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表哥和江淮,還有大白鵝的日常。
那三十萬越兵在衛誠被砍頭後是死走逃亡傷,多半還是被樊侗扈九幾人給俘了,也就此養在了洛陽城。
而後,洛陽的百姓分散搬離,西昌的國度更至海府。
日子過得很快,自打葉頌死後,整個秋天都是在冷冷清清的飄搖細雨中度過的,一國公主早殤,休說是穎貴妃,就連昌後都病倒了。
昌王下令,命全國爲其縞素三個月。
當年在大湯的時候,不滿一歲的長華公主殤逝,江淮記得,湯帝也命長安城的百姓爲其守喪,彼時走街串巷,全都是滿滿的抱怨。
可反觀西昌,百姓卻沒有任何怨言。
看來葉頌在西昌百姓心中的地位,實在是不可小覷,甚至偶爾出街,聽到有人議論她,那聲音竟然會生出哽咽。
茶肆酒樓裡,只要談及此事,就是一片細微的抽噎之聲。
但再沉重的悲傷總會被歲月沖淡,日子零零散散的來到大雪時節,葉頌之死帶來的壓抑氣氛終於褪去,生出些迎接年節的欣喜來。
而昌王將國都改到海府後,那裡的物價登時上調,人頭稅收也水漲船高,對於百姓來說算是半喜半憂,但江淮因着葉頌的死,失去了封賞的成王府,索性和慕容清一起住在葉徵新建的重王府。
比起從前在洛陽城的那座寒酸至極的府邸,在海府修建的這座新的宅子可謂豪上加豪,光說佔地就有足足五十畝,大小房室前後花苑,假山木亭人工湖,只要肉眼能見得地方,都奢華的讓人失語。
按理來說,西昌剛剛經歷過一場惡戰,國力虛弱,連着昌後都在提倡節儉,葉徵這樣大張旗鼓的享樂,昌王應該出言教訓纔是。
但出乎意料,又意料之中的是,昌王隨他去了。
看來葉徵太子的位置穩了。
午後,鵝毛大雪飄搖在頭上,好像是撕碎的白紙片,天地間所視之處盡是素裹銀妝,在重王府單闢給江淮的聽雪堂裡,那人披着厚重的冬袍,斜靠在廊下的欄杆上,腳搭熄滅的炭盆,正在看書。
慕容清倒是童心未泯,在院內和從曹媽子刀下救出來的大白鵝玩得正歡,一人一家畜連跑帶跳,留下一串串紛亂的腳印。
“君幸,得給這大鵝取個名字啊!”他笑着喊道。
江淮眉眼平靜,細看之下有些孤寂,懶散的翻了書頁,頭也不回的說道:“趕快把這玩意兒送回後廚,晚上我想吃。”
那大白鵝好像通人性一般,聽到江淮的話,登時撲騰着翅膀往慕容清的腿邊靠攏,嘎嘎嘎叫個沒完。
慕容清嘖了一聲,踢了踢那大白鵝:“殺了吃肉多沒意思,你瞧你這聽雪堂裡冷清的,多沒意思,養個寵物玩玩兒。”
江淮看過去,微微蹙眉:“養大鵝?”
慕容清一本正經的點頭,大眼睛亮晶晶的:“怎麼了,養什麼不是養啊,何況你看這隻鵝,多麼肥美啊”
寵物養大鵝,形容詞是肥美。
江淮眨了眨眼,果然有些肚子餓,但瞧慕容清興致如此之高,不忍心駁他的童心,反正後廚有的是牛羊肉,便點了下頭。
慕容清見勢鬆了口氣,低頭對那大白鵝警告道:“老二我可告訴你,平日跟緊我,那位是無肉不歡,小心哪天燉了你吃肉。”
大白鵝嘎嘎的叫了兩聲,好像真的聽懂了一樣。
江淮見這一人一鵝的畫風有些詭異,便挑了挑眉,淡然的轉過頭去了,而院門口響起高倫的聲音,那人端着沏好的茶來:“大人。”
江淮放下書本,接過那杯廬山雲霧:“中午吃東西了嗎?”
高倫點頭:“大人肚子餓了吧。”
江淮搖頭,皺了皺眉頭,把茶杯重新遞回去:“不香,煎輕了。”
高倫接回茶杯,擔憂道:“大人,您瞧您瘦的,人家都說天熱了胃口不好,您倒好,這涼快的秋冬隔三差五的不吃飯,身子怎麼扛得住啊,正好後廚的曹媽子滷了肉,我給您端點兒過來?”
江淮眼也不擡,重新拿起書冊:“別廢話,重新煎茶來。”
這人自打葉頌死後,脾氣就有些喜怒無常,一句話說不對,眼刀能飛死你,也就只有慕容清摸得透徹,能少挨些無端端的脾氣。
高倫爲難的抿了抿嘴,回身準備去重新備茶。
慕容清和那大白鵝玩得渾身是汗,隨手脫下沉厚的披風,一邊擦着額頭上的汗水一邊笑道:“高倫,你昨天在前院看到太醫了吧,葉徵的傷怎麼樣了?能不能起來牀?”
高倫剛要回答,忽然警惕的看了一眼江淮,總覺得一說到葉徵或是葉頌,那人的耳朵就蹭的豎起來了,遂低低道:“還早着呢。”
慕容清笑容無奈,話說葉頌被衛誠殺死的那天,江淮和葉徵匯合之後,動用渾身的功力將他給打個半死,皮肉傷數不勝數,嘴裡左邊的那顆臼齒也被打掉了,最可怕的是,左胸口前的肋骨都裂了。
要不是他和扈九等人攔着,葉徵怕是要送命。
但好歹不歹,西昌的醫療條件不是很好,和大湯根本沒法比,且入冬又不適合養病,遂拖拖拉拉臥牀到現在,連早朝都上不了。
聽高倫這麼一說,慕容清稍微放下心來,葉徵雖然有武功傍身,但被江淮這樣暴打一通,是得好好養一養。
怕就怕江淮下手太重,若是失手把葉徵打死了,那可就壞了。
轉頭看着百無聊賴的那人,慕容清笑了笑,對高倫吩咐道:“你就別煎茶了,這人嘴刁,對茶挑剔的很,況且她現在動着脾氣,你肯定怎麼煎都不對她的胃口,乾脆拿些酒來。”
高倫微怔,偷偷看了看江淮,又回頭道:“拿酒?”
慕容清見江淮一聽酒字,翻書的動作都遲鈍了,便笑了笑,拍了拍高倫的肩膀順勢把他往外推:“少嗦,還不快去準備。”
高倫躲着那大白鵝,垂眉道:“準備什麼酒啊?”
“越烈越好。”
這句話是江淮說的,她一邊把書放到旁邊,一邊撐着欄杆起身,招了招手,叫慕容清去屋裡把小木幾搬出來。
那人見她好容易對某件事情提起興趣,遂甘願淪爲勞苦力,顛顛兒的跑去屋內搬木幾,那大白鵝撲騰着滿地的泥雪想要跟着。
“你站住,髒了我的屋子。”江淮冷淡開口。
嘎嘎!
那大白鵝被嚇了一跳,肉嘟嘟的身子緊趕慢趕的往旁邊躲着,直躲到那對面的廊柱後面,長脖子搖擺着往出探看。
江淮微微瞪眼,泛出些不可思議的神色。
好傢伙,這位家禽中的戰鬥機,不會真能聽懂自己的話吧。
正想着,慕容清已經搬着那小木幾齣來了,順勢扔給江淮一個厚厚的針縫墊子,兩人圍着小木幾坐下,長舒了口氣。
江淮伸手將那還帶着餘溫的炭盆拽過來,再塞在木幾下,烘烤着兩人盤坐着的雙腿,瞥眼看那大白鵝,試探道:“你過來。”
天老爺,這位戰鬥機還真從柱子後走了出來。
慕容清背對着它,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色,好像是當爹的看見自己家兒子出息了一般,挑眉道:“怎麼樣,厲害吧。”
江淮低頭盯着那木几面上的紋理,嘴角抽搐:“怪哉怪哉,這世道連大鵝都成了精,快拿遠些,小心我弄死它。”
慕容清嘖了下嘴,伸手捂住那大鵝的腦袋,低低道:“別這麼說老二,大鵝也是有自尊的,你這樣說完,以後怎麼叫它在府裡混。”
江淮愕然:“你爲什麼捂着它的腦袋?”
慕容清懶懶的鬆手道:“不確定這玩意兒的耳朵在哪兒,乾脆就全都捂上。”拍了拍自己的盤着的大腿,那大白鵝把脖子搭了過去。
江淮搓了搓自己的臉,只當這些都是葉頌死後,自己被刺激太大出現的幻覺,又揉了揉眼睛,轉頭見高倫進來。
這人也不知道從哪裡學來的小家子氣,只拿了一壺酒,老遠就聞到那股濃厚的香味,應該是上好的屠蘇酒。
江淮蹙眉道:“怎麼就拿一壺,這還不夠一個人喝的。”
“誰說不夠。”慕容清接過高倫手裡的酒壺和酒杯,叫那人回去睡個回籠覺,這才道,“不夠就變着法喝,總會夠的。”
“喝酒就是喝酒,哪來那麼多稀奇古怪的花樣。”
江淮甚不在意的說完,伸手拿起慕容清面前的酒壺,按住那壺蓋仰頭就要全部飲盡,話說回來,這喝酒的方式也是越來越粗暴了。
慕容清不快的皺眉,伸手在她的下巴上彈了一下,那人一下子咬了舌頭,瞪眼閉嘴,瞧着那人把酒壺拿回去,一一斟滿。
江淮本身的牙齒比較尖,這下咬的滿嘴都是血味,不快的盯着那人,點了點桌子,有些大舌頭的說道:“煮蛤蟆?”
對面一人一鵝同時擡頭,一臉霧水的看着她。
兩秒後,慕容清分析過來,覺得江淮方纔說的應該是‘幹什麼’,遂露出一個如清風般宜人的笑容:“玩點兒什麼,幹喝酒會醉的。”
“我江淮從小到大,喝酒就沒醉過。”
說完這話,江淮臉色一僵,漆黑的眼珠閃爍出複雜的光。
誰說沒醉過,明明醉過一次,還醉的不省人事,甚至差點被寧容左在牀上吃幹抹淨,不過,這都是將近三年前的事情了。
太后來的信上說,長歡公主殺了陳同,就是寧容左在她和花君的背後各自捅了一刀,且太后說,這人十有**是知道自己沒死的事了。
否則,按照寧容左的性子,是該留着陳同的。
若自己死了,花君和舊臣就只能仰仗着他,遂陳同也是手中一枚最爲至關重要的棋子,但自己沒死,這情況可就不一樣了。
等自己兩年後回去大湯,局勢又會重新洗牌,到時候,花君和所有舊臣必定會重新歸步入自己麾下,陳同自然也會如此。
所以,與其留着陳同日後爲患,倒不如現在就殺掉,利落。
想來,如此行事,倒是那人的作風。
只可惜,陳同這樣一代與程煥於津齊名的當代大賢,死的不明不白,窩窩囊囊還沒個名分。
長歡啊長歡想來自己不在長安的這幾年,你應該過得很是如魚得水吧,湯帝打壓世家扶持寒門,而舊臣仰靠的陳同死了,寧容左的新政風頭也將將過去,到底,三黨中還是你最威風。
只不過,不論你寧容姬在長安城再怎麼作威作福,再如何一手遮天一腳覆地,等我回去,就要變天了。
嘎嘎!
就在江淮意識雲遊的時候,那隻大白鵝的叫聲將她重新拉回到現實裡,那人擡眼,發現這位家禽中的戰鬥機在晃悠脖子,好像是新疆吐魯番跳舞的姑娘,移動的那叫一個靈活。
伸手去夠那個酒杯,卻被慕容清輕巧打開。
那人將腰帶上的玉墜扯下來,笑吟吟的在背後鼓搗了一會兒,然後兩手攥成拳頭放在木几上:“猜猜,在哪個手裡,猜中了再說。”
江淮哪有這個耐心,順手去拿酒杯。
“咬你!”
慕容清張嘴用力的咬了一下,牙關碰觸,發出噹的一聲。
江淮下意識的縮了縮手,臉色蒙愣。
慕容清輕笑道:“快猜快猜。”
江淮認命的低頭看過去,這人的手不比自己差不多,手指修長如玉般瓷白不說,要命的是上面的血管,若隱若現,性感的很。
看了看天,她隨便的指了一下左邊:“這個。”
慕容清臉色微變了變,撇着嘴打開左手,居然還真被江淮瞎子撞牆給猜對了:“出門踩狗屎了嗎,運氣這麼好。”
江淮面容鬆泛下來,美滋滋的咬脣去拿那酒杯。
結果被慕容清先手拿走,他揚着下巴道:“我剛纔可還沒定規矩呢,這杯酒啊,是誰輸誰喝。”
江淮瞪眼,氣鼓鼓的去拿另一杯。
慕容清趁機把自己的手臂繞進她的臂彎,兩人現在的姿勢就像是在喝圓房的合巹交杯酒一般。
這人努了努嘴:“喝啊。”
江淮瞧着他的搞怪樣子,沉默兩秒,終於忍不住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