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鳥朝鳳_七

師傅把嗩吶遞給我。是一支小嗩吶,哨子是用蘆葦製成的,蕊子是銅製的,杆子是白木的,銅碗的部分則有些斑駁了。我摩挲着它,這支嗩吶比藍玉的要小,但我已經很滿足了,我終於吹上嗩吶了。我使勁揪了一下大腿,生生地疼。

這是當年我師傅給我的,是我的第一支嗩吶。師傅蹲在大門口吸着旱菸說。

別看它個兒小,但是調兒高,嗩吶就是這樣,調兒越高,個兒就越小。師傅吐出一口煙霧接着說。

我點點頭,門口的師傅漸漸就模糊了。

冬天來了,土莊也熱鬧了。我和我的師弟藍玉把土莊整天攪得嗚嗚啦啦的。河灣邊,草垛上,還有莊子西邊的大青石上,都能聽見破爛的嗩吶聲,破爛的聲音主要是我吹出來的,藍玉吹的嗩吶聲已經很悅耳了。他吹的時候,過往的土莊人會停下來仔細聽一聽,聽完了就遠遠地喊說焦家班後繼有人了。我則沒有這樣的待遇,過往的聽見我的嗩吶聲拔腿就跑了,我就和藍玉哈哈地笑。

師傅很吝嗇,每次教給我的東西都少得可憐,一個調子就要我練習十來天。

焦家班又接活了。出門的前一晚,一班人圍在火塘邊,木桌上還是有苦丁茶和炒黃豆。我和藍玉一人抱着一支嗩吶坐在人羣中,血都滾熱了。我們終於成爲焦家班的一員了,也許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可以和師兄們一起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大家演奏完,大師兄就說兩個師弟來的時間也不短了,也該露一手了。我有些怯,因爲我吹得實在是不好,就推說讓師弟先來吧。藍玉也不推辭,像模像樣地先抖一抖衣袖,兩手舉着嗩吶,往前一推,再徐徐地把哨子湊進嘴裡,像一個老練的嗩吶手。藍玉吹奏得確實好,我覺得和師兄們都差不多了。他演奏的是一段喜調,曲子輕快地在屋子裡跳躍,他的腦袋和調子一起左搖右晃的,吹得一屋子喜氣洋洋。吹奏完了,大師兄就摸藍玉的大腦袋,說不得了不得了,其他師兄也說好,只有師傅不說話,大口大口地吸菸。

藍玉吹完了,一屋子人都看着我,我的心突突地跳,握着嗩吶的手也浸出好多的汗來。二師兄對着我點點頭,我知道他是鼓勵我。我戰戰抖抖地把嗩吶塞進嘴裡,嗚嗚地憋出幾個滑音和顫音,然後我低下頭,說我就會這點了。

一屋子都無話了,只有油燈在輕輕地跳動。師兄們都神情肅穆地看着師傅,師傅還是低着頭吸菸。好半天二師兄才低低地對師傅說,師傅恭喜您了。師傅把旱菸伸到凳子腿上按熄,說好了今天就到這裡,散了吧,明天還要趕遠路呢!

我不知道二師

兄爲什麼要恭喜師傅,我吹得那樣爛,這樣久了也只會吹一些基本的音調,師傅還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每天就只要我釘着幾個調兒吹。

就幾個調,我把冬天吹來了。

今年的第一場雪總算來了,都孕育了好幾天了,直到昨夜才落下來。半夜我和藍玉都聽見了雪花滑過窗櫺的聲音。我和藍玉都睡不着。我們睡不着倒不是等這場雪。在黑夜裡大大地睜着眼睛,是等天亮後激動人心的一刻。昨天晚上,焦家班圍在火塘邊奏完最後一曲調子後,師傅對大家說:明天天鳴和藍玉也和我們一起出門吧!

藍玉推開窗戶對我說,落雪了,不知道我們木莊是不是也落雪了呢?我說我們水莊肯定是落雪了的,每年這個時候,雪落得可大了,漫天遍野地飛,一個莊子都陷下去了。

我起得很早,草草地抹了一把臉,小心翼翼地把嗩吶裝好。我裝嗩吶的布袋子是師孃縫的,碎花青布,嗩吶剛好能放進去,可熨帖了;藍玉的嗩吶也有布袋子,是藏青棉布縫製的,後來我才發現,裝藍玉嗩吶的布袋子的前身是師傅的內褲。這個秘密我一直沒有給藍玉講,再後來我又發現,我的布袋子是師孃貼肉的褲衩改的。

今天要去的人家請的是白事。我剛裝好嗩吶,接客就到了。來接嗩吶的是兩個年輕人,比我和藍玉大不了多少,嘴邊剛剛長出來一些茸毛,他們一人揹着一個背篼,怯生生地站在院子邊。我們無雙鎮就是這樣的,請嗩吶要派接客,接客要負責運送嗩吶匠的工具,等活結束了,還得送回來。

很快,我的七個師兄就到了,看來主人請的是八臺,七個師兄加上師傅剛好八個。我和藍玉當然還不能上陣,藍玉其實是夠了的,但師傅說了,先跟一段再說。兩個接客很麻利地把鑼啊鼓啊的全裝進背篼,看我和藍玉懷裡還抱着嗩吶,就伸過手來說,都裝上吧。我不讓,說自己拿就成了,反正也不重的。接客不讓,說哪有嗩吶匠自己拿東西的道理,我們金莊沒有這規矩,無雙鎮也沒有這規矩。我還想推讓,師傅在旁邊說,給他吧,不依規矩,不成方圓。

主人姓查,金莊漫山遍野散落的人家差不多都姓查。

我們被安排進一個單獨的屋子,屋子很緊湊,還有兩個炭火盆。屁股還沒有坐熱,師傅就對大家說:“撿傢伙,開鑼!”說完就往院子裡去了。

我終於能親眼目睹嗩吶匠們正兒八經的八臺大戲了。焦家班在院子裡呈扇形散坐着,師傅居於正中,他的目光左右掃視了一番,衆人會意,齊齊進入了狀態。一聲鑼響,焦家班在金莊的嗩吶盛會拉開了序幕。我此時聽到的嗩吶

聲和昨天晚上聽見的預演有極大的差別,師傅和他的一班弟子個個全神貫注。嗩吶聲在高曠的天地間奔突。先是一段宏大的齊奏,低沉而哀婉;接着是師傅的獨奏,我第一次聽到師傅的獨奏,那些讓人心碎的音符從師傅嗩吶的銅碗裡源源不斷地淌出來,有辭世前的絕望,有逝去後看不清方向的迷惘,還有孤獨的哀嘆和哭泣。尤其是那哭聲,惟妙惟肖。一陣風過來,撩動着懸在院子邊的靈幡,也吹散了師傅吹出來的哀號,天地間陡然變得肅殺了。

一直在院子裡勞作的人羣過來了,沒有人說話,目光全在師傅的一支嗩吶上。漸漸有了哭聲,哭聲是幾個孝子發出來的。沒多久,哭聲變得宏大了,悲傷像傳染了似的,在一個院子裡瀰漫開來,那些和死者有關的、無關的人,都被師傅的一支嗩吶吹得淚流滿面。

一曲終了,有人遞過來一碗燙熱的燒酒,說焦師傅,辛苦了,潤潤嗓子吧。

開過晚飯,主人過來了。先是眼淚汪汪地給師傅磕了一個頭。說這冰天雪地的你們還能趕過來送我老爹一程,我謝謝你們了。

“他生前是我們查家的族長,可德高望重了!”主人爬起來說。

師傅點點頭。

“做了不少好事,我都數不過來。”主人又說。

師傅又點點頭。

“焦師傅,你受累,看能不能給吹個《百鳥朝鳳》?”主人把腦袋伸到師傅面前問。

師傅搖搖頭。

“錢不是問題!”

師傅還是搖搖頭。

磨了好一陣子,師傅除了搖頭什麼都不說。主人無奈,只好嘆着氣走了,走到門口又心有不甘地回頭問:“我老爹真沒這個福氣?”師傅擡起頭說你去忙吧!

主人走了,二師兄看着師傅說:“師傅,查老爺子德高望重呢!”師傅的鼻腔哼了哼:“知道查姓爲什麼是金莊第一大姓嗎?以前的金莊可不光是查姓,都走了,散到無雙鎮其他地頭去了,這就是查老爺子的功勞!”

接下來幾天,我和藍玉就進天堂了。頓頓有肉吃,其間我和藍玉還偷喝了燒酒,焦家班坐到院子裡吹奏的時候,我還和藍玉躲在屋子裡抽菸。煙是主人家偷偷塞給我們的,我和藍玉本來是不收的,可主人家不幹,非得塞給我們。

離開那天,死者的幾個兒子把焦家班送出好遠,臨了就把一沓錢塞給師傅。師傅就推辭,結果兩個人在分手的橋上你來我往地鬥了好幾個回合,師傅才很勉強地把錢收下來。

幾個師兄則站在一邊木木地看着,眼神倦怠,眼前這個場景他們已經看夠了。

(本章完)

喊魂_八我們_狙擊手天堂口_二我們_我們村犯罪嫌疑人_六我們_我們家之二喊魂_二喊魂_十三百鳥朝鳳_六我們_我們村天堂口_五喊魂_四天堂口_四我們_在路上我們_我們村犯罪嫌疑人_二十犯罪嫌疑人_十我們_我們家之二百鳥朝鳳_十七犯罪嫌疑人_十八犯罪嫌疑人_十九百鳥朝鳳_十二我們_我們家之二我們_我們家之二百鳥朝鳳_三犯罪嫌疑人_五百鳥朝鳳_十二天堂口_七天堂口_七百鳥朝鳳_十三我們_小鎮百鳥朝鳳_八喊魂_二喊魂_四百鳥朝鳳_十七喊魂_九犯罪嫌疑人_十喊魂_八百鳥朝鳳_十六犯罪嫌疑人_三百鳥朝鳳_二十百鳥朝鳳_十五喊魂_十二百鳥朝鳳_八我們_我們村犯罪嫌疑人_十一犯罪嫌疑人_十一百鳥朝鳳_四喊魂_四百鳥朝鳳_十八喊魂_四喊魂_十一犯罪嫌疑人_十二犯罪嫌疑人_九百鳥朝鳳_十五百鳥朝鳳_九犯罪嫌疑人_十二百鳥朝鳳_六犯罪嫌疑人_十二喊魂_十犯罪嫌疑人_六喊魂_五天堂口_三犯罪嫌疑人_二百鳥朝鳳_三天堂口_六犯罪嫌疑人_十三犯罪嫌疑人_十四犯罪嫌疑人_十一百鳥朝鳳_八百鳥朝鳳_十八百鳥朝鳳_十五喊魂_七犯罪嫌疑人_三犯罪嫌疑人_十七百鳥朝鳳_七犯罪嫌疑人_七我們_我們仨百鳥朝鳳_二十一天堂口_六喊魂_十百鳥朝鳳_十一我們_在路上喊魂_四天堂口_五喊魂_十二百鳥朝鳳_六我們_我們村百鳥朝鳳_六我們_我們村犯罪嫌疑人_十四天堂口_七百鳥朝鳳_二十一我們_我們家之一百鳥朝鳳_三百鳥朝鳳_十八百鳥朝鳳_十犯罪嫌疑人_三喊魂_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