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回到土莊我才知道,藍玉已經把河灣裡的水吸上來了。
一回來藍玉就興沖沖地問我用長蘆葦吸上河灣的水用了多久,我掰着指頭數了數說一個半月多一點吧。我用了十天。藍玉驕傲地說。我心裡就有些神傷了,說師傅都說了的,你的天分比我好。藍玉就拍拍我的肩膀,說你也很好的。
但是我發現我真的不好。
藍玉吸上水後本來也和我下地的,可下地才幾天,事情就發生了變化。
我清楚地記得那天有好大好大的霧,氣勢洶洶的,整個土莊都不見了。我還沒起牀,就聽見藍玉的尖叫聲,我翻了個身,想多睡一陣子。藍玉總是起得比我早,甚至比師傅師孃還早,爲此他還得到了師傅的誇獎。說實話,我也想像他那樣起得早的,我也想得到師傅的誇獎的,可我就是起不來,硬着頭皮爬起來也是昏昏沉沉的,好一陣子滿世界都在亂轉。到後來我索性不起來了,誇獎也不想要了,只要讓我多睡一會兒就阿彌陀佛了。
起來,快起來,土莊不見了。藍玉跑進來搖我。
嗯!我咕噥一聲,沒理會他。
天鳴,土莊沒有了。他乾脆把我的被窩抱走了。
無奈,我只好起來,走到屋外我才發現土莊真的不見了。
那是我一生中見到的最大的霧,天地都給吃掉了,連站在我面前的藍玉也消失了。一眼的白,那白還泛着溼。我沒有見過有這樣氣勢的大霧,呼吸都不順暢了。我湊近藍玉,他正用兩隻手拼命地撈懸在空中的白,像一隻巨大的蜘蛛,被自己拉出來的絲給網住了。
你們兩個進來。師傅在裡屋喊。
我和藍玉折進屋,師傅說今天霧大下不了地了,正好我有事情要交代。
師傅從牀下拉出一個鏽跡斑斑的鐵皮箱子,他打開箱子,我和藍玉都湊過去看,屋子裡光線不好,只能看個大概,反正裡面都是嗩吶,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的嗩吶。師傅彎下腰不停地翻檢着箱子裡面的傢什,挑啊揀啊,終於,他抽出了一支略短一些的嗩吶,把嗩吶放進嘴裡,嗩吶就發出長長的一聲——嗚。師傅直起腰來,把嗩吶遞給我身邊的藍玉,說從今天開始你就不用下地了,專心吹嗩吶吧,先把它吹響,我就教你基本的調兒。
藍玉當時的樣子我都沒法子形容,接過嗩吶的那一刻,昏暗的屋子裡竟然劃過兩道亮光,那是藍玉眼睛裡出來的。我看見藍玉握着嗩吶的手在輕輕地抖動,然後他笨拙地把嗩吶塞進嘴裡,腮幫子一鼓,嗩吶就放出來一個悶屁,又一鼓,又出來一個悶屁。
我想師傅接下來該給我派發嗩吶了,說不定是支長的呢,比藍玉的長。我就定定地盯着師傅的手,希望他能抓住一支長
的嗩吶不放,再放到嘴裡試一試,然後遞給我。但我是不會像藍玉那樣沒有一點定力,當場就放幾個悶屁顯擺,我會找個沒人的地頭悄悄放。
師傅是拿出了嗩吶,拿出來還不止一支,拿一支出來,他先是吹吹,然後捲起袖口拭擦一番,又放回去,又撿起一支吹拭一番,照例又放回去。我眼珠子都瞪直了,總是希望下一支就是我的,開始看見短的還害怕,怕他遞給我,我想要一支比藍玉長的。可隨着箱子裡翻剩下的嗩吶越來越少,我的心就開始繃緊了,想短的也成,就是拇指長短的我也收。
“砰”的一聲,師傅合上了他的箱子。
我沒有吹上嗩吶。晚上我對藍玉說我要回家了。藍玉說你不是剛回過家嗎?我說我不想學吹嗩吶了。我現在才知道,師傅其實是看不上我的。
土莊的夏天是沒有水莊的好看,可土莊的秋天卻老有味兒了。土莊的山是小了些,可山上都有樹,種類也繁多,常青的鬆和落葉的楓抱在一起,夏天還是整齊的綠,到秋天楓樹就醉了。就這樣,一個一個紅綠間雜的山丘一排兒地往遠方去了,像一排生動的省略號。我揹着行李順着省略號一直走,邊走邊哭,我悲傷極了,來土莊都這樣老長的日子了,我就是吹不上嗩吶,卻成了焦家的長工。又想我連嗩吶都沒有摸過就回到水莊,水莊人肯定要笑我了。還有,我最擔心的還是父親,我這樣回去倒不是怕他揍我,我是怕他會活活氣死。
我是偷偷走的,從土莊不見了的那天起,我就想走了。昨天晚上,我的師弟藍玉又爬到我的牀上吹了一回嗩吶,他吹的時候還拿眼睛瞟着我,眼角得意地往上翹。我知道他是在我面前顯擺,可我不恨他,因爲要換着我我也是想顯擺的。藍玉的腦袋很大,所以他很聰明,他現在都能把師傅教給他的喪調吹得我眼窩子發潮了。吹到精彩的地方他還會停下來給我講,這是滑音,這是長調。每天我和師孃下地,他就爬到我幹活的地頭,猴樣地躥上草垛子,嗚嗚啦啦的就吹開了。回家的路上,我一身的疲憊,連走路都搖晃着,藍玉卻活蹦亂跳,像早晨剛剛抽上露水的青草兒樣鮮活。
我走了,誰都不知道我走了。我走的時候藍玉還抱着他的嗩吶在牀上說夢話呢。本來我想跟他道個別的,可我又怕他大呼小叫的驚動了師傅師孃。出門我才發現天還沒亮,四處都是讓人心悸的黑。我摸索着在屋檐下坐下來,坐下來就想在土莊的這些日子,想師傅和師孃。師孃是個好人,像母親,在地裡還不讓我多幹活,吃飯老往我碗裡夾菜。我最不留戀的就是師傅,我還偷偷給他起了外號,叫焦黑炭。焦黑炭沒有一點好,整天繃着臉不說,還不讓我吹嗩吶。想了好多,我的心裡五味雜陳,喉嚨一硬,就悄悄嗚嗚地哭起來,一直
哭到天色微明,回家的路也能見着了,我才站起來離開,走出一段回頭看了看,眼淚又下來了。
終於要離開土莊了,我這輩子怕是當不上嗩吶匠了。想起上次回家時給父親和母親表的態,說一定學會那首《百鳥朝鳳》,回家吹給他們聽。但是眼下的情形別說《百鳥朝鳳》了,就是一段稀鬆的喪調都沒有學會。我覺得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水莊的遊本盛了,他一心一意地送他的兒子學嗩吶,可他的兒子學了差不多半年,連用嗩吶放兩個悶屁的機會都沒有,這讓水莊人知道了還不笑掉大牙?又傷心了一回,卻沒有讓我放棄回家的念頭,反正遲早都是要一無所成地回家的,晚回不如早回,早回還能給家裡幫把手。
又看見了水莊,橫在天地間,安靜得像熟睡的孩子。再拐一個彎,就到我們水莊的地界了。我走的是下坡路,路細而窄,彎彎拐拐,像截扔在山坡上的雞腸子。路兩邊有一溜的火棘樹,那些枝枝蔓蔓都不安分地往路上湊,這樣本就狹窄的小路都快看不見了。
拐過彎,我聽見路坎下有說話的聲音。踮起腳,我看見老莊叔正領着一羣人在他的新房上夯草。幹活的人裡還有我的父親,水莊的遊本盛。我悄悄地從火棘樹下鑽過去,把身子隱在草叢裡。
天鳴最近沒回家?老莊叔問父親。
吹着呢!好多調調都會了。父親聲音很大。
以前我還沒看出天鳴這娃是吹嗩吶的料呢!老莊叔又說。
天鳴可比我強,我這娃不要平時看他不吭不響的,做起事情來可一點不含糊。父親說,前不久回來還氣粗地給我和他老孃表態,要吹《百鳥朝鳳》呢!
老莊叔就笑一回,他知道父親是吹牛。就說,《百鳥朝鳳》!《百鳥朝鳳》!我都好多年沒聽過了,上一次聽還是十多年前,火莊的蕭大老師去世,焦三爺給吹過一次。那場面,至今還記得,大老師的親戚學生在院子裡跪了黑壓壓一片,焦三爺坐在棺材前的太師椅上,氣定神閒地吹了一場,那個鳥叫聲喲!活靈活現的。
等天鳴學回來了,我讓他吹給你們聽。父親許願。
那樣我們水莊就長臉了,本盛也長臉了,我就是擔心,天鳴有沒有那個福氣,這《百鳥朝鳳》一代弟子就傳一個人呢。老莊叔說。
你們可以不相信天鳴,我是相信我的娃的。父親說。
我蛇樣地從草叢裡梭出來,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吹嗩吶,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想吹嗩吶。
我順着原路爬到山頂,回頭看了看水莊。遠處近處有嫋嫋的炊煙,水莊醒過來了。
回到土莊,師傅正在院子裡磨刀。看見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院子邊的土牆下,師傅說:你師孃到地裡去了,你也去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