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
看見他的時候,雪很大,將他攪入了紛紛揚揚的慌亂中。
走近了,我才發現他的一隻腳有點瘸。他先看見了我癱在路中間的貨車,然後看見了我。一看見我,他的眼睛就亮了,像驟然擰開的手電,兩道光上下欣喜地打量着我。然後他把肩上的旅行袋一甩,徑直朝我走來。
走了幾步,他放緩了腳步,也許他發現,我的臉色不像腳邊的那堆火樣的熱氣騰騰。
其實,我比他還興奮。五天了,我攏共見到兩個活物,一個是昨天傍晚從林子裡跑出來的一隻野兔,另一個就是他了。五天來,除了車剛陷進深坑時罵了幾句髒話,接下來沒有說過一句話。渴了咽一捧雪,餓了燒兩個饅頭啃。每天就盼着有人來。直到第三天也沒見着一個人,我纔算明白了,這樣壞的天氣,還敢駕着貨車在顛簸的山路上拉煤的,不是窮瘋了就是他媽的有病。
說來說去,我還是吃虧在自己的強盜性格上。本來想,趁雪停的當口,再拉一趟。我算過賬,這個天氣,只要膽子大,一趟能抵平時三趟。剛出門時還好,太陽把天地間曬得眼淚滴答的,一進黃昏,老天心腸就變硬了,幾趟風過,雪又下來了,最後,在這個前不挨村後不着店的地頭,我的貨車和黑夜一起被凍住了。
凍了五天,身體快僵硬了,心卻變得軟軟乎乎的了。每個夜晚,我蜷縮在冰窖樣的駕駛室裡想,要能見着一個人,我肯定會大哭一場的。
說實話,當他的影子從遠方的風雪裡偏偏倒倒過來時,我的喉嚨就變得硬邦邦的了,我特別想朝他揮着手大聲喊,可惡的矜持讓我裝得像天氣一樣有性格,我故意不理會這個鄉下人。
他喂了一聲,我嘴脣動了動,聲沒出來,長時間不說話,上下嘴脣粘在一起了,渡出點唾液潤了潤,兩片嘴脣纔不情願地分開。
嘴脣分開了,我還是沒說話,索性轉回火堆邊坐了下來。
“不裝你會死啊!”我罵了自己一句。
還好,他不會裝,滿臉盪漾着笑,搬塊石頭放在火堆邊,刨掉石頭上的雪,屁股移上去,面部緊了一下,應該是太冰了,看着我,笑容很快又回到了他的臉上。
“咋了?”他看着頂着一頭白的貨車問。
我白了他一眼,想繼續沉默,沒忍住,他媽的,實在太想說話了。
“陷進去了。”我說出的話像掛在樹梢上的冰凝子,連我自己都打了一個寒噤。
他伸出兩隻手,平擡着放在火堆上,還不是搓搓,烤了一會兒說快燃盡了,這火。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說我沒瞎,看得見呢!要烤啊!自己鑽林子撿柴去。他臉上忽然爬出一層尷尬,也沒話,吃力地撐起身子,往林子裡去了。等他左搖右晃出來,地上的火堆已經沒了苗兒,只剩煙了。重新坐下來,他把柴一根根折斷放上火堆,低下頭湊過去呼呼吹,直到火苗騰騰了,才直起腰來。看見我一臉的冬瓜灰,他沒話找話,照例先笑笑,說:燒這種地躺柴火,中間一定要空,空了,氣兒就能進去。他還想說,見我不搭理,才噤聲了。
天空像個被扯破的鹽口袋,停不住了,我和他窩在馬路邊的石窩子裡頭,守着一堆火,一會兒看天,一會兒看地,實在沒看的了,就相互看看。可眼神剛一碰頭,就彈開了。
該是正午了,雪稍緩了一些,更遠處的天底下,還有橘黃色的光,應該是陽光。按說見着陽光了,該有暖意纔對,可我不行,上下牙直打架,衣服掖了又掖,都快掖成皮了,還不行。我知道,是餓了,飢和寒就是一對雙胞胎,要不咋說飢寒交迫呢!我駕駛室裡還有幾個石頭樣的硬饅頭,我不想吃,一是出去的日子見不到頭,死活得留點來救命;二是實在咽不下去了,儘管放在火上烤過了,可還是硌得喉嚨生疼。
我朝遠處看,他也朝遠處看,該是午飯的光景了,我餓得實在有些扛不住了,眼前的景緻老晃悠,像駕駛着一輛沒有剎車的卡車,心慌得很。我費力爬起來,從駕駛室取出一個幹饅頭,折根樹枝,掐頭去尾,把饅頭串起來伸到火上烤。
他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把腦袋歪向一邊,我把意圖已經表達得很清楚了,爲啥只烤了一個饅頭,吃獨食唄。別看只是幾個破饅頭,可是此刻啊,這就是金寶卵了,是能救命的。
饅頭漸漸焦黃了,有味道在空氣中流淌。這味兒,前幾次聞着還香,現在不成了,聞起來喉嚨就癢癢,再想想嚥着它的感受,五臟六腑立刻風雪漫卷。
我打了一個乾嘔,想忍,沒忍住。
“吃我這個吧!”他從袋子裡取出幾個瓦耳糕。
本想客氣兩句的,沒忍住。
瓦耳糕還軟和着呢!往火
上一烤,香氣立刻瀰漫開來。
吃完柔軟的瓦耳糕,我堅硬的面孔也變得軟和了。
這時候他站起來,說他該走了,他得在天黑之前趕到南山煤礦。我就笑,他說這有什麼好笑的嗎?我說從這裡到南山煤礦還有八十公里呢!四個輪胎的汽車都得抖抖索索爬一整天,就你那兩條腿啊!再加上這樣的天氣,天黑之前趕到?你以爲自己是神行太保啊!
他搖搖頭,樣子安靜得像一面冰封的湖面。
“不行,我得去。”他說。
我說:“冰天雪地的,還這樣猴急,那兒有錢等你去撿啊?”
他說:“我是去找我兄弟的。”
“晚點到就找不着兄弟了?”我訕笑。
他忽然變得很嚴肅,直勾勾看着我說:“我兄弟怕是丟了。”
說完,他轉身走了,一對腳印慢慢往前延伸,一深一淺。
走出去沒多遠,他又折回來,把幾個瓦耳糕遞給我,我慌忙推回去,他又推回來,喘着氣說:“我到了礦上就能尋摸着吃的,你這兒啥時候能出去沒個準兒,還是你留着吧!”
我心口一熱,從車子被凍在這裡的那天開始,我第一次感覺到心裡頭暖和。這種暖和不是烤火烤出來的那種,烤火只能烤熱表皮,烤不熱心窩子。
他重新折進風雪裡,我忽然起來了一種難得的高亢,我想就是使盡呆力,也要把卡車從雪地裡拔出來。
“回來!”我喊。
“幹啥?”他問。
“幫我把車拔出來。”
我圍着車打轉,認真查看四個輪胎的位置,我讓他去林子裡薅些樹枝來,我趴下來把輪胎下的雪屑和泥漿刨開,找塊石頭將陷進深坑的輪胎前方鑿了一個豁口。
我鑽進駕駛室,他抱着一捆樹枝站在車輪後,我說,我把車往後退一點,坑子裡出現空隙,你就迅速把樹枝全塞進去。他點點頭。
汽車在半山腰發出一陣怪叫,聳動了幾下,又穩穩停在了深坑裡。
我罵了一句,跳下車。見他站在輪胎後,我想笑,這次算是忍住了,輪胎捲起的泥漿,將他塗成了一隻碩大的瓢蟲。
雪終於在黑晝快完成交替的時候停住了。
我們圍在火堆邊,火光映着他的臉,他的臉上有層薄薄的悲慼,手裡那根棍子,不停地捅着火堆,火堆就炸開一團一團的火星,在暗夜裡亂竄,像無數慌亂的精靈。
“你兄弟在煤廠上挖煤?”我問他。
他點點頭。
“你咋知道你兄弟丟了?”我問他。
他仰起頭,透過火光,一字一頓對我說:“我兄弟已經三個月沒打過電話了。”
我就笑,說你曉得個球,煤廠上那些人,來來往往的,說不定早走了。
他搖搖頭,沉默了一陣,才說:“我兄弟的性格我曉得,不管走到哪裡,都會讓家裡知道的。”
吃下去的東西很快就被呼呼的北風吹沒了,火苗依然熊熊,前胸像塊烙紅的鐵板,後背卻是浸骨的冰涼。我半閉上眼睛,怕僅剩的一點氣力讓風給刮跑了。他忽然嘆了一口氣,把手裡扒火的棍子往火堆裡一扔,開始低聲嘀咕,樣子不像是說給我聽的,也不像說給他自己聽的,像是說給過往的寒風的。
“我兄弟老實得很。”他說。
“這年月,哪裡還有老實人?老實人早死絕了。”我說。
“哪會死絕喲!我這輩子,見着的都是老實人,我本村的二伯,老實得像塊墓碑,遇上啥事都那表情,好像天生就沒有喜怒哀樂樣的,說來都不會有人相信。他兒子看上了一門親事,還把女的帶回家來讓他看看,姑娘有模有樣,可我二伯死活不同意,也不說啥子理由。還是有一次喝了點酒,纔給我老爹說了實情。他說那女娃長得太好看了,一進門他就東想西想的,他悄悄罵了自己,罵了也不頂用,腦殼裡還是想,刨都刨不開,他就不敢同意這門親事了,怕自己後半輩子活在胡思亂想裡頭。”
他說到這裡,又撿起一根樹枝開始扒火,火星四濺中,他接着說:“餓飯那幾年,生產隊一袋苞谷不見了,有人說曾看見他在倉庫邊晃盪過,就把他綁了,問他,他承認了,差點就被打死了。若干年後,偷東西的人臨死前把這事應承了。當年打他的人就給他道歉,說對不起他,打錯了。又責怪他,說不是自己乾的,爲啥要承認呢?他說他偷了的,心裡頭有過這個想法,既然有了想法,就算是強盜了。”
我本想咧嘴笑笑的,沒笑出來,好像很好笑,仔細想想,一點都不好笑。
他像是累了,把旅行袋拉過來墊在腦袋下,側過身,把後背留給了火堆,眼睛則對着遠處的莽莽蒼蒼和模模糊
糊。
我做夢了,我開着一輛嶄新的貨車奔跑在一條寬闊平整的大道上,道路兩邊有等待收割的麥田,空氣裡還有麥穗的清香,還有陽光,毫不吝惜地普照大地,橘色的大道上,各式各樣的車輛來來往往,擦肩而過時,還不忘摁下喇叭,喇叭聲很大,一聲接着一聲,震得耳膜發麻。
睜開眼,天亮了,我還真聽見了喇叭聲,沒有夢裡那樣悅耳,破破的,彷彿被撕裂了一般。這是老東風的喇叭聲。直起身來,我看見車了,一眼我就認出來了,老黃的車,左邊門撞的那個坑還在。我曾問過老黃,爲啥不去修修,老黃就咧嘴,露出一排黃牙說修個球,脫保好些時候了,反正不影響開關門。我曉得,老黃是捨不得錢。老黃日子不好過,閨女在青島上大學,老婆癱瘓在牀。老黃在錢上從來不會有什麼大動作的,你看他那口黃牙,就是劣質香菸薰出來的。
能在這樣的天氣還出來玩命,只有老黃這號人了。
我撐起來喊:老黃,你狗日的還真不怕死啊!
老黃把腦袋從駕駛室伸出來,一咧嘴,拉開一線醒目的黃,開始誦讀老三篇:“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爲了人心不足而死,就比鴻毛還輕,爲了老婆孩子而死,比泰山還重。”然後他接着喊,“這種天氣你還出來跑,是不是活膩了?你狗日的死了,就比鴻毛還輕,老子死了,就比泰山還重。”
我就佩服老黃這一點,日子過得邋里邋遢,說起話來還不忘記引經據典。
我幾步跳到他的車門邊,使勁拍了拍他腦袋,說你要再不來,我要麼就活活餓死,要麼就佔山爲王了。
老黃往火堆邊瞅瞅,說,喲!還沒落草,就有兄弟入夥了。
我說是一過路的,也往煤廠上去。
熟練地套上鋼索,老黃的老東風在前頭一哆嗦,我的貨車終於可以繼續在兇險萬分的康莊大道上繼續奔馳了。
雪又來了,鋪天蓋地,像被惹急了一般。
他坐在副駕駛位置,低頭搓着衣服上的泥漬,汽車高高低低,他也高高低低,不小心腦袋就磕在車頂上了,磕出一聲哎喲,伸手揉揉,又低頭繼續搓。
我把香菸和火機遞給他,他擺手,說不抽菸,想了想他又說,心裡頭堵得慌的時候才抽兩支。我說我是讓你給我點一支呢!他哦一聲,慌忙幫我點上一支。我吸了一口,嗆得難受,斷煙好幾天了,煙是老黃給的。我就罵,老黃這狗日的,這種煙,遲早把肺抽爛。
猛吸了兩口,我問他:“你講究還多呢!心頭堵的時候才抽菸,你現在心情好得很咯?”
“好啊!”他笑,“你看,這車爬得突突的,我離我兄弟越來越近了。”
“找到兄弟了,有啥打算?”
“一道回家過年,老孃在屋頭等着呢!”
車在山脊上小心翼翼地爬,雪越下越大,放眼四望,沒有一戶人家,羣山面無表情。黑夜也隱伏在山那邊,正躍躍欲試呢。
他忽然說:“半夜三更還在路上跑,家裡會擔心吧?”
“咳!哪兒有家啊!老婆早死了。”我呵呵笑。
他半天沒說話,過了半天我又說:“倒是有個相好的。”
沒聲兒,我轉頭看,他正閉着眼養神呢!
一路上,都是我一個人嘮嘮叨叨,說了好幾籮筐的話,我發現把心裡話掏給一個不相識的人,倒也是件很舒坦的事情。
車轉過一個彎,我指着遠處告訴他,那就是南山煤廠了。他應了一聲,猛然繃直身子,焦急地掀開車窗,先是伸出半截腦袋,最後伸出半截身子。
“看不見啊!”他的聲音讓風給扯得支離破碎。
我沒理會他,想這樣大的雪,還有即將迎面撲來的黑夜,能看見纔怪呢。
終於近了,一片偌大的煤場子,黑着臉攤放在天地間,四周都是高高的山嶺,純潔地雪白着,這樣,天地就黑白分明瞭。煤場子上還有十幾輛等待裝煤的鐵疙瘩,全都靜默着。
把車停放好,跳下車,他先抖了一下痠麻的腿,然後把旅行包往肩上一扛,眼睛直盯盯看着我。我指了指煤廠後面的兩排簡易平房,說你去那裡問問吧,挖煤的都住那兒。
“你呢?”他問。
我說我先去問問,能不能裝上煤,能裝上的話,你還是搭我車一道回去吧!
他一咧嘴,笑得花團錦簇。
他一瘸一拐穿過煤場子,風裹挾着雪花,劈頭蓋臉砸下來。頭上是沉沉的天幕,腳下是寬闊的煤場,他的模樣就更小了。
我摸出一支菸,風太大了,點了幾次沒點着,擡頭看了看天,又看看他正遠去的背影,我忽然有種難抑的悲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