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護將軍要讓人放心得多,見到車護時,他正在樓蘭城內組織巡邏,既當捕快又當將軍,倒是個爽快人,傅介子還沒有開口,他先已經提出了城防等事宜,傅介子知他沒有打過仗,心裡面難免沒底,給他講解了許多守城的事宜。回到驛棧已經是下午了,身體虛弱得厲害,匆匆睡了一覺起來時,車護將軍已經來了很久,向他詢問起守城的方法,見傅介子還沒有起來,便和衆漢人軍士談了起來。
蘇巧兒擔心傅介子的安危便沒有叫醒他,此時見他醒了忙幫他穿好衣服端來熱水,當起了“見習太太”。
傅介子在樓蘭城中,最談得來的便是車護,此人和自己一樣是將軍,而且性子直爽,讓人少廢不少腦筋,若是匈奴兵當真在漢軍之前趕到,那麼守城的任務便在車護身上。傅介子當即跟着車護去樓蘭城察看地形。樓蘭的城牆因爲地處沙漠地段,尋常土城經受不住常年的風沙打擊,所以整個城都是以巨石爲基,白草血泥澆鑄而成,積年的風沙連巨石都可以刮毀,但對於這麼大的城牆卻無法造成大的侵蝕,這種城牆是最爲堅固,用作守城就不必擔心城被攻破,惟一不足的便是牆的高度。
樓蘭從來不曾想過會用兵,所以這些城牆只是用來圈地,用來守城則容易被雲梯和弓箭攻陷。傅介子在大漢朝當將軍時指的是騎兵,用的是大兵團閃電奔襲和大縱深迂迴包抄的戰術,說到守城,他也沒有守過,只是知道一些守城的事宜,但這事卻不能讓樓蘭人知道。
車護將軍爲人看上去有些癡氣,但累世將軍,倒確實是有大將軍的風範,對傅介子所說的事情很快就瞭解了,忙着令人準備滾石、箭鏃、熱油、圓木,又在城外安置拒馬、深溝,再令人將城外零星居住的百姓強制遷到城內,堅壁清野,不留任何死角。
恍恍三日,王后着人傳信過來,國王已經被勸說得有些動搖了,只是不肯下最後的決心,請傅介子進宮面聖。
傅介子知道國王那裡只缺自己最後一把火了,經過三天的休養他的病情已經恢復得差不多了,至少呼吸已經不再那麼困難,當下和霍儀一起進宮。
安歸王子也在宮中,傅介子除了剛到樓蘭時見過他一面外,這是第二次,同樣的,傅介子對這個安歸王子感覺到危險。
事情做了這麼多,王后的決心也似大了不少,見傅介子來了,道:“陛下今日召傅使前來,是想聽聽你的見解,使者也知道,我樓蘭國沒怎麼打過仗。”
國王自小在匈奴境內長大,匈奴話會說,漢語卻是不通,讓一傳譯向傅介子說話,大意是樓蘭只想和平發展,不想也不敢與周邊國家發生衝突之類。
傅介子不去理會國王細細屑屑之語,徑直道:“陛下不必擔心,我大漢朝駐敦煌的西北神龍大營的漢軍已經出發,定然可以早匈奴幾天趕到,漢軍威名匈奴騎兵早已經領教過,想來介時匈奴可不戰自破,陛下不必擔心。陛下是我漢朝皇帝親選的國王,只要陛下想與大漢修好,兩國便可以互相通商,和平發展,而且樓蘭與大漢同氣連枝,匈奴人也就不敢再騷擾寶地。”
國王和王后一起生活了二十年,漢語不會說,但卻能聽懂個四五分,不等傳譯說話臉色已經變了,驚道:“漢朝皇帝已經出兵?”傅介子笑道:“兵貴神速,要救援樓蘭自然得早些出發,陛下大可放心,漢軍將軍爲敦煌太守,也就是王后的本家,只要樓蘭不投靠匈奴,耿將軍既領君命,又顧親情,自然會請誓死守衛樓蘭,陛下大可放心就是。”
國王的臉色變得十分不好看,他如何聽不出其中威脅的意思,但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他也沒有什麼好說的,在樓蘭看來,依靠大漢或者匈奴沒有太本質的區別,大漢、匈奴這兩個超級大玩家,他們哪一個都陪不住,當事情逼到了無路可退的地步時,就只好痛苦地作下決斷。除開樓蘭國民的畏懼心理,相比之下,漢朝對樓蘭要客氣得多。
王后也感覺到了國王的苦惱,一時大爲傷懷,都說做國王好,只有她才真正知道國王的苦惱,二十年伉儷情深,誰不想真心誠意地過日子,可是世事如此,非得把她跟政治和權謀拉擾在一起。違心的話還是得說,王后道:“陛下,使者言之有理,這些年來,匈奴被漢朝打得元氣大傷,實在不是漢朝大軍的敵手了,這一仗我們會贏的。我們樓蘭國是依靠漢朝而繁盛起來的,只是因爲匈奴居近,所以才一直沒有和大漢結盟,現在匈奴勢弱,漢朝立志剿滅匈奴,正是兩國結交的最好時機。”說到這兒又忍不住看了安歸一眼,道:“如此一來,安歸也就不必要去匈奴了。”
國王眉目緊鎖,令傳譯道:“今早朝議,朝臣對此多有異議,但車護將軍和神王府都贊同一戰,孤王便聽他們的,可是我樓蘭國內少有戰爭,缺少真正會打仗的人,使者是漢朝的驍騎遊擊將軍,孤王暫封使者爲卻胡侯,統帥北大營,組織城防事宜,事急從權,還請使者盡心盡力。”
傅介子聽了心頭一震,自己在大漢爲四品遊擊將軍,到了樓蘭,竟然輕易封了候,成了擎天玉柱,架海金梁!但這興奮勁兒轉瞬便消失了,樓蘭不過是個彈丸之地,國王比起大漢天子,充其量算個草頭大王,着實沒什麼可喜的地方,再說了,如今戰事吃緊,自然身上的擔子就重了。
國王頓了一會兒,又道:“北大營共計有三千二百禁軍,以前一直由車護統領,他沒有真正打過仗,請使者多多提攜,另有神王府七千餘衛士,兵權都在神王手中,神王麾下另有一輔國候,名叫姬野,是神王府的心腹,此人勇武異常,是一個不錯的人才。若是兵力不夠,可臨時從百姓中少量徵調。”
經國王這麼一說,傅介子心頭又是微微一震,按國王說來,樓蘭城中,神王有着壓倒性的權力,自己倒是小估了神王的力量,沒有神王,這樓蘭城便無從守起,從另一個方面來講,國王與神王的這種兵力對照,顯得很不合常理,國王能不猜忌固然不易,而神王擁兵而不自重更是難得。
想到這些,傅介子又有些看不透神王了。
王后顯得有些藏不住興奮,她在樓蘭活動二十年,可是一直無力讓樓蘭歸漢,現在大漢使者到來逼着她作出了決定,雖然冒險,但終於完成了,雖然心有對國王感到十分愧疚,但使命完成,渾身上下卻有着說不出的輕鬆。
傅介子卻沒有這麼振奮,看着王后的神情,心中不由有些擔心,這個王后天生就不是一個做大事的人,現在高興分明還早了些。
離開了王宮,車護將軍在王宮外面等着,旁邊還有另外一位裝束相似的樓蘭將軍,三十七八的樣子,長着一臉絡腮小鬍子,面如重棗(汗,三國中常這麼說……)身形不太高卻很胖,英氣外現,看上去風風火火的很有些將軍氣派,傅介子猜他便是姬野。
果不出所料,車護將軍見傅介子出來了,笑着迎上來,祝賀了傅介子幾句,便給傅介子介紹身旁的將軍,正是姬野。不料姬野對傅介子卻十分不友好,只是拱拱手,也不知是不會漢語,還是故意不肯說話。
“果然是神王府的奴才,都是一個腔調。”傅介子看在眼裡,也不和他多計較,如今守城之事迫在眉睫,還得想辦法把這匹野馬馴服過來纔是,當下對車護道:“車將軍,我想了解一下樓蘭的兵力如何。”車護將軍道:“之前我領使者,哦,候爺看的是北大營的禁軍,其中禿鷹衛士是最爲精銳之師,但人數不多。而輔國候麾下的神王兵力有七千六百人,直系兵力二千鐵甲衛,餘下的五千六百人是神王的廂兵,沒有神王的令劍誰也調不動。”
傅介子沉吟一番,道:“神王的兵力現在如何?”車護將軍道:“神王已經全權交給了輔國候,由輔國候統一調喚。”姬野顯然是聽懂了兩人說話,見傅介子望來愛理不理地點了點頭。
神王已經出兵相助,現在樓蘭有近一萬的兵力,若是有經驗的將士,外加嚴密城防,足守五萬大軍,匈奴兵很少能一次性出動上萬人,守城已經成爲可能。這兵源一足,傅介子的膽氣也就粗了,當下叫了一聲好,道:“我們這便到城上去看看,樓蘭的城牆太矮,得多配弓箭手和滾油纔是。”
說着趕外城趕去,來到城上,果見樓蘭城頭密密麻麻堆滿了箭鏃和圓木等守城的工具,最爲顯眼的是城頭上面近五百口黑乎乎的大鍋,發出濃濃的刺鼻腥臭。在大漢朝,守城的將士常會用煮沸的人畜糞便來守城,一旦城下有敵人便可澆下去,不管下面是有棚車還是盾甲,都可以無孔不入地燙死燙傷敵軍,而且有毒,更能從心理上打擊敵人,這種“天降聖水”美其名曰:金汁。
但此時樓蘭城頭的五百口大鍋裡黑乎乎的東西傅介子還沒有真正見過,但他早年和匈奴兵打仗也曾聽過,這種黑色的水稱爲“石脂水”、“火油”、“石漆”,在匈奴以及西域稱爲“魔鬼的汗珠”或者“發光的水”(PS:石油一詞系北宋沈括正式命名),遇火即燃,燃傷力比起尋常火料不知要猛多少倍,令人談虎色變,這種東西在大漢也有,只是極爲稀少,從來沒有真正用在戰場之上,不想到了樓蘭,這東西卻頗爲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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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介子一時興致所至,前去仔細地看了一下,見這黑漆漆的石漆果然不同凡響,遇火即燃、遇物便粘,而且火焰極旺,尋常雨水澆滅不得。車護將軍只道傅介子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有些得意地給他講解起來,傅介子也就不點破,任他講解,一聽之下果然大有門道,包括採摘、儲存、煮化一系列舉措都與漢朝迥異。
四人一邊走一邊講,不知不覺間竟然繞了樓蘭城整整一圈,傅介子視察完畢之後便回驛棧,卻遇上樓蘭國的一位內宮大臣,傅介子曾在王宮之中見過,只是叫不出名字來,此時卻正帶着人向是在搬家。
蘇巧兒和趙雄、陸明等人正與大臣說着什麼,見傅介子和霍儀回來了,都圍了過來,傅介子不知他們在搞什麼鬼,蘇巧兒道:“這位老先生說是國王的命令,讓傅將軍搬到卻胡侯府去住,可是趙將軍卻說要等傅將軍回來再作決定。”
“卻胡侯府?”傅介子不由一愣。
大臣不通漢語,着人道:“是國王陛下的旨意,卻胡侯在年前病逝了,候府一直空着,使者現在是卻胡侯,所以陛下讓使者前去居住,方便行事。”
傅介子本想自己不過是當兩天就走,不料國王連候府都準備了,看來國王態度一變,對自己也看重了許多。
但漢人軍士好不容易安頓了幾天,對什麼候府實在沒有興趣,都有些怕麻煩,而且更怕其中有詐,此地上漢人集居,自己人總是安全些,所以趙雄想推脫開來。
傅介子道:“卻胡侯府在何處?”大臣道:“距離此地一條街,與神王府斜對門。”傅介子立時明白了,神王府距離北大營很近,而且輔國候就住在神王隔壁,國王對神王到底是不放心,安排了卻胡侯在此,有什麼風聲可以早些知道,自己搬過去便方便要緊時商議,當下道:“好,就搬過去。”
漢人軍士是常年行路之人,所帶的行李可以隨行隨走,惟一不好的就是彩禮,現了眼的財物總是容易被人盯上,傅介子安排人重點保護,一路護送前往卻胡侯府。
樓蘭城不大,漢人軍士剛擡腳便到了,約只有裡許的距離,到了卻胡侯府傅介子才發現,這裡是樓蘭城中最繁華的地段,不但神王府、輔國候府、卻胡侯府,包括朝中許多大臣的宅院都在此處。
這一切安排好後,車護將軍請傅介子過府去商議守城的事宜,關於戰爭,他既不瞭解又好奇,要學的要問的很多,回到府時已經是黃昏了,蘇老爹不知在哪裡聽得了風聲,樂呵呵地跑過來賀喜。
傅介子知他是來看女兒的。
蘇老爹是一貫的大嗓門,見了傅介子大聲道:“傅將軍,恭喜你在樓蘭升大官兒了,真他孃的給咱們漢人長足了臉。咱老蘇是個泥腳子,這回還是頭一次進了候府,哈哈……”
傅介子笑了一下,道:“蘇先生過獎了。現在城門開不了,還得煩勞蘇先生還得再呆上幾天。”傅介子怕蘇老爹還要說走的事情,索性先開口把話堵死了,不料蘇老爹卻全然不提走的事情,打了個哈哈,笑道:“傅將軍言重了,咱老蘇在醉月樓備了幾杯小酒,想請將軍賞個光。”說到這兒又打了個哈哈,道:“將軍搬到了卻胡侯府,倒與咱老蘇成了鄰居,將軍說話便到。”
醉月樓就在候府旁邊,只是朝向不同,傅介子一時沒有注意到,聽蘇老爹一說果然是那麼回事。到了晚上左右無事,傅介子便爽快答應,蘇老爹笑道:“不妨請霍小將軍和趙、陸兩位將軍也一同賞個光?”蘇巧兒見傅介子答應了,正高興着,聽蘇老爹說漏了個人,忙道:“還有烏大哥他們。”
傅介子想到時局緊張,道:“現在不太平,而且剛到此處,分不開身,我與霍儀前去,餘下人等輪番值勤。倒是有勞蘇先生把兀難長老一同叫過來,商議些事情。”
蘇老爹面有難色,道:“不瞞傅將軍,咱老蘇這幾天一直沒有見過長老,就連阿里西斯這小傢伙也不知哪兒去了。”蘇巧兒道:“是啊,我好久沒有見到阿里了。”
傅介子不由一愣,道:“會不會在太陽神廟?”蘇老爹換了口粗氣,道:“也不大像,神廟離這裡不遠,縱使長老不來,阿里這小傢伙也會來看看巧兒。想必是有什麼事情給耽擱了。”
到了醉月樓,蘇老爹早已經讓賈長老和阮娘準備了酒席,大部分是樓蘭的特色菜,也有部分是大漢的口味,阮娘對蘇老爹眉開眼笑的,傅介子看在眼裡,不明白這蘇老爹到底是哪兒吸引了這個閱人無數的風騷老闆娘。
蘇巧兒也知道阿爹和阮孃的關係,但她女兒家也不好意思說,只是紅着臉給傅介子斟酒,裝作沒看見一般。傅介子從到了樓蘭就沒有消停過,此時大戰在前,他反而心靜了下來。這麼多年了,他經歷過無數的大戰,早就已經習慣了軍旅的生活,大軍壓陣而方寸不亂。換句話說,在政治上他是個庸手,只有到了戰場,纔是真正屬於他的天地。
難得一天平靜。
誰料酒飯剛開始,趙雄突然從外面趕來,神情極爲緊張,附耳道:“匈奴兵已經到了,車護將軍在候府求見。”
“匈奴兵到了?”傅介子心頭猛地一震,暗道:“來得好快!”
傅介子霍然而起,喝道:“去城頭。”蘇老爹有些懵頭,扯着嗓門兒道:“傅將軍,出什麼大事了?”傅介子頓了一下,心知此事轉瞬間便會轟動全城,索性告訴蘇老爹:“匈奴兵到了。”
蘇老爹臉上的肌肉抽搐一下,失聲道:“這麼快?咱們的貨……”他習慣性地擔心起貨物來,但話說一半就恢復了過來,將碗重重地一擲,喝道:“該拼命了!傅將軍,你自便。”蘇巧兒臉色一下子全變了,愣了好大一會兒才道:“傅將軍,你,你……我……”她一着急也就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憋了一大會兒,道:“我陪你去……”
傅介子眉目緊收,冷聲道:“你湊什麼熱鬧,給我在這裡好好呆着。霍儀,去見車護。”蘇巧兒被他嚇了一跳,縮着腦袋不敢再說話,習慣性地看着蘇老爹求主意,蘇老爹狠狠地睕了她一眼,示意她不知輕重。
出了醉月樓正要往回卻胡侯府,車護將軍已經趕了過來。
“匈奴兵有多少?到了什麼地方?主將是誰?”傅介子劈頭一疊連聲地問道。
車護將軍沒有經歷過陣仗,聽了竟然一句也答不上來,只是道:“已經到了萬窟山,一個時辰能到。”兩隊匯合之後也不去候府了,徑直趕往城上。
“神王府有動靜嗎?”
“已經派人去通傳神王和陛下了,我們現在怎麼辦?”車護將軍前些日子學的兵法全然忘在了腦後。
“探,再探再報!”傅介子很快便冷靜下來,他找不出自己哪裡估算錯了,按常理,匈奴騎兵根本不可能在三日之內趕到。
車護將軍急道:“要不要燃起火油準備?”他最爲倚重的便是火油。
傅介子見車護心急輕率,拍了拍他的肩膀,沉聲道:“不可自亂陣腳。先探再戰。”車護將軍得令,又派出一批探馬前去察看。
城頭。
夜風獵獵,一輪孤月似乎被拉得有些扁了,樓蘭的天空卻顯得格外瑩亮,一如傅介子此時的心境。蒼莽、肅殺、而又靜得異常。
整個樓蘭城在大漠之中顯得格外孤單,銀輝照頂,落下一小團影子若影若現,樓蘭城中人頭攛動,如暗流在奔騰呼嘯。國王、王后、安歸、尉屠耆、姬野、百官大臣紛紛趕到。
傅介子不由大爲皺眉,這裡是戰場,不是賞花廳。
國王聲音有些發顫,令傳譯道:“使者不是說匈奴兵最少也要七八日方能到嗎?漢朝的軍隊呢?”傅介子突然意識到再讓國王說下去會有多麼危險,當下喝道:“陛下慌什麼,不過幾個散兵遊勇出來鼓躁一陣罷了。”
國王懷疑道:“使者有多大把握?”
傅介子向王后示意一下,道:“請陛下放心,些許豎子不足爲慮。還請陛下下令安撫城中百姓的情緒,着兩位王子調用兵力五百於城中維持治安,敢有妄意造謠生事,製造混亂者,就地處斬!”
國王聽了身上寒意直冒,有些猶豫不決,傅介子正色道:“攻伐守戰,講究天時、地利、人和。樓蘭城佔盡天時、地利,其弊在於人和。只要我們站住陣腳,方寸不亂,縱使來十萬大軍,成敗之數亦未可知。”
王后卻沉吟不語,看得傅介子心裡面暗暗着急,若是王后心志一動搖,事情就真正壞了。
車護將軍見國王搖擺不定,上前道:“陛下,匈奴兵打來,城中百姓定然恐惶不安,還是早些派人安撫纔是。”國王這才下令:安歸帶禿鷹衛士三百人在城中安撫人心,尉屠耆持護城中治安。
過得許久,夜空之中突然一陣輕響,躂躂馬蹄破空而來,聲音越變越大,如銀瓶乍破轉瞬間迴響在樓蘭城頭。
“是匈奴兵?”國王看不清楚外面的情況,忍不住試探問道。此話一出,樓蘭城頭陡然現出一片弓弩拉滿的聲音,無數的箭鏃直指城下,就等一聲命令。
“十三騎,”傅介子憑聲音聽出來人的多少,道:“是我們的探馬。”國王大爲鬆了一口氣,急道:“快開城門!”
不多不少十三騎呼嘯而至,在樓蘭城門口強按馬轡,隨着馬兒人立,帶出一陣馬嘶之聲,給樓蘭城平添了三分軍戈之氣。
“報都尉,匈奴兵五千到五千五百人,已經在三十里之外,暫棲馬兒盹綠洲,裝備不明,多是烏孫馬,有連弩,看旗幟是左賢王部,不知主帥是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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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兵?”傅介子經車護將軍一翻譯,倒是有些意外。“可曾探明,百里之內有沒有發現其它援軍?”
探馬道:“小將只在馬兒盹發現五千匈奴兵,約有三千精騎,不曾見到其它援軍。”車護將軍道:“還有探馬未回,想必很快就會有迴音。”傅介子定下心來,暗自猜測其中的意思。
國王聽只有五千兵馬,神情也緩和了許多,大概也知道,一般的,守城之軍足可以一敵五,匈奴五千兵馬只要不像二十年前七百漢人打匈奴那樣用奇襲,樓蘭國還是能頂住的,而且還有大漢的援軍未動。
傅介子趁着這個機會道:“陛下日理萬機,軍國之事交付將軍便是,陛下還是請回宮等候佳音。”國王顯然不想離去,擔心道:“孤王不放心,還是在此守着,有什麼消息也可以早些知道。”
傅介子知道國王是個沒主見的人,在關鍵時該可能會壞了大事,聽了不悅道:“陛下是一國之尊,便該拿出一國之尊的威嚴來,做到真正的運籌惟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戰場之中,刀箭無眼,若使陛下有任何閃失,這樓蘭國不就散了?”
國王仍是沉吟不決,王后道:“陛下,雖然有五千騎兵,但我樓蘭國有兵力一萬囤于堅城,段不會有什麼事情,陛下還是請回吧。”姬野、車護也紛紛要求國王連同百官一併退下。國王寬心不少,帶着百官離城。
ωwш★ttκΛ n★¢ Ο 姬野開口是一嘴生硬的漢語,道:“傅帥,現在怎麼辦?”傅介子沉着道:“等。”姬野有些憋屈地撇過頭去,道:“我去安排加派人手守城。”傅介子喝道:“慢着。傳令下去,自今日起,擇良馬千匹,以豆米餵食,擇善騎射壯兵兩千人養精蓄銳,輪番休息,隨時待命,違令者,斬!”
“傳令,守城將士嚴守陣地,敢有臨陣脫逃者,斬!敢有不聽軍令妄動者,斬!敢有擾亂軍心者,斬!”
姬野驀然感到一陣殺氣,神色也正了許多,抱拳吼道:“得令!”
“傳令,拒馬、城壕、絆馬索到位。”
“傳令,探馬嚴密監視,十里一報,不得有誤。”
傅介子一一傳令到位,車護將軍唯唯諾諾,也一一受命,安排下去。
這時,烏家三兄弟帶着十多個漢人軍士趕來,陸明留守候府以備不測。傅介子道:“你們到這裡來幹什麼?”烏候看了兩個兄弟一眼,道:“頭兒,我們在候府呆着心急,到城上來幫幫忙。”
傅介子頓了一下,道:“讓陸明帶五十漢軍過來,你們回府留守,任何人沒有我的手諭,不得進府。縱使是蘇老爹和國王等人,一概不許。”烏候有些不大情願,正要開口,傅介子一拔寶劍,冷聲道:“若是彩禮丟了,你們也就不必來見我了。”
烏候吃了一驚,忙應命折了回去。傅介子想了想,烏家兄弟太過憨實,機變不足,道:“霍儀,你也回去。僅憑烏候他們怕是不大妥當。”霍儀斷然道:“師傅,你是擔心我的安危嗎?我小心些沒事的。”霍儀是大將軍的兒子,大將軍是自己最佩服的人,他的兒子說什麼也得保護周全,上一次自己託大差點兒出了大事,傅介子現在想來還心有餘悸,再加上他與霍儀相知甚多,用霍光的話說,子不類父,霍儀不喜歡打仗,也不貪戀權勢,在尋常人眼裡,是典型的“沒出息”,這種場面還是讓他迴避的好。
於是道:“你既請求出使西域,便該知道我們的任務。這其中孰輕孰重,你心中該有個方寸,這裡不過是順便走個過場。”霍儀愣了一下,拱手道:“好,我回侯府。師傅千萬小心。”
傅介子輕鬆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別忘了,師傅我是戰場打滾過來的人了。”
月影在不知不覺中被拉長,一個時辰差不多過去了,這一個時辰卻過得無比漫長,車護將軍額頭上竟然有了汗珠,在夜風之中凝成了小冰蛋子,姬野木然看着前方,似乎要將夜色看出個窟窿,樓蘭城頭瀰漫着從未有過的殺伐氣息。
“報……”又有一騎直撲城門,嘶聲力竭的聲音拖得綿長,馬匹在城門口一堵,竟然將探馬直摔下來。
傅介子從聲音中聽出了異樣,忙道:“快扶他上來。”
探馬被帶了上來,身上中了三箭,一箭在大腿,另有兩箭都在背部,鮮血已經染紅了衣襟,在凍風之中凝成了血塊,探馬氣自己奄奄,命懸一線。車護鐵青着臉,將探馬扶住。
“匈奴騎兵已經從馬兒盹出發,我們被發現,隊長斷後已經死了……”探馬重傷在身,長途奔走,又被夜風所凍,話沒有說完便氣息一滯,再也醒不來了。
這時,大地隱隱傳來陣陣悶響,像從天邊傳來,又似地下。既而馬蹄聲大作,化作雷霆陣陣,如燎原大火般席捲而來。車護將軍臉色鐵青,輕輕放下探馬,猛地拔出長劍,喝道:“匈奴人殺我樓蘭兄弟,今日之戰,死戰而已!”
“死戰!死戰!死戰……”樓蘭城頭吼聲一片,驟然間將鐵蹄聲壓了下去,聲音中夾帶着無邊的仇恨。車護一聲令下,樓蘭城頭如走牌九一般亮起了一圈火焰,滾滾的濃煙在風中拉扯着,如同樓蘭人心中的仇恨,一會兒功夫便漫延到全城。
開始煮油了。弓箭手忍不住從箭垛邊上探出個頭來,對匈奴兵瞄了再瞄,雖然,夜色之中還見不着人。
傅介子看着死去的探馬,心頭也升起了戰爭的狂意,但他積年征戰,早已經波瀾不驚,比這大的陣勢他也見得多了,看着死去的探馬,從私心上講,他心裡面反而踏實了許多,樓蘭人的仇恨一被激起來,立場也就穩了,他要做的事情就簡單得多,用車護的話講,死戰而已。
奔襲而至的匈奴騎兵在樓蘭城外一里列陣以待,馬匹顯然是在馬兒盹休整過,從聲音中就聽得出來,正當興奮的勁頭上,鐵甲摩擦的聲音如同戰爭的咒語,讓人打心底感到不安。
匈奴騎兵全是精騎,是一支可以日行四百里的奇襲軍隊,這種騎兵兵團不必去探,其後必有援軍帶足輜重物資在後接應。
傅介子一眼便看了出來,在軍隊之中,這樣的一支軍隊的軍費開支是普通兵種的五到十倍,相應的,部隊的攻擊力也同樣是一軍之中最強的,人數要求不多,卻是一軍之魂。任何一支部隊要在亂世中稱雄,騎兵是必不可少的,特別是裝備精良的特種騎兵。
而傅介子在大漢時所率的北地大營,正是這樣的一支騎兵,他知道這種騎兵有一個最大的弱點。
轉眼已到五百步之外。
這是弓箭的最大射程。
樓蘭城頭被照得如同白晝,城下五百步之外的匈奴騎兵也可以盡收眼底,整個騎兵分作兩大部,狼頭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中軍在騎兵的最前面,這是匈奴人打仗的一個傳統,主帥從來都是身先士卒。
樓蘭城上一片騷動,有人忍不住已經試着開始射了。
傅介子喝令衆軍聽令,沒有得到命令誰也不許放箭,戰事一觸即發。姬野也掣出長劍,鐵着臉道:“當了一輩子將軍,這回也該出手了!”車護將軍令人喊話,對匈奴騎兵開始質問。
傅介子聽不懂,但三句話不到,匈奴騎兵中軍大旗一揮,城下喊殺聲雷動,大軍迅速分開,十人一隊,百人爲伍,兩個千人爲大隊,如鱷嘴般佈陣開來,背掛箭鏃,腰懸弧刀,在夜色之中閃電奔襲。無數的箭羽直衝城牆,天空之中盡是利箭劃破的聲音,許多樓蘭人沒有經歷過大戰,一時不知如何躲避都中了箭。車護將軍有些急躁,大聲喝令:“放箭!”
匈奴騎兵顯然很有經驗,尚未衝到城前便已經散開了隊伍,以降低被射中的可能性,佔着天黑風大的優勢,很快便衝得近了,整個騎兵團以兩千精騎掩護,另着兩千人分成四個大隊,架着衝車、弩牀、雲梯冒着炮火搶城,牛馬、駱駝載着大型衝車一步步向樓蘭城門靠來,衝車之上,十人一隊的弓箭手連珠射箭,以保衝車不受損壞。
另有小型的拋石機裝上碎石、牛油、白草,由四人一架,一人裝石,三人拉槓,十架一隊,近百架拋石機連珠向城頭髮去。一時間,樓蘭城頭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本來煮化的火油被拋上來的牛油點着,一口口的大鍋被砸得油湯四濺,反倒傷了不少樓蘭士兵,城頭上面潑了油後成了一片火海,城上之人不敢靠近,反倒方便了匈奴人搶城。
傅介子對火油着實不熟悉,不知火油的性子,以爲車護將軍出了個好主意,正想看看,不料火油這東西,傷自己的人要比傷敵還多,當下下令加大弓箭手的力度,以圓木和碎石擊毀敵兵大型攻城武器。
姬野還沒上場便被火油燙了一下胳膊,罵咧咧地吼了一陣,親帶人搬運木頭、石塊來守城,車護將軍還是不肯放棄火油這東西,令人連鍋帶油一起往城下面潑。
樓蘭城上傷者多,亡者卻少,而樓蘭城下則不一樣。匈奴本是騎兵部隊,很少作攻城之戰,這一回打樓蘭必須攻城,則所行所帶之物都不能過重,有時奇襲便是連鐵甲也不能穿。衝車之類的大型攻城器械也是拆開了用騾馬拉來的,而拋石機太多,拆裝不易,所以帶來的都不大,拋石機小射程自然也就短了,匈奴兵不得不靠近城牆才能將石塊拋上。
這麼一來,就方便城上面的樓蘭士兵發泄了,大鍋大鍋的火油如澆灌莊稼一般淋下來,所到之處,全是一片火海,匈奴兵燒死燒傷者數以百計,被火油澆到,拋石機在這一會兒功夫便毀了近半,化作了一堆火焰。
此時,匈奴兵的中軍也在不知不覺間向前移動到一箭之地,在樓蘭城頭可以看得七八分真切。狼頭大旗在夜風中搖曳,爲首的是一個年不過雙十的少年將軍,典型的匈奴人,頭大而圓,闊臉長耳,高顴骨,目光如鷹,有着狼的東西在裡面。
傅介子看了心頭微微有些震驚,這位將軍年紀太小了些,但能獨斷一軍,少年英才絕非易於,譬如戰神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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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兵剛到樓蘭,銳氣正盛,在短時間內竟然頂住了樓蘭的強大的優勢,滔天的吶喊聲將士氣推到了頂點,五個百人隊以弓箭、連弩掩護,最終將衝車運到了城門口,大軍開始了更猛一輪的進攻,大軍再次分作兩部,一字排開拉長樓蘭人的防線,集中優勢兵力強攻正門,數倍與前番的箭鏃如飛蝗一般壓向城頭,掩護衝車撞門。
姬野負責四城的兵力調配,而城門正是車護將軍的防區,此時也被匈奴騎兵的箭陣給壓得喘不過氣來,傅介子着趙雄帶兵五里以盾甲爲依託,強自登上城頭,弓箭手居後,以大兵團相壓,最終將匈奴兵的攻勢阻住,車護將軍喘過氣來再一次以滾石壓陣,生生將衝車砸塌了一個角,發瘋一般喝道:“給我狠狠地打,擊毀衝車者封千戶!”
樓蘭的兵制仿匈奴而成,以十人爲隊,先一人爲十夫長,十隊爲伍,先一百夫長,依次有千戶、萬戶,千戶之上有都尉,萬戶封侯。但值得提出的是,樓蘭國小民少,千戶已經是極大的官了,縱使是卻胡侯、輔國侯,也不過是名義上的萬戶,麾下幾千人參差不齊。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一牙將冒着滔天大火不要命一般將油鍋推下城去,不偏不倚正中衝車,頓時數丈高的火焰蓋住了城牆,衝車在濃煙中化爲灰燼,匈奴兵哀嚎一片,這一鍋油足足要了近一百人的性命。
“好樣的!自今日起,你便是千夫長了……”車護的話還沒有說完,突然空中一陣鳴鏑聲響,一支飛箭如閃電便襲來,正中牙將當胸。
鳴鏑一響,四周弓箭蝟集而至。
鳴鏑是匈奴兵發明的信號武器,鳴鏑所至,萬箭齊發。
是少年將軍發的信號,衝車被毀,少年將軍也似怒了,集全軍之威加於城頭,車護一方壓力陡大,近衛損傷過半,車護將軍被兩近士推倒在地,避過了要命的一擊,起身時,身旁近侍,十不餘一二,牙將身中百餘箭,已經分不出面目來。
“狗孃養的!”一向文質彬彬的車護將軍也開了粗口,眼睛變得腥紅無比,像是要吃人。
傅介子的行帳離車護不遠,眼見車護吃緊,忙徵調一個五百人隊補上。匈奴兵的銳氣經過這一陣狂射之後又降了一分,攻勢也陡然間下去了不少。衝車被毀之後便只有依靠雲梯了。
這顯然是匈奴兵的軟肋。
一輩子在馬背上生活的匈奴人,離開了馬匹,也就失去了他們引以爲傲的資本。
傅介子知道這一仗有驚無險,自己一方暫時勝了。
戰爭還在繼續,匈奴兵或十人,或十二人一擡雲梯,仍是冒死搶城,想來是少年將軍又下了死命令,或者是太過誘人的賞賜,匈奴兵士氣又覆上漲,竟有數十雲梯冒着火油、滾石架到了城頭,拖着弧刀展開近身肉搏。
城頭大亂。車護將軍也失去了方寸,竟自己拖刀迎了上去,打算拼一個夠本。
傅介子見只有一小撮匈奴兵衝到了城上,當下喝令五百刀斧手侍候,或兩人,或三人“服侍”一人,片刻功夫便將城頭打掃乾淨,圓木滾石迎頭而上,將雲梯砸得稀爛。
說實話,這雲梯攻城,着實打得沒有水平。匈奴騎兵打堅城,傅介子同樣是騎兵守堅城,都不是打的自己擅長的仗。傅介子知道這一局是穩操勝算,但戰略上卻出了問題。從整個戰局上講,自己並沒有佔到便宜,因爲這一場打的政治,而非軍事。
自己守城是迫不得已,少年將軍的騎兵攻城同樣是迫不得已,因爲要趕時間。
傅介子突然明白了這支如此迅速的騎兵攻打樓蘭的來意,忙派探馬去探。
大戰已經進行了三個時辰,眼見天色將亮。匈奴兵的士氣再也提不起來,少年將軍再發鳴鏑,看樣子是打算撤了。車護將軍所部傷亡最大,清點一下,死了兩百一十八人,傷了近五百人。而城下,匈奴兵死的活的足有八百之衆,橫七豎八地倒滿了死人,絕大多數是死於弓箭,部分死於石塊,被燒之人足足佔了一半,但大多卻是死後被火所燒。
戰火尚未熄滅,空氣中瀰漫着燒焦的肉味,剛剛拂曉的天空中,濃煙滾滾,風也開始小了。
車護將軍咬牙道:“傅將軍,你說善用兵者,避其銳氣,擊其惰歸,現在天殺的匈奴狗士氣正低,我們出擊!”傅介子冷靜道:“不,再等等。”車護將軍急道:“傅將軍,機可不失,還是打吧!”
傅介子搖頭不語。
趙雄、陸明也紛紛道:“可以打了!”傅介子仍是不許,道:“車將軍,這風好像停了。”車護將軍好不情願,聽了老大不高興,隨口道:“樓蘭地處沙漠,風向奇異,我們樓蘭這兩年處於流沙之東,一年四季風不停,過不了多久風向就又變了。”
“好,”傅介子自言自語道:“此乃乘勝之風。”
這時姬野風風火火地趕過來,他的一嘴漂亮鬍子在大火中被燒成了個陰陽分,灰頭土臉的,劈頭就道:“傅帥,胡狗不行了,咱們乘勢殺過去,爲死去的樓蘭將士報仇!”
傅介子不加理會。車護將軍急道:“傅將軍,我們現在怎麼辦?”
傅介子道:“疾如風,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等,我們等!”
姬野怒了,喝道:“再等匈奴兵就走了,你不去我去!”傅介子猛地掣出寶劍,冷聲道:“慢着,敢有不聽軍令妄動者,斬!”姬野卻哈哈笑道:“你不過是個外來的漢人,別忘了,我是輔國侯,這裡是樓蘭,不是漢朝。”說完就要揚長而去,正一轉身走了兩步,突然停了下來,恭敬道:“王爺。”
古神王不知何時不聲不響的已經到了。
傅介子上前拱手道:“拜見神王,前番承蒙神王搭救,傅某他日定當登門拜謝。”神王冷冷道:“神王府就不必去了。使者還是在城上呆着吧。”傅介子知道古神王對漢人有芥蒂,道:“前番相見,語言上多有冒犯,還請神王見諒。”
古神王看着城外仍在繼續的戰爭,平靜地道:“使者說的不錯,一個英雄往往要承擔更多的不平。本王不是英雄,卻也免不了落這個俗套。不過我想問使者,你一心要滅匈奴,有幾分爲公,幾分爲私?”
傅介子不由一愣,竟答不上來。自打殷茵死後,他便立志報仇,後來大將軍霍光曉以國家大義,掛在嘴上的次數多了,他便也就覺得剿滅匈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於公與私,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了。
仇恨是可以無限擴大的,以至欺騙了自己。
古神王見他答不上來,哈哈笑道:“這世上的事情果然難有公平。使者報仇之心合世人之意,殺人放火的事情也可以做得理直氣壯,而本王,本王最不喜歡的便是漢人,到頭來卻還得和漢人結盟;害我一生的仇人是福王,可他卻是我的親兄弟。哈哈……”神王笑得極爲蕭索,聽得人像是驀然間老了十幾歲。
傅介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看着遍地的死人,心中不期然生出重重的罪惡感來---------於私的方面,他確實可以說是假公濟私了。
兩人說上話,姬野對古神王極爲尊敬,一時也不敢插話,在一旁急得不行,傅介子也看出來了,故意綴着古神王講話,來拖延時間。
過得一陣,風向逆轉,而且風中還帶着絲絲暖意,樓蘭的天氣變化總是很快。
到底是陸明爲人機靈些,他和趙雄一起跟着傅介子有好幾年了,都比較熟悉他做事的風格,聽他問起了風向,便留了個心眼,此時見起風了,正想找個機會插話進去給傅介子提個醒,不想古神王在此時也隨口就止住了話頭。
陸明暗自慶幸,報道:“傅將軍,風向變了。”傅介子等的就是這個時刻,道:“傳令,壯勇千人準備,戰馬套籠,準備出戰。”姬野大叫了聲好,道:“早該這樣了。”傅介子這才突然發現神王也是在故意綴着自己說話,他不願明擺着幫助漢人,便以這種方式來拖延姬野的時間。行事作風,大有“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意思。
傅介子突然記起霍儀前幾天評價神王的話:靜而動,正而奇,在不知不覺間掌握時局的纔是真正的高手。
姬野粗着聲音道:“下令吧。”
傅介子卻不去理會姬野,對神王道:“可惜樓蘭國沒有打過仗的將軍,這一仗派誰出戰爲好?”
姬野憋了一肚子火,怒道:“傅帥這是什麼意思,我姬野兩百多斤都在這兒了,當然是我去。”
傅介子笑道:“輔國侯切勿意氣用事,有道是,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將軍之責,可不小呢。”姬野又復大怒,氣呼呼道:“傅帥太過欺人,我是沒打過仗,可沒吃過豬蹄還沒見過豬跑嗎?你且看我去收拾這一小撮銼兵!”
傅介子“猶豫”一下,道:“輔國侯去也行,只是不要墜了樓蘭的威風。”姬野聽不下去了,怒道:“我要是拿不下一仗,這輔國侯我也不必當了。”傅介子糾正道:“將軍臨危而授命,勝則無上功業,敗則萬人枯骨,得立軍令狀才行。”
“真是麻煩!”姬野被傅介子攪起了脾氣,當下着人下軍令狀,當他怒氣衝衝地簽完,才發現是生死狀,勝則官升一級,敗則轅門處斬,不由心頭大震,但射出去的箭就回不了頭,只好硬着頭皮接令。
“輔國侯可大肆揚起沙塵,乘風而攻,時間只有一刻,不動則已,動如雷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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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匈奴人殺我樓蘭百姓,屠我兄弟,攻我城池,此血海深仇到底要不要報?”
“報仇!報仇!”一千精騎吼聲直衝雲霄,套籠駿馬開始有些耐不住蹄子了,在原地打轉。
姬野強按住轡頭,鐵着聲音道:“今日之戰沒什麼好說的,給我狠狠地打,滅胡狗來祭亡魂!給我衝!”樓蘭城門隨着姬野一聲長吼開了,牙門將放下吊橋,一千精騎呼嘯出城,捲起連天煙塵早早被狂風颳在了前面,姬野身先士卒,一千精騎如奔雷泄地,似利刃穿心般直插匈奴兵陣。
匈奴騎兵不戰即逃,少年將軍大旗一展,匈奴兵開始退卻。匈奴人打仗,一人兩到三匹馬,輪番換騎以便加快行程,此時隊形大亂,騎兵團如龍蛇般盤旋斷後,步兵乘騾馬先行,與樓蘭兵混成一團。姬野混了半輩子將軍好不容易發一回飈,端的是銳意無比,哀兵必勝,一千樓蘭精騎很快便殺紅了眼,如狼入羊羣,很快便衝到腹地。
少年將軍似乎無心戀戰,狼狽就逃,牛馬、輜重丟失一地,五千騎兵並沒有遭到大的損壞,但士氣既低,也就無心再戰了。三千精騎且戰且退,姬野血勇之至,竟壓得匈奴騎兵只有逃跑的份。兩軍正面交鋒,樓蘭騎兵乘了大風的優勢,匈奴騎兵被風沙颳得睜不開眼,而且箭鏃也都失了準頭,姬野一方越戰越勇,兩軍交織在滾滾風沙之中,離樓蘭城頭越來越遠了,漸漸消失在視線所及之處。
樓蘭城頭歡呼聲雷響,古神王眼中精光暴現,喝道:“好!兩軍爭鋒,不輸我樓蘭男兒豪氣!”
漢人軍士也爲之振奮,傅介子卻面色緊擰,這一仗,少年將軍似乎並沒有盡全力,而是裝裝樣子。匈奴騎兵的戰鬥力他是見得多的,從來不曾這般不經打。
趙雄還在歡呼,陸明的聲音卻小了,小聲對傅介子道:“將軍,事情好像不大對……”傅介子略微一頓,喝令:“鳴金,收兵!”
此話一出,樓蘭城頭的歡呼聲陡然小了,取而代之的是置疑,既而化作一陣怒罵。
傅介子喝道:“有詐,收兵!”
到底是樓蘭牙門將,不大肯聽傅介子的話,都紛紛看向古神王。
古神王也有些錯愕,畢竟他沒怎麼打過仗,臉色接連變幻幾次,頓了一下,沉聲道:“鳴金!”牙門將對神王十分尊敬,聽了當下狠狠地砸起了銅鑼來。
銅鑼尖銳的聲音劃破天際,在平原沙漠可以傳到十里之外,可是等了一下卻沒有迴音,傅介子猜是姬野戀戰不肯撤兵,當下喝令陸明:“五百騎兵,全速趕去接濟,傳令遇匈奴兵潰敗,不可追擊。”
陸明曾是大將軍霍光的親衛,後來跟了傅介子,爲人十分機警,傅介子派他去可以少中計。陸明得令而去,五百騎兵不着重甲,不帶弓箭,飛奔出城而去。古神王似乎在猶豫什麼,略微沉吟一下,還是下定決心道:“發我神王府訊號!”
一牙將抽出隨身揹着的鳴鏑,三箭齊發,連發三次,九聲鷹嘯平地而起,久久迴盪在樓蘭城頭。
傅介子微微有些愕然,姬野是神王府的心腹,想必會聽神王的,而神王這麼久才下定決心發信號,會是在擔心什麼呢?
過得約一柱香的時間,樓蘭城外隱約可見揚起的塵土,人影漸漸變大,陸明、姬野所帶一千五百騎迤邐而返,並剿獲牛馬一千餘匹,其中多爲一般的騾馬和牛,但也不凡高拔挻駿的良馬,更爲罕見的是,其中竟有八匹西極馬!
西極馬是烏孫國的寶馬,漢武帝曾命名爲“天馬”,而後因爲有更優異的汗血寶馬,漢武帝更名爲“西極馬”,因爲汗血寶太過稀少,西極馬神駿異常,但仍是百裡挑一的良馬,多爲帝王、諸侯的座騎,一般的將軍也無此馬緣。
傅介子令人放下吊橋。姬野指揮士兵們進城,也不去管後續事情,徑直上了城頭。他肩頭被弧刀削傷了一塊,血水正滲過鐵甲,汪汪地往外流,臉上的汗和沙土布了一滿臉,看上去有些粗獷和髒兮兮的,衝古神王也只是略微一拜,很不服氣地道:“王爺,我正要收拾那小兔崽子,爲什麼收兵?”
古神王對戰局並不是很瞭解,只是出於對傅介子的信任,但他和漢人向來有隙,這話也不會拿出來說,只是道:“這是使者下的命,將軍聽令天職,問這麼多幹什麼。”
古神王一腳把球踢給了傅介子,姬野同樣將怒氣撒在傅介子頭上,不客氣道:“我正要一舉全殲了那小東西,不想傅帥疑神疑鬼收兵,放跑了那小子,現在倒好,只搶了些牲口,”說到這兒頓了頓,又到底忍不住炫耀道:“殺了三……差不多四百人。”
傅介子被他罵了一臉唾沫星子,有些狼狽,道:“匈奴人不戰而逃,其中必有乍,我們還是小心爲上。”這一戰是姬野平生第一戰,聽傅介子說成了不戰而走,心裡面老大不服氣,哼道:“那小兔兒爺跟我交鋒一陣,吃不住逃了,怎麼說是不戰而逃,若不是傅帥收兵,那小東西決計溜不掉。”
傅介子聽了不由大爲窩火,但就目前來看,確實沒有發現匈奴兵有什麼計謀,但兵者詭道,從來都沒有一定的事,姬野既然不認這個理,那麼他傅介子便是黃泥巴掉進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了,這一陣口水自己是吃定了。
陸明也不服氣,冷言冷語道:“若是有詐呢,侯爺現在會怎樣?傅將軍也是怕侯爺中伏。”姬野沒好氣道:“哪來的伏兵?”說完又呼喝喝地下城去,安排人處理虜獲的馬匹。古神王見兩人說僵,道:“做將軍的勝百回不足喜,敗一次則是敗了。姬野不懂使者心意,還請使者擔待些國。”說完轉身對部下道:“即日起,使者命令便是我神王之令,有敢不聽將令者,斬。”
傅介子不由一怔,這個神王行事又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古神王從身上取下一羊脂令牌給傅介子,道:“自今日起,我神王府的兵任由使者調遣,可權宜行事。”這是更加強調傅介子的作用了,準確地說,是加強了傅介子指揮的力度。
傅介子心頭又復一震,接令道:“神王放心,縱使匈奴兵再來,傅某定保樓蘭無恙。”古神王很隨興地點了點頭,道:“我把兵權交給你,你可知其中的意思?”
傅介子見古神王這兩天越來越好說話,便小心順着他的意思,道:“還請神王明示。”
古神王嘆了口氣,道:“這一仗,我們輸了,今後你的困難不在匈奴,而是宮裡。”傅介子微微一愕,轉而道:“神王是說,攻心計?”古神王頷首道:“響鼓不用重捶,使者是聰明人。匈奴騎兵冒險突進,爲的就是動搖國王的意志,不想還是晚了一天。但是新蓋的茅房還香三天,國王的心思只怕仍未定下來。我把兵權交與你,就是讓你權宜行事,萬不得已,可出雷霆手段,來點兒硬的。”
這麼說來,一向厭惡漢人的神王是鐵了心要投靠漢朝了。
古神王的預測很準,仗剛打完,傅介子令人加強城防和監視力度,由車護統一指揮,正要回府休息,不想國王的人已經到了,請他進宮,傅介子留趙雄、陸明宮外等候,獨身一人進宮,想到神王的話,對國王態度十分強硬,國王也就不再說什麼了,只是讓他再多盡些力,一定要守到漢朝的軍隊趕來。
見完國王之後,傅介子順便去拜見王后,王后稟退左右,道:“國王還是很擔心樓蘭的安危,使者千萬要守住纔是。昨夜接到敦煌的斥侯來報,大漢的軍隊已經出發了,很快便可以趕到。”
傅介子大爲鬆了口氣,道:“如此最好。大漢的軍隊一到,一切便可以兵不血刃,不戰而屈人!”王后很欣慰,道:“這次全勞使者相助,事情才能這般順利。今日又擊退匈奴兵,樓蘭歸漢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這都是使者的功勞,我今晚在王宮裡備下酒席,權且先謝使者。”她這一得志,便有些忘形,與傅介子“你、我”相稱。
傅介子見王后把事情想得太過簡單,道:“王后娘娘,今天來的只是匈奴的先鋒騎兵,過不了多久,大軍便會趕到,行百里者半九十,現在還不是慶祝的時候,王后切不可大意。”
別了王后回卻胡侯府,蘇老爹早早地在侯府裡面等着,蘇巧兒也來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越發顯得年少人嬌,看上去就像個完全沒有長大的小姑娘,正和霍儀、烏家兄弟說着話。
傅介子着實有些困了,但常年軍旅生活,他兩三日不休息也是常有的事情,見蘇老爹來了,便招呼蘇老爹和蘇巧兒到榻上說話。蘇老爹到底是奸商出身,場面話說得極爲順溜,傅介子在從軍之前家中也是行商的,對蘇老爹那一套了解七八分,也沒當回事,徑直道:“蘇先生,不知今日到訪有什麼事情?”
蘇老爹哪有什麼事情,不過是來攀攀高枝,把關係套牢些,聽了打了個哈哈,笑道:“傅將軍軍務繁忙,本不該來打擾。但傅將軍昨日一仗,打出了咱們漢人的威風。咱老蘇可是在城下守了一整個晚上,將軍你看,這是讓韃子的火彈給轟的,今兒就忍不住來爲將軍慶賀一番。”說着一扒肩頭的衣服,露出核桃大小一塊新傷。
蘇巧兒在一旁聽得臉色緋紅,偷偷看了阿爹一眼,見蘇老爹說起謊話來臉不紅心不跳,不由大爲喟然。蘇老爹倒是去了城下,不過是因爲她擔心漢人使團的安危便跟了去,蘇老爹不放心,出來找了一下,說什麼守了一整個晚上云云,全是假的,至於肩頭的傷,那是蘇老爹在阮娘房裡傷的,阿爹好這一口,阮娘精此一道,如此兩個大人到了一塊兒,這綠頭蒼蠅碰到了臭雞蛋,到底是怎麼傷的,她做女兒的就不便多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