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大大的紅印,蓋在了一張入院通知單右下角,紅印上‘長鬆醫院醫師尚震’幾個字錯落有致,清晰可見。
帶着一股說不出的自豪,尚震左手一抖,“啪”地一聲撕下那張入院通知單,遞給了張桂芬。
張桂芬拿了那張通知單,彎腰笑着着連聲道謝,然後還拉上身邊的女兒韓玉,“快謝謝你尚震哥。”
“謝謝尚震哥。”韓玉低着頭,帶着微微害羞道。
“不用謝。快去辦吧。”尚震淡淡一揮手。
如今的長鬆普外科,又到了一牀難求的局面,而韓玉能順利住上院,屬實多虧了尚震幫忙。
一週之前,尚震就接了母親的電話,說是同村的韓老四家女兒想來長鬆普外科住院手術,讓尚震幫忙。
對於這種親戚或者同村人的求助,實習時期的尚震便已經幫忙過很多次了,而現在自己已然成爲了住院醫師,對於這種求助似乎就更加責無旁貸了。
望着張桂芬那微微佝僂的背影和她身邊那亭亭玉立的女兒,尚震噓了口氣,思緒一下回到了二十年前。
張桂芬在二十年給尚震的印象,是相當不好的。
尚震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遍地稻花的日子,杏子青黃,七歲的自己和一衆夥伴一起去村北坡的韓老四家偷杏子吃。
韓老四家種了一個杏園,裡面有十幾顆杏樹,杏子又大又甜,從尚震記事開始,他幾乎每年都會跟着小夥伴去韓老四家偷杏子。當然,他們所謂的“偷”並非大包大筐地拿,而是僅僅兜裡揣上幾個解饞而已。
兒時的尚震也是性格偏內,所以每次偷杏子,他都只能扮演那種跟在孩子王后面的小嘍囉角色。
那次行動,他們被剛滿三歲的在院子中玩泥巴的韓玉發現了,韓玉大喊了一聲,“媽,有人偷杏!”
隨後,便見張桂芬拎着掃帚從屋裡跑了出來,偷杏的一衆孩子見大人出來,紛紛跳樹而逃,一鬨而散。尚震拼命逃跑時,只覺那身後的尖銳喊聲讓自己不寒而慄。
“小兔崽子,看我不把你們手剁了!”
尚震以爲偷杏的事情會以張桂芬的叫罵而結束,可是到了傍晚,他才知道那纔是是噩夢的開始。
太陽快落山時,張桂芬來到了尚家,告訴尚國華他的二兒子偷了自己家的杏,還禍害了自己家的杏樹,要尚國華給個說法。
尚國華一聽勃然大怒,從屋裡拉出尚震,在院裡揮舞藤條噼裡啪啦一頓揍,那氣勢和兇狠程度,把張桂芬都嚇得都不敢吱聲,沒一會兒便悄悄走了。
晚上,尚震趴在炕上,那滿是條痕的屁股裸露在外,而李秀蘭一邊往兒子的屁股上抹紫藥水,一邊憤怒懟着自己的丈夫。
“老尚你是不是傻?真往死裡打?意思兩下就得了唄!”
“意思兩下能行?”那尚國華坐在地上,一邊編制着藤條筐,一邊悶聲道,“你沒看那張桂芬那氣勢,分明就是想要咱們賠杏錢的,我要不下狠手,她能罷休?……再說了,偷東西可不是小事,這次必須讓他長點記性。”
李秀蘭知道丈夫的話有理,所以不再接硬茬,只回眼望着趴在炕上的兒子,心疼中帶着嚴肅道,“小震,你可記住了,以後可不準手賤了。”
“媽,我知錯了。”尚震老實道。
李秀蘭望着可憐的兒子,心中又有些不平衡,於是嘴裡有所指似的哼道,“這可真是人眼有高低啊,咱家和村支書家是比不了。”
“這和村支書有啥關係?”坐在地上的尚國華好奇擡起頭。
“關係大了。”李秀蘭故意斜眼看着丈夫,“你不知道麼?這次帶頭偷杏的,是支書家的小兒子。那張桂芬不但沒找人家麻煩,還悄悄給送了一筐杏過去。你說氣不氣。”
聽了這話,尚國華把手中編了一半的藤條筐往地上一撂,滿臉鬱怒,“果然都是欺軟怕硬的。”
尚震趴在炕上,屁股上那火辣辣的痛不時傳來,此時在他的心裡,也早把那張桂芬詛咒了無數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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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的收款大廳內,一排點鈔機不時運行着,對於那噠噠噠的點鈔聲,一些人認爲那是刺耳的噪音,但卻也有一些人認爲那是美妙的音樂。
排了十幾分鐘的隊之後,終於輪到張桂芬和她的女兒韓玉了。
張桂芬佝僂着腰背,把入院通知單塞進窗口,那女收費員看了一眼通知單,一邊輸入身份信息一邊問,“住院押金交多少?”
“需要交多少?”
“大夫沒跟你說?”
“哦,我以爲這上有。”張桂芬陪笑着,“要不,我再回去問問?”
女收費員停止打字,擡頭看了看張桂芬,又看了看她身邊的女兒,“住普外科準備手術?”
“是的。”
“那就先交一萬吧,反正多退少補。”
張桂芬一愣。
“如果交不上,那也可以少交點……”女收費員看着張桂芬的表情道。
“不,不,能交,能交。”張桂芬一邊說着,一邊急忙把手探進包裡,將那疊放的整整齊齊一垛鈔票,塞到了窗口,“您數數,正好一萬。”
“噠噠噠……”剛剛休息了一會兒的點鈔機,又開始工作起來。
韓玉隔着玻璃,看着那些鈔票在點鈔機上不停翻滾,然後又側頭看了看母親那一副淡淡的表情,她突然發覺,自從父親的腰受傷之後,母親就像變了一個人。
在韓玉眼中,曾經的母親是一個極能摳錢的女人,比如上集市,她會爲了講兩塊錢的價和賣衣服的人爭個面耳赤紅;又比如學校收學雜費,她會爲了省3塊錢而跑遍了所有商店去買一模一樣的筆記本。
在韓玉從小到大的印象中,只要涉及到出錢的事,母親張桂芬總是竭盡所能把那些錢再拉回一部分,哪怕是一小部分。
可是,如今這是怎麼了?
難道一進了醫院,那些錢便不再是錢了?
……
韓玉以爲母親變了,但實際上張桂芬骨子裡一點都沒有變。
看着家裡最後的一萬塊錢被收走,張桂芬的心也如被人揪住一般七上八下地難受,可是,爲了女兒能安心手術,她必須強迫自己表現出一副出對於那些錢毫不在意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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辦完了住院手續,韓玉很快住進了尚震爲她安排好的病房。
經過一系列繁雜的術前檢查之後,第二天的中午,張桂芬被尚震叫到了醫生辦公室裡。
落坐之後,尚震拿出了一張胃部手術的風險簽字單,擺在張桂芬面前,如實交代道,“四嬸,雖然咱們是一個村的,但是醫院有醫院的規矩,手術前的簽字,您該籤還得籤。”
“明白。明白。”張桂芬雙手縮在兜裡,不停點頭。
“韓玉除了便血,沒有其它任何症狀。再結合術前的檢查,目前懷疑她胃內的腫物是平滑肌瘤。這種腫瘤雖然是良性的,但是也必須切除,不然會導致出血加重或者惡變。以下我說得這些,都是手術中的一些風險……”尚震大概讀了一遍那些手術的風險,末尾,附上一句,“四嬸,你還有問題麼?”
按照尚震的經驗和印象,像張桂芬這種又摳又勢利的農村婦人,手術前婆婆媽媽的事兒一定會很多,可是,出乎尚震意料,尚震讀完那些手術風險之後,張桂芬竟然一個問題也沒問,直接從兜裡抽出一隻手撿起筆,“小震,在哪簽字?”
尚震指了指那簽字的位置,張桂芬毫不猶豫簽上了自己歪歪扭扭的名字。
簽完了字,張桂芬又把手放進兜裡,滿臉尬笑看着尚震,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四嬸,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也沒啥事,就是……四嬸有點心意,想表示一下……你可別嫌少……”張桂芬一邊說着,一邊四下望了望,確定辦公室裡沒有其他人之後,她那在兜裡搗鼓了很久的手,終於抽了出來,往尚震的白大衣兜裡一塞,然後迅速起身離開。
“四嬸,四嬸。”
尚震連叫了兩聲,不見張桂芬回頭,他只好吐了口氣。
半小時後,繁忙告一段落的尚震回到醫生休息室,從兜裡掏出了那一團東西,慢慢展開。
那是五張百元的鈔票。
這五張鈔票,不知被張桂芬在手裡攥捂了多長時間,已然滿是汗漬和皺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