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的時期,就不能採取尋常的辦法。
就像治亂世須用重典一樣。
連沈大人都有所忌憚的事,鄭禮信和他的兄弟們正在冒險完成。
天沒亮之前,寒風裡,一架架馬車整齊列隊,保持着很遠的距離,劉大錘等人手裡拿着特製的鉤子,把屍體鉤到馬車上。
幾百具屍體經過很長時間才弄好了,鄭禮信帶人拿着配好的消毒水,往車伕身上灑着,然後看了下東面,高亢的聲音透過口罩在夜空中響起:“天地有靈,人身共知,焚屍體,驅瘟神,生者康健,逝者安息……”
等到了傅家甸一個大刑場附近,他遙望那裡一樣堆着不少屍體,就叫車伕們繞着走。
這是一場挑戰封建習俗的逆戰。
儘管做了大量的準備,他依然明白消息一旦傳出去,不知道多少人詛咒自己呢。
這畢竟是一件連死人都不放過的悖逆之舉。
眼見日頭緩緩升起,晨風吹來,他拿着紙殼子做成了喇叭,大聲喊着開始燒。
早有人挖好了一個個土坑,旁邊放好了柴油和木頭,從上坡處點燃了火,很快就火光一片。
他們的人都撤到了東面,捂好了嘴巴。
儘管這樣,惡臭傳來,一個個薰的噁心難受。
也真有支持這種科學焚燒的。
這邊正燒着呢,遠處有架牛車趕來。
車前面,跑着褚胖子,後面車上拉着剛死去的一對父子。
父子半夜去世,大早上想把屍體運出去土葬,還在大街上舉行祭拜儀式,要不是褚胖子制止,估計半條街的街坊鄰居趕來湊熱鬧。
這時候死去的人,基本可以確定是感染了嚴重的鼠疫。
他早就知道鄭禮信今天后半夜帶着一羣仁人志士焚燒屍體,還給了這家人不少錢作爲精神補償金,才勸來的。
劉大錘他們這會都噁心的蹲在地上吐,張不凡吐了半天了,連膽汁都吐出來了,口罩和嘔吐物摻雜在一起,狼狽不堪,喊着這比死了都難受。
駕駛牛車送喪的人也沒見過這麼殘忍的場面,到了地方就跑到一邊去了。
褚胖子就帶着一個攝影的助手,看着屍體發了半天呆,就招呼鄭禮信了:“鄭大俠,這事還得你動員啊,你要不開這個頭,半個月不過,就得滿城屍體,滿地屍臭了,來,咱倆……”
他招呼鄭禮信一起擡屍體,不過倆人才擡上了,褚胖子職業病又犯了,把屍體腿一放,掏出了紙筆,命令說:“你是大俠,臨危受命,忍辱負重,你說什麼做什麼,我得給你記下來。”
鄭禮信本來就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一點怨言都沒有,拖着屍體就朝土坑那走。
才走了幾步,他就覺得踩上了什麼東西,一個踉蹌之後,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屍體倒在了身邊。
這一刻,他和這人幾乎靠在了一起。
他潛意識地扭頭,就聽那人喉嚨裡動了動,胳膊一甩,發出了幾聲呻|吟聲。
看樣這人沒死透呢,一路上的折騰又“還陽”了。
憑着常識來看,就算還有口氣,也是活不成了。
鄭禮信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勁,拼命地朝後軲轆了幾下。
劉大錘等人用長木頭杆子處理了這具屍體,他獨自上了馬車,趕着車朝街裡而去。
日上三竿的時候,他回到了酒樓門口,叫着一個夥計安排了起來,叫人騰出了一個庫房,自己進去了,裹着大衣蜷縮在牆角。
這些天腦補的傳染病畫面在腦海中一一閃過,恐懼環繞在他頭上,如同惡魔團團圍在周圍。
他預感的沒錯,很快就覺得渾身什麼地方不舒服,心裡一個勁地提醒自己沒事,不過不爭氣的喉嚨發乾發緊,一下子咳嗽了起來。
都折騰了大半夜了,疲勞至極,盼着睡一覺能好點,他死狗一樣靠在牆上,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等他醒了的時候,感覺暖和了不少,再感覺了下,鼻孔裡傳入了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鮑惠芸坐在地上,緊緊地抱着渾身發冷打顫的他。
當時聽到消息後,鮑惠芸急的團團轉,心裡猜疑他得了鼠疫了,否則哪有這麼巧。
於是,她去了聖春堂,憑着老感情,催着杜大夫給開了藥。
杜聖春拿着藥方的手猶豫着,聽說鄭禮信去焚燒屍體可能感染了,心裡升起一股子心疼,在幾味藥上加了量。
她就像哄孩子一樣哄着丈夫,給他揉着額頭,輕聲安慰說:“沒事了,已經服藥了,杜大夫說了,很快就能好的,瘟疫不欺負好人,你是好人,是英雄。”
感受着懷裡滾燙的身體,鮑惠芸知道他燒的厲害,病的不輕。
睡夢裡,鄭禮信感覺自己在一團團烈火中焚燒着,渾身全是火苗,燙的疼痛難忍,嗓子不知道被什麼堵上了。
昏睡中,他又想起了當初在寒夜裡狂奔,走在沒膝的積雪中,飢寒交迫,實在不願走了,就倒在了地上。
後來,他隱約看到了一張清秀的臉蛋。
這是菱角的臉,先是對他關切地笑着,隨即在一陣哭泣的聲音中原來越遠。
“菱角,菱角,我是大頭,壞壞的大頭,九子啊。”不知道揮動了多大力氣,他終於喃喃地說了出來。
縱然經歷人生再多的風雨波濤,唯有最初真情最難忘。
在成功的時候,在失落的時候,他總會想起鄧美菱來:兩相無猜的純真目光,雪地裡牽手前行的那種緊張和心跳加快的感覺……
鮑惠芸生氣地看了他一眼,挪了挪身體,就想離開他。
過了好一會,她重重地靠在了牆上,心情複雜地自語說:“禮信啊,要說好人壞人,你是個好人,爲了黎民百姓,爲了抗疫,你連命都能捨出來,就算你死了,我也不會怨恨半句,可死到臨頭了還想着鄧家小姐,我……”
得了急病進門的時候,他就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能進庫房,自己要是死了就拉到刑場埋了。
他剛回來的時候,劉大錘沒尋思能病成這樣,按照計劃好的,隨後就去道臺府報信了。
鄭禮信“冒天下大不違”,運用先進醫學理念,冒險處理了這麼多屍體。
劉大錘進道臺府彙報的時候,按要求多次消了毒,反覆洗了露在外面的部位。
伍博士足足聽了三遍這個過程,中間還問了好幾個細節。
等都覈實準了,又問起了個最擔心的事:當時怎麼處理風向的事。
當得知鄭禮信早就考慮到了這個因素,等起風的時候才焚燒,人都躲在了上風口。
大錘順便說了褚胖子的事,伍博士一下子站了起來,揮舞着筆記本就喊了起來:“超出我想象了,鄭膳長有勇有謀,功不可沒啊。”
不過,當他聽說鄭禮信處理那個還有一口氣的人時,一下子着急起來了。
他趕到了剛剛弄好的藥方裡,對着有限的藥品,反覆觀察,最後開出了藥方,親自抓藥,叮囑劉大錘不要接近他,把藥送進去,務必叫他按時吃藥。
鄭禮信率先嚐試,伍博士把後續的事辦的很是科學、周密,隨後就安排人員去了這些死者家裡和周圍走訪,經過反反覆覆考證,竟然沒有再患病的。
因爲鄭禮信爲代表的各界人員的努力參與,全城抗擊鼠疫形勢越來越好。
幾天後,鄭禮信病情出現了波動,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在一次昏迷了半夜後,竟然在睡夢中喃喃自語了起來:“吃的,吃的,山楂糖水……”
鄭禮信好了。
伍博士依舊戰鬥在和病魔鬥爭的第一線,他叫人捎來信,說這種情況基本沒問題了,可不能大意,好好休養一陣子,過了三七二十一天,要是沒發作,纔算好了。
此時的大街上已經依稀能聽到鞭炮的聲音,鄭禮信夫婦獨居一室,吃喝有人送。
鄭禮信經常坐在窗戶那裡發呆,想起了剛剛經歷生死劫難,癡心不改地說:“芸兒,鼠疫還沒過去,死的人少了,只要按照伍博士的計劃來,很快就能徹底好了,我真想再出去跟着他……”
大病一場,他身體虛弱,每天出汗多,嗓子偶爾不舒服。
“那你問問他答不答應啊?”忽然,鮑惠芸聲音怪怪地說。
鄭禮信這才注意到她身體發生的變化:小腹微微隆起,嬌羞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慈母的模樣。
從她現在模樣來看,這身孕至少得三個月了。
“這麼大了啊,快點生,跟着我練廚藝開酒樓,咱們家人丁興旺,一起美食天下。”鄭禮信高興之餘,首先想到的是有人接班了。
鮑惠芸沉浸在一片幸福的感覺中,不痛不癢地點了點他腦門,說:“就想着教小廚子,可別跟你似的,愣頭青,什麼事都得朝前衝,俄國人日本人都得罪,鼠疫來了也沒嚇住你,咱兒子以後多讀書,考個進士舉人什麼的。”
“就當廚子,赤誠一片,用好六畜五穀,佐以油鹽醬醋,做出人間最好的味道,比考進士舉人更有意義。我不就是個廚子嗎,利國利民的事,就沒少幹。”鄭禮信說了與衆不同的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