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新生

整個寢殿中靜悄悄的。

華韶睜開眼睛,轉頭看向坐在牀沿邊的百里神樂。白衣男子用手支着下巴,雙目微合,似乎是睡着了。他的側臉是極其英俊的,幾乎找不出任何瑕疵。

華韶呆呆的望着他,想起兩人的第一次見面。百里神樂的身上嗅不出一絲江湖的氣息,只要表情稍微放柔和一點,就讓人很想靠近他。

大抵越是邪惡的東西越會有一副美麗的外表誘惑着世人,華韶在心裡嗤笑一聲。

彷彿是聽到了他不屑的笑聲,百里神樂突然睜開眼睛。華韶愣了一下,接着臉色劇變,戒備的盯着他,彷彿面臨着一隻隨時會撲過來吃人的野獸。

百里神樂被他這麼大的陣勢逗樂了,放柔了聲音道:“別怕,我不過去,舌頭還疼嗎?”

華韶不再看他,目光轉向帳頂。

百里神樂起身出門,華韶狐疑的看着他遠去的背影,過了一會兒,腳步聲在殿外響起,百里神樂去而復返,手裡多了一隻碗,碗裡盛着清淡稀薄的粥。

他俯身將少年抱起,拿了個軟墊墊在他背後,舀了半勺子清粥送到他嘴邊。

華韶只是盯着他,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張嘴。

“吃了它,不要逼我動手灌你。”百里神樂似笑非笑的恐嚇他。

華韶沒什麼反應,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百里神樂嘆了一口氣,放下碗:“罷了,不餓便不吃。”

沉默了一會兒,百里神樂又從枕頭下摸出一瓶藥膏,對他道:“舌頭上的傷該換藥了。”

這次華韶倒是很乖巧的伸出舌頭。

百里神樂對他的配合很滿意,手中的動作不禁放柔了幾分。上完藥後,華韶歪在牀上,也不看他,只是垂眸想着自己的事情。

百里神樂不打算打斷他的安靜,也不願見他不搭理自己,便伸出手輕輕摩挲着他的下巴。

華韶掙了掙,發現無論他怎麼躲,那隻手還是一如既往的無恥,便不再動了。當然,百里神樂也不敢再有突破性的動作。

兩人你追我躲間,忽然聽見極其輕微的一聲貓叫,從聲音上來判斷,應該斷奶沒多久。

百里神樂注意到華韶擡起了眸子,一雙眼睛亮晶晶的。他立刻順着他的目光看向窗臺上的那隻黃色的小奶貓,華韶顯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目光,連忙垂下眼睛。

百里神樂卻突然起身往窗臺邊走去,華韶嚇了一跳,以爲他要傷害它,想要開口阻攔,卻忘了自己根本不能開口說話。

他痛苦的捂着嘴巴看着百里神樂抱着那隻小貓走過來。

見到他這副模樣,百里神樂立刻丟開了手裡的貓,輕聲問他:“怎麼了?”

他含着眼淚搖頭,目光圍着那隻不知所措的小貓打轉。百里神樂自然明白他的心思,重新抱起小貓遞給他。

華韶伸出手試探的摸了摸小貓的腦袋,小貓歪着腦袋,用一雙溼漉漉的眼睛好奇的打量着他,最後還衝他喵了一聲。

華韶立刻就笑了,猛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收了自己的笑容。

百里神樂貪心的看着他的笑臉,將小貓塞進他的懷裡:“喜歡它就親自照顧它。”

華韶點點頭,摸着小貓的頭替它順毛。百里神樂看着他乖順的樣子,心中一片柔軟。當然,他沒有告訴他,小貓的父母在不久前已經被他親手捏死——就在它們嚇到華韶之後。

鑑於目前華韶的精神狀態,百里神樂不敢對他用強,又怕自己突然控制不住獸性大發,索性就搬了出去,將寢殿留給了華韶。

華韶的傷漸漸痊癒,除了跟小貓獨處的時候會露出一臉柔和的表情,其餘時候都是一副恍恍惚惚若有所失的模樣——這是百里神樂暗中觀察來的結果。

百里神樂知他所創過甚,不忍再勉強他,只好由着他去,只是長期抑鬱對身體不好,他還是得想一些辦法重新喚回少年的笑容。

***

這天華韶是被貓叫聲吵醒的。睜開眼睛就看到小貓蹲在他枕邊歪着腦袋衝他喵喵叫,他抱起它,轉眼就被寢殿內的情景給嚇呆了。

寢殿彷彿一夜間成爲了動物的天堂,一隻小黑貓從架子上跳了下來,一隻捲毛小狗立刻屁顛屁顛的跟了上去,期間還踩到了一對毛茸茸的鴨子。

小黑貓跳到了牀上對着華韶喵喵直叫,華韶懷裡的小黃立刻不樂意了,齜牙咧嘴毫不示弱的喵了回去。

華韶冷汗頓時就下來了,穿衣下牀,正準備穿鞋子,發現自己的鞋子不知道什麼時候被一隻小肥雞佔領。小雞的絨毛還是嫩黃的那種,肥胖的身體窩在鞋裡,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他俯身用手指將小肥雞拎了出來,小雞還很不滿的啄了他手指一口,撓癢癢似的,華韶不禁失笑。

百里神樂從殿外走進來,依舊一身勝雪的白衣,手裡捧着幾件衣服,看到他笑也跟着柔柔的笑了起來:“我估摸着你該起了,果然不錯。這是替你新做的衣裳,你試試看合不合身。”

華韶不太願意搭理他,目光卻在新衣服上停留了一下。畢竟是少年人,最愛鮮衣怒馬。

百里神樂展開手中的衣服,輕聲哄道:“去試試。”

華韶搖頭。

“好吧,不勉強你。”他將衣服整整齊齊的擺放在他的牀頭,轉身對華韶道:“你來扶搖宮也快一年了,還沒有好好逛一次吧,走,今日我帶你出去散散心。”

百里神樂說帶他去散心便真的帶他去散心了,直到紀寒將兩匹馬牽了過來,華韶才消化完這個事實,眼中掠過一絲狂喜。

百里神樂自然沒有錯過他的喜悅,眼神不禁放柔了幾分,道:“上馬,我們比比誰的速度更快。”

少年人向來喜歡爭強好勝,只需一句話,百里神樂便輕易的勾起了華韶心中的鬥志。哪怕有過再灰暗的經歷,處於這樣的柔風中,面對着眼前這浩瀚江山,心情也會變得豁達起來。

華韶翻身上馬,揚鞭落下,座下神駒絕塵而去。百里神樂不甘示弱,立馬追了上去。

兩人在風中策馬狂奔,兩側的風景快速的倒退着。感受着疾風迎面撲來,華韶心情大好,嘴角不禁勾起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即使失去了武功,即使身體已經骯髒,他也還是可以笑傲江湖的,不是嗎?武功可以重練,傷口會慢慢癒合。死了,便真的什麼都沒了。百里神樂犯下的錯,憑什麼要用他的死來承擔?百里神樂,我不會認輸的,絕不!

華韶不是那種鑽牛角尖的人,相反的,他是那種骨子裡樂天向上的人。資質不好,他相信勤能補拙;命運殘酷,他相信人定勝天。

他的身體裡似乎有着永遠無法用完的精力,這正是讓百里神樂着迷的地方。只可惜他一開始就用錯了方法,差點將少年這種品質扼殺在命運的手掌中。

百里神樂偏頭打量着少年在風中飛揚的長髮,狹長的鳳目中有細小的光芒浮動。

很久都沒有這樣放鬆過了,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華韶騎着馬在風中狂奔,幾乎忘記了那個帶給他噩夢的男人就跟在身後。

百里神樂有心給他更多的空間,漸漸放慢了速度,遠遠的跟在他身後,就像放風箏,手中的線偶爾也該鬆一鬆。他並不怕少年會趁機逃走,沒有人能從防守嚴密的扶搖宮逃走,更何況是一個失去了武功的人。

***

遠遠的就看到少年抱膝坐在山岩上,那匹馬低着頭在他旁邊啃着地上的草。少年的面前是一處山崖,山風迎面吹來,將他的衣袖吹得鼓了起來。

崖下雲海翻騰,風雲變幻不息。

等到走的更近一點的時候才發現少年微微垂着頭,眼角似有淚痕滑過。

“別過來。”少年的突然出聲阻止了他進一步的靠近。

“阿韶。”他震驚的看着少年。

“是這裡嗎?”

“什麼?”

“郝藍師姐她……就是從這裡摔下去的,對嗎?”華韶擡起頭,眼圈周圍一片通紅。

百里神樂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過了這麼久,你還是忘不了她?”

“她是我這輩子第一個喜歡的女人。”他張了張脣,頓了一下,終是將後面那句話嚥了下去——她也是我這輩子唯一喜歡的女人。

他不是不知道百里神樂的脾氣,他不敢保證百里神樂在聽到這句話後會不會狂性大發突然撲過來。

百里神樂似乎鬆了一口氣,慢聲道:“阿韶,人的一生會遇見很多人,而有些人註定是有緣無分的,你明白嗎?”

“師姐她還那麼年輕,那麼年輕……”

“阿韶。”百里神樂試着朝前跨一步,華韶忽然尖聲叫起來,“不許過來!”

“阿韶,不要胡鬧。”他皺眉。

“我只是覺得很難過,百里神樂,你生來衣食無憂權勢在握,你根本不理解我們這些人的辛苦。我們拼命的練武,拼命的掙錢,拼命的生存,可是你只需要一個眼神,就會有人恭恭敬敬的奉上你想要的,而那些很可能是我們努力了一輩子都無法得到的,還要戰戰兢兢的擔心自己所擁有的有一天會被別人奪走。”

百里神樂呵的笑了起來:“阿韶,你這是在向我埋怨命運的不公嗎?看東西除了要用眼睛,還要用心,你只看到了別人光鮮的表面,又怎知他們沒有經歷過痛苦和挫折?來,告訴我,你想要什麼,我都滿足你。”

華韶呆呆的看着他的笑顏,抿脣道:“我要郝藍師姐重新活過來。”

百里神樂的笑容頓時消失在嘴角,皺眉道:“人死不能復生,這是天地之間的規則,非人力能更改。”

“那麼我還要……”紅脣動了動,吐出了令人窒息的話語,“自由。”

“只要你留在我身邊,我會給你想要的自由。”

“呵,那算是什麼自由?”華韶嘲諷的勾了勾嘴角,站在山崖上的身體宛如秋葉般搖搖欲墜,他歪着頭看百里神樂全神戒備的樣子,笑得更加開心,“放心,我不會尋死,我還沒忘記上次那種生不如死的滋味呢。”

百里神樂像是被踩到了痛腳的貓,臉色劇變。

華韶更加開心,朝他伸出自己的手,像一個任性的孩子:“過來抓住我吧,我不會反抗的。”

百里神樂自然不敢一下子就衝過去,而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的朝他靠近,緊緊盯着少年一舉一動,生怕他就此想不開跳了下去。誠然,他擁有絕世的武功,可他不敢保證在這樣的距離下能及時抓住少年,他不敢試,更不敢賭。

直到確定少年處於可控制的範圍內,他忽然變換身形。

華韶只來得及看到白影一晃,接着手腕便被緊緊的抓在了一隻手裡,那隻手用得力氣足夠大,捏的他生疼。他微微白了臉色,好不容易纔忍住沒有呼痛。

華韶沒有掙扎,像是認命了似的,乖巧的伏在他懷中,垂眸道:“你想怎麼懲罰就怎麼懲罰吧。”

百里神樂笑了:“誰說我要懲罰你來着?”他俯身在華韶的額頭印下淺淺的一吻,笑容中如含了春風,整個面部表情生動的不得了,“我還要獎勵你,我的阿韶這麼勇敢,合該好好獎勵一番。”

華韶擡眸看他,眼中是毫不掩飾的錯愕。

百里神樂就喜歡他這樣呆呆的表情,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臉頰:“你可以任性胡鬧,可以對我胡亂撒嬌,因爲我寵你,這是我許給你的特權。”

“你……”華韶以爲自己這樣激怒他一定會惹來他非人的對待,這樣的結果實在出乎意料。思及方纔的舉動,華韶忽然有些後悔,幸虧百里神樂沒有計較。不得不承認,他對百里神樂的恐懼來自骨子裡。

百里神樂放開華韶,低聲對他道:“盤腿坐好。”

少年的眼中似有疑問,張了張脣,終究沒有問出來,而是聽話的在一旁的草地上用打坐的姿勢坐好。

百里神樂也在他身後坐好,雙掌抵在他背心。

華韶的身體僵了一下,接着便聽到百里神樂低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知道你恨我毀了你一身功力,現在我把它們都還給你好嗎?”

話音剛落,華韶便感覺到一股強大的內力從後心源源不斷輸入體內,最終漸漸凝聚在丹田附近。百里神樂怕他消化不了,還輸了一道真氣刻意引導着他將這股內力化爲己有。

華韶明白,百里神樂輸給他的這些內力可能是別人練了一輩子都求不來的。

世事往往如此不公,你爭得頭破血流的東西別人只需勾一勾手指就能得到。無疑,他已經從那些碌碌無爲的庸者中脫離而出,成爲少有的幸運者,可是沒有人知道這樣的幸運是他用多少絕望和痛苦換來的。

“你身體一下子承受不了太多內力,今日就到此爲止。”須臾,百里神樂收掌,在他身後如是道,沉默了片刻,又道:“你試着運功看看。”

華韶照着他的話做,感覺到丹田中內力充盈,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到底還是個孩子。”百里神樂將他這副表情看着眼裡,默默在心裡嘆道。他握住華韶的手腕,低聲道:“我們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