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胡天八月,東北之地更是晝短夜長,只是午時度盡,便迎來夕陽西墜,天光收斂。
冷風吹過山坳,卻見一排松樹嶙峋而立,仍舊是蒼綠滿身。從天空中鳥瞰下去,這排松樹正像是的一道分界線。往外一步,便是皚皚白雪。退來一步,卻見山林錦翠。
再往裡看,這山坳卻不是尋常人間,有樓臺影影,殿閣沉沉。
這一衆樓臺殿閣之中,卻有一棟高臺,直統統矗立那邊,下面不見有門,上面不見樓梯,只有最頂上矗立四根木柱,皆是本色未嘗上漆。木柱四周圍着白紗擋風,頂上以蒼天爲蓋,彷彿舉手便可摘星。
這臺子中央是黑白石拼出的陰陽魚。陰陽魚之外有兩人對坐,中間擺放着棋盤,盤面上黑白咬合,正式難解難分之際。
其中一箇中年道士,手持雲子長考良久,一隻潔淨細嫩的大手緩緩落下,旋即又快快擡起,欲放不放,顯然已經糾結了許久。
他的對手也是道裝打扮,一身藏藍。這位道長看上去卻要比長考道長年輕了十來歲,身後揹着一柄古色古香的長劍。那長劍以扭結的松木爲劍柄,木芝相合爲劍鍔,靈氣四溢,任憑誰第一眼見了,都不會想到這是一柄吹毛斷髮削鐵如泥的寶劍。
“師兄,”長劍道長開口言道,“你這舉棋不定,實在讓人費解啊。”
“唔?賢弟何出此言啊?”那道長索性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正坐起來,端起案上茶盞,輕輕抿了一口。
“舉棋不定,無非是因爲怕輸,以師兄的修爲,莫非還有輸贏之別麼?”年輕道長眉目含笑,似乎因爲捉住了師兄的痛腳而得意。
“哈哈哈,”年長那位笑道,“我只循棋道落子。所考者,唯合於道否。豈知輸贏哉?清鋒,你的不爭輸贏,卻是以爭輸贏爲恥,故而不爭,亦非分別之心耶?”
“呵呵,師兄說得是。”清鋒輕輕一拍膝蓋,長身而起,透過薄紗望向外面。一時間山水朦朧,草木綽約。
“師兄,”清鋒吟聲道,“這天變之事,谷中可有決議?”
年長道人放下茶盞,盯着棋盤上的黑白子,捏起劍指在眼上一一點過,好像在算得失,渾然不理會自家師弟的話。
清鋒暗道:這些隱修之士,常年不與人說話,就連腦子都慢一拍。
他正待催問,突然聽到師兄長噫一聲,緩緩說道:“長生劫。”
“哦?”清鋒微微一愣,“怎麼會?”
圍棋之中,下出長生劫的概率是極小的。這局棋中,雖然纏鬥激烈,但是這種和棋的形勢卻沒展現出來。
見清鋒靠了過來,道人緩緩將棋子壓落,道:“看,如何?”
“入氣送吃了二子,絕妙!”清鋒眼前一亮,“這倒讓我毫無辦法了,不然你提我四子就成活棋了”。他思索一番,方纔道:“我只得在這裡提你……”
道人面帶微笑,落子再提二子。
棋面頓時還原,而且從整盤棋看來,也無處再可開闢,只能同形反覆,永無止休。
所謂長生劫也。
“妙,妙哉。”清鋒道人輕輕撫須,腦中覆盤,有意要記錄成譜。他對圍棋的愛好雖然不至於成癖,但是這難得的長生劫還是值得一錄的。
“你剛纔所問之事,便是這局棋了。”那年長的道人也站了起來,指了指棋盤:“世事如棋,勝負難分啊。”
“師兄是說,”清鋒不由中斷了腦子裡的棋譜,“雲師兄不肯出山麼?”
“非也非也,”那年長道人笑道,“雲中客倒是蠢蠢欲動,似有出山之念。”
“將岸君已經下山了,雲師兄也有意出山,”清鋒輕輕笑道,“莫非是師兄捨不得這龍空谷的美景麼?”
年長道人笑道:“愚兄只差最後一步便要聖胎結就了,累世苦修在此一朝,不敢不謹慎。”他頓了頓又道:“而且我所慮者,並非這江山國運。”
“喔?”清鋒躬身一禮,“還請師兄指教。”
道人踱了兩步,緩緩道:“天變之時,我也偷窺了一番,與聞天命。”
“天命可有明旨?”清鋒上前問道。
“明亡這一定數已然撤了。”
“那豈不是正該我輩逆轉龍氣,再築江山麼?”清鋒不由激盪起來,道:“師兄若是得了這扶龍之功,結就的聖胎想必也不簡單啊!”
“是,若是有扶龍功德備身,日後合道就有了六成定數。”道人笑了笑,突然話鋒一轉:“但是……”
清鋒登時清靜下來,耐心等師兄說下去。
“但是,”道人言道,“我以爲這天命,還有未盡之言。”
“師兄可直言否?”
“你以爲那厚道人是什麼人?”這道人反問一聲。
“我在姑蘇時,聽何守清說他星未入命,其他便不知道了。”清鋒略一思索,突然眼睛一亮:“不過當時我問何守清和趙守德爲何不收納這道人,他二人都說收不下……”
“鐵杖客是你我的故交了,他收不下的人,該是何等模樣?”年長道人循循誘道:“你看這天變、世局,都因爲這厚道人而變。星不入命只是給他開的方便之門,卻不是根本緣故。根本緣故在於,爲何突然冒出來一個星未入命的人來。”
“這是爲何?”清鋒一愣,“古往今來,的確罕聞。”
“是聞所未聞!”道士糾正道,“卻讓我想起了老子出關,留下靈言五千……從當時而言,同樣是聞所未聞之道理啊。”
“啊!”清鋒頓時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直衝腦門,驚詫道:“難道是從四聖天而來?”
“就算不是四聖天,”道人保守地想了想,“起碼也是四梵天。”
無論是四聖天還是四梵天,都是三界二十八天之外的聖真,是真正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的神人。到了他們那個境界,已經不能說是人或是非人,只能說是契合於道的神靈,自然也不可能干涉人間的進程。
除非,文明初開,下界啓蒙。如元始天尊以廣成子點化黃帝。
或者,矇昧將盡,臨凡指路。如道德天尊以老聃子留言五千。
這兩次都是四聖天上的神靈下凡,其結果自然是前者埋下了種子,而後者給這剛破土而出的樹苗培土施肥。
那這一次呢?
“不會是要滅世重來吧?”清鋒突然被自己這年頭嚇得心頭直跳。
“你我修爲相差彷彿,你覺得我會知道得更多麼?”年長的道人呵呵笑道。
清鋒微微搖頭,表示不敢當。他知道這位師兄已經一隻腳踏進了聖胎境界,自己卻連第一魂都還沒煉罷。雖然看似兩魂之差,在修爲心性上的差距卻不亞於兩重天。
二人看看天空將暗,涼風漸起,便要離去,突然見地上陰陽魚突然溶溶流轉起來。數息之後,一個滿身灰土的道人站在了魚眼上,一掃兩人,頓時放聲叫道:“二位師兄救命啊!”
……
錢逸羣鑽進樹林的剎那,苦塵的天雷很快就追了上來。他不知道這頭頂烏雲到底能夠覆蓋多大的範圍,死命往前跑終究不是良策。陡然間,一道靈光在錢逸羣腦中閃過,正是當日高仁老師以歸家院衆人性命爲要挾的情景。
——當日苦塵都不忍心牽連無辜,沒有道理這大慈大悲心更倒回去的。
錢逸羣心中計較停當,身子一折,幾個起落便往瀋陽城衝去。他之前來瀋陽城,是以幻沙之術潛進去的,此番卻顧不上那麼多了,掌心雷開路,轟殺了守在城門的守衛。
城頭上的士兵見了,高呼關門,卻哪裡攔得住鬼步無敵的錢逸羣?
恰恰是將苦塵和尚攔在了外面。
“有漢人和尚來屠城啦!”錢逸羣毫無底線,隨手扔着掌心雷,轟擊民居,高聲造謠。
城裡雖然以女真人爲主,卻也還有漢人殘存,登時瀋陽城中大亂起來。有膽小怕事的,有琢磨殺人立功的,也有乘火打劫唯恐天下不亂的。
錢逸羣在人羣中穿梭,很快就收集了幾根頭髮。這在漢地是隨手拈來的事,在這裡卻十分不易——女真人只留很小一撮老鼠尾巴。
錢逸羣橫穿瀋陽,在一條陋巷裡搖身一變,頓時成了女真人。瀋陽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在沒有手機微博的時代,一南一北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並不會被人揭穿。
錢逸羣心理素質過硬得很,大搖大擺地站在街上隨着人流起鬨,時不時冒出兩句女真語,都是模仿別人喊過的話。
他知道自己的易容陣瞞不過苦塵,變成女真人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便是混進一處民居,真正換上女真人的服裝,戴上厚重的毛皮帽子,連頭帶臉蒙起來。只要自己不用法術,無論苦塵修爲再高,也無法從數萬人的大城裡找出自己。
正當錢逸羣尋找民居的時候,突然身後伸出一隻手,抓向自己手臂。錢逸羣的反應是何等迅捷,當即扭身避開,卻見身後是個身穿直筒緞裝的年輕女子。
那女子衝着錢逸羣大聲嚷嚷了幾句女真話,周圍人羣登時讓開一條路來。那女子也不避諱男女大防,伸手便要拉着錢逸羣走。
錢逸羣猜她是這身體的姐妹親戚,索性一客不煩二主,便跟着她去,也免得自己漫無目標地瞎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