回來。
這裡離龜茲國還有一段距離,今天進城本來是來不及了的,但是考慮到事情的嚴重性,傅介子和馮嫽商量一下,決定讓隊伍在屯田司稍作休息,吃了飯便進城去。
然後再兵分兩道,馮嫽帶着一隊人馬前往龜茲、莎車、山國,傅介子帶着人直接趕去相鄭吉。
漢朝派出的屯田部隊的作用就在給過往的漢朝使者和商隊以吃住上的幫助,維持漢人在西域的安全與秩序,所以這些日常應急的事務,屯田司都做得井井有條的。
兩百人的隊伍在西域並不能說太大,屯田司時常都得招待,時間一長,爲了同時方便過往的商人,鄭吉便在這裡開了一家客棧,來供非官員的漢人居住,得來的財錢用作屯田司的整飭和修葺。
陸明帶着人去安排吃住,傅介子自己則和馮嫽、弟史到裡面休息,這裡主事的一個是鄭吉暫時任命的一個三十多歲的副官,名叫車火奴兒,雖然不在漢姓之中,但確實是漢朝酒泉的人,長得與漢人無二,話也是字正腔圓的漢語,他帶着傅介子到客棧中去休息,傅介子有些好奇,道:“這裡不是有屯田司麼,爲什麼要到外面去客棧居住?”
車火奴兒笑道:“傅將軍有所不知,這裡的屯田司是官家辦的,有道是‘官船漏,官馬瘦’,這屯田司遠沒有外面的客棧好,這客棧是鄭校尉以屯田司的名義開的,修理得要好些,傅將軍和馮夫人是貴客,我們可不能怠慢了。”
傅介子笑道:“你們鄭校尉還挺有手段的嘛。”
車火奴兒道:“鄭吉校尉確實是很厲害,不過在官不言商,這客棧的主意可不是他提出來的。”
商人的地位低下,一般人不屑爲之,但是傅介子卻對此看得很平淡,他自己家裡就是名馬世家,做的馬匹的生意,對生意之事並不牴觸,見鄭吉如此還有讚賞的意思,現在聽不是他的主意,隨口哦了一聲,道:“那是何人的主張?”
車火奴兒和幾個漢人呵呵得笑了起來,有些壞壞的,道:“傅將軍有所不知,幾個月前,鄭校尉出去到渠犁城救了一個迷失的漢人姑娘,本來打算將她送回漢朝去,可是問來問去什麼也不知道,也不知該送回哪裡去,這一拖二送的,鄭校尉也就讓她在這裡住下了,哈哈,我們估摸着,多半是要留着給我們當嫂子。”
這話答非所問,傅介子也有些無可奈何,在西域這條道上,平日裡想見到一個女人已經是千難萬難的事情了,好不容易見到一個,那麼話題自然都會有意無意得向這上面靠,車火奴兒跑了題也情有可情。
“這麼說來,這客棧的主意是出自這位姑娘的主意囉?能想出做經商這個主意,這個女子也挺不簡單呢。”傅介子聽了饒有興致得讚了一下,心裡面倒是真的想去看看這個未來的客棧老闆娘。
車火奴兒見傅介子也把話題扯到了這上面,一時也就拋開了馮嫽在旁的顧忌,興致勃勃得道:“傅將軍你如果見了她,也一定會說她漂亮!因爲她,就連龜茲國的王子都來了幾回了,賴在這裡磨蹭着不想走呢。”
傅介子看的漂亮女子也不少了,對車火奴兒說的興致缺缺,只是淡淡得迴應了一下。
倒是弟史對這個名鎮一方的漂亮客棧老闆娘極感興趣,向車火奴兒問東問西的,傅介子見了只是笑笑,這事情實在稀疏平常,大凡漂亮的女子,聽得別人說起什麼地方有漂亮的女子都會有着比男子更大的好奇心,說什麼也得惦記着去看看的,弟史本身就是西域美麗出衆的小仙女,加上又能歌善舞,身勢顯赫,從小身上就籠罩着榮耀的光環,所以很是驕傲,聽得這個美麗的姑娘,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則是不服氣。
客棧的名字很普遍,就叫“渠犁客棧”,一個新制的木牌上面龍飛鳳得四個大字,一個在夕陽中有着泛黃的酒招子,上面一個“漢”字隨風飄蕩。
進了客棧,這裡沒事的時候只有三個人,一個老闆娘,另外一個老兵,一個小生。那個小孩兒纔不過十二三歲,聽車火奴兒說,也是西域道上的棄兒,不知哪個管生不養的生了扔在沙漠裡,被鄭吉的部下見到,給帶回了客棧打下手。
傅介子沒有見到傳說中漂亮的美麗女主人,車火奴兒讓他們快些準備些吃的,這裡的客人很清淡,據車火奴兒說起,是因爲前面來了匈奴兵,大部分的商隊都折道南行了,這裡也就冷清了。
這客棧說得雖好,但是卻遠不能比起漢朝的客棧,也不能和赤谷城的相比,西域這苦寒之地,傅介子本來就沒有奢望能有什麼舒適安逸的居所,從整體上看來,這已經算是一個難得的安居之所了。
車火奴兒帶傅介子到裡面一間最漂亮的大房子裡面去,裡面安排得還不錯,說不是豪華,但是井井有條。
進了這房間,傅介子突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很溫馨、閒適,讓他有一種想就此躺下來好好睡一覺的衝動。
這只是漢人最常有的佈置,而且自己也累了,這種感覺也算是正常吧。
傅介子這麼想着,但是眼睛還是忍不住在四下打量了一番,竟然有一種欲罷不能的感覺,他感覺到自己內心之中有一種快要忘記了的感覺又回來了。
車火奴兒見傅介子一個勁得打量,只倒是他嫌這裡簡陋,道:“傅將軍,西域這地面兒上除了沙子,別的都不多,這裡有些寒磣,還望傅將軍見諒。”
傅介子淡淡笑了一下,道:“在西域,這已經算是很不錯的了,只是久不回中原,心裡面還真有些想念。”這話一說出來,車火奴兒和那個老兵都顯得很憂傷,在這裡屯田,與中原的距離可就遠了。
車火奴兒聽傅介子這麼說也就沒有多想了,道:“傅將軍,你們在這裡稍坐會兒,因爲這幾天沒有商客過來,幫襯的人都下地去了,竈堂都冷了,可能要一會兒功夫。”
傅介子道:“沒事,你將就一些就行。都是出門在外的人,沒有那麼多講究。”
馮嫽也道:“我們也好趁着歇歇腳,你不必招呼我們。”弟史很沒風度得伏在榻上小睡起來,馮嫽有些不好意思,忙將她叫起來換了一個相對雅觀些的姿勢睡着了。
傅介子見了不由好笑,這個姑娘到底沒有走過那麼多的路,現在累了也就沒有心情再看什麼漂亮姑娘了。
和馮嫽商量了一下,還是依原計劃的,到了渠犁城之後,傅介子去找鄭吉,馮嫽進宮去見龜茲國王,然後再轉戰到莎車、山國。兩人說着,外面傳來人踩着沙子的聲音,一會兒有人敲門,一個聲音從外面傳過來,溼潤如銀鈴一般。
“客官,能進來麼?”
傅介子出於禮節正準備去開門,聽得這個聲音渾身卻遭巨擊一般,整個人只感覺到一陣昏眩,這個聲音是那麼的熟悉,他猛得失態,莽撞得推開門。
“茵茵!”傅介子失聲叫了出來。
眼前的這個姑娘一身粗布短衫,下面圍着羅裙,杏眼桃腮,一張鵝蛋臉兒上總是浮現出一絲狡黠的笑容,給人的感覺除了調皮還有靈氣。此時看得出來,她是刻意打扮得平庸。
傅介子在西域見過很多這樣的姑娘,因爲動亂,美麗會是一種負擔。在這片沙漠上,沒有鮮花生存的土壤,想要安靜得活着,就得撥去鮮花,摘掉綠葉,變成光禿禿的仙人掌,只要想在這片土地上生存,就不能違背這個生存的法則。
但是空山育俊鳥,柴屋出佳麗,雖然一身村姑的打扮,但是那種天然的風致卻是任何粗布短衣也掩飾不了。
這個姑娘茫然得看着傅介子,腦袋似乎有些不好使,怔怔得道:“這位客官你,你……”她的眼神也變幻得相當得快,似乎是在努力得想着什麼事情,她眼睛直直得看着傅介子,一會兒小臉兒就擠到了一塊兒,不由搔了搔頭,樣子很是痛苦。
“鶯鶯姐姐,這位客官你認得麼?”姑娘身邊的那個小幫工的小孩兒眼睛也骨溜溜得在傅介子的身上打轉。
這個姑娘拉過小孩兒,道:“不知道。好像見過耶。”
六年了!時間似乎沒有對自己的姑娘起到任何作用,她依舊還是二十歲的花季,傅介子再看看自己,自己卻蒼老了。
曾經的錚錚的少年已經快要變得蒼老,曾經的翩翩的少女依舊年輕。
時空在這一下顯得那麼的荒誕不經。
“茵茵!茵茵!”傅介子心裡面一次又一次得叫喚着,但是幾次想開口都沒有說出話來,他只是這麼癡癡得看着這個姑娘,一時間覺得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幸運的人。
“鶯鶯姐姐,他還在看着你呢。”小孩兒推了推姑娘的胳膊,有些不友善得看着傅介子,從這個時候起,他知道了什麼叫色狼,鶯鶯姐姐再看好也不能這麼放肆得看啊,這人是不是太魯莽了些?
“茵茵,真的是你!哈哈,真的是你!”傅介子激動之下緊緊得抓住姑娘的小手,這個姑娘真的是一點兒都沒變,只是性格好像變了些,沒有以前那麼開朗活潑了,此時看上去還有些傻傻的。
不,這一次都不要緊!
傅介子現在只要自己的這個姑娘活着,記得。
“鶯鶯姐姐,他摸你的手呢。喂,鶯鶯姐……”小孩兒見姑娘像傻了一般得看着眼前這個無禮的男人,提醒了好幾次都沒有反應,轉而壯着膽子推開傅介子的手,道:“客官,鶯鶯姐姐可是女孩子耶。”
傅介子不理會這小毛孩兒,又拉過姑娘的手,極爲緊張得道:“茵茵,你不認得我了?這怎麼行呢!”傅介子有些語無倫次。
這時馮嫽也看出了傅介子的失態,弟史也被從榻上吵了起來,饒有興致得看着傅大將軍泡妞,心說,這個漢人大將軍果然是鬼主意多,不像烏孫的那些男人們直來直去。她歪着腦袋暇想着,如果這個將軍對自己來這麼一招,自己多半會懵頭的。
再一看前面的這個漂亮姐姐,果然是有些懵頭,弟史覺得自己是猜對了。
這個姑娘的神情越來越痛苦,像是在努力得想着什麼事情,有那麼點兒隱子可是就是想不起來的樣子。
傅介子一着急,又催問道:“茵茵,你真的不認得我了?我是你相公啊。”
小孩兒在一邊嘟着嘴丟了句“流氓!”
弟史聽了忍不住咭兒得笑了起來,饒有興致得看着傅大將軍,又看了看這個大姐姐,心裡面猜着她會怎麼說呢?小妮子盼着這個大姐姐答應一聲,那可就熱鬧了。
姑娘茫然得搖了搖頭,也沒有從傅介子手裡面抽出手來,就這麼讓他抓着,過了一會兒才喃喃得道:“我覺得你不是壞人。”傅介子激動之下笑道:“我當然不是壞人了。茵茵,你真的不記得了,六年前,你是我的妻子,後來匈奴兵打來,你爲了救我死在了戰場上……”
姑娘就更不懂了,聽傅介子這麼一說不由把手抽了回來,嘟嘟嘴道:“這怎麼可能嘛。”小孩兒也跟着道:“就是,客官,你不能這樣騙小孩子。”
傅介子沒好氣得看了這毛孩兒一眼,哼哼道:“哪有你這麼多事的小孩子,別老打岔。”
弟史聽了又是一笑,湊過來道:“傅將軍,這個漂亮姐姐真的是你的妻子麼?這好像不太可能哦。”傅介子此時心情激動到了極點,聽了重重得拍了弟史的肩膀一下,有些發狂得笑道:“弟史,來我給你介紹,她是我六年前的妻子,叫殷茵,是‘殷茵’的‘殷’……”
弟史聽着傅介子語無倫次,又有些害怕,忙躲開傅介子,逃到馮嫽的身邊,哼哼道:“人家還沒有答應呢。”
傅介子回過頭對姑娘道:“茵茵,你相信我,我知道這事太複雜了,你很難相信。你等我,我去拿東西來給你看。”說完轉身就去翻行李,七手八腳得從行李裡面翻出來幾個小東西,這些都是殷茵在世時夫妻間送的一些小東西,傅介子一大將軍出門帶在身上不協調,所以一直放在行李裡面,這裡面還有他做的殷茵的畫。
回過頭來的時候,姑娘已經不見了。
“茵茵……”
弟史見傅介子如此認真,也將信將疑的,問道:“傅將軍,她真的是你的妻子麼,你可不要騙人哦。”傅介子將畫拿出來,遞給弟史,道:“弟史你看,你看畫中的人!”
弟史看了一下,突然一驚一乍得道:“嬸嬸你看!果然一模一樣耶。”弟史也學着姑娘和小孩兒說話,說得有些蹩腳,但是傅介子聽着卻是那麼的親切。
馮嫽到底經過大事,此時倒也鎮定,一言不發得過來看了一下,疑惑得問道:“傅將軍,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傅介子道:“馮夫人,你相信人死了會復活麼?”
馮嫽一怔,眉頭微蹙得道:“倒是在幾個國家聽說過拜火教的傳說中,有這麼一回事,不過從來沒有知道真假。莫非……”
傅介子道:“說了馮夫人可能不相信,茵茵在六年前爲了救我已經死了,這一次出使西域之時,便遇上了拜火教的人,正好趕上火教復活教王……”傅介子將事情大致說了一下,就從弟史手裡面幾乎是搶一般得奪過畫相,急匆匆得出去,剛出去的時候那個姑娘又進來了。
看來,剛纔是小孩子拉着她走的,現在姑娘過來眼睛裡面什麼東西也看不出來,清澈無比,問道:“客、客官,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睡在一個義莊裡面,後來鄭吉他把我帶到這裡,可是,我又好像記得一些東西,只是想不起來是怎麼回事。”
傅介子見她必不迴避,當下將畫遞過來,道:“茵茵你看,這是我這幾天畫的,我畫的不好,但我一有時間就畫,我怕時間長了,記不得你的模樣,我已經違背了我的誓言,我不想再連你的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你以前很調皮,喜歡到處跑亂,你還常到馬場裡在馬鬃上扎辮子,睡覺時喜歡踢被子……”
弟史又忍不住咭咭兒得笑了起來,看來這個將軍是真的激動過頭了,這麼私密的話都說了出來,這個大姐姐看着挺文靜的,原來也喜歡鬧啊,母后小時候也喜歡鬧,既然這麼多人喜歡鬧,可是母后怎麼就獨獨不讓自己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