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徵登基之後,花費了大量金銀重新修繕皇城,海府的地界本身要比洛陽城大了兩倍還多,卻還是被新的皇城活生生佔去三分之一。
江淮入宮之後,走了許多路纔到了新的御書房,本想直接進去,卻被那御前的常總管攔住,那人訕笑道:“殿下稍等,容老奴通稟。”
江淮眼神微深,卻也知道今非昔比,人家葉徵已經不是那個人人得以辱之的廢物重王,而是西昌的一國國君,遂點了點頭。
只是這雖然是規矩,她的心裡還是有些複雜,就像那些史書雜談上記載的一樣,朋友和君臣中間隔得山,不是年月能邁過去的。
大抵過了一刻鐘後,那常總管才走出來,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六殿下稍等,大王剛剛午睡起來,正在更衣。”
“都這個時候了,大王還在睡?”江淮好懸把葉徵的名字念出來,遂想親自上前叩門,卻被常總管攔住了。
“想必殿下站累了吧,老奴去給您搬椅子來。”常總管道。
江淮冷漠垂眸,揮手道:“不必,既如此,那我再等等。”
常總管偷偷的鬆了口氣,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那人。
江淮的臉上有着明顯的薄怒,倒不是因爲叫她在殿外等候,而是葉徵小人得志後竟然故意給她拿架子,好像誰人不知你從前的不堪一般。
常總管那小偷小摸的眼神看得她不舒服,索性甩袖負手,不顧規矩的轉身背對着那御書房的門,盯着不遠處的院門門檻。
這一看不要緊,倒是讓江淮瞪了瞪眼。
葉徵好一個奢華之徒。
自打葉徵登基,這是江淮第一次入宮,所以才險些迷路,而這也是她第一次見識到,那院門的門檻內面居然包着金箔。
是真的金箔紙,像是橫躺着的長方形銅鏡一般,江淮老遠就能看到自己映照在其中的身影,只是有些模糊而已。
“得意忘形。”江淮冷冷道。
常總管在後面聽着,不敢多言。
大抵又是一刻鐘後,御書房的門才被打開,是葉徵新納入後庭的馮美人馮昕,她穿着一套現在宮中最流行的大紫色宮裝,且區區一個美人,竟然梳着婕妤位分才能梳的髮髻,寵愛可見一斑。
她帶着身後的宮女往出走,也不看常總管,而是直接步行向背對着站立的江淮,淡笑道:“給六殿下請安。”
江淮聞言,斜睨着她:“馮美人也太不懂事了,如今新王初立,正是忙於社稷的重要時候,非要如此煩纏大王,耽誤正事嗎?”
馮美人絞手帕的動作一頓,臉色登時變得尷尬而窘迫。
她是葉徵近來的新寵,那人幾乎把她捧上天,聽說這位成王殿下是大王未登基前的盟友,特地想討好,誰料先被數落一頓。
馮美人回頭看了一眼同樣膽戰心驚的常總管,面露微慍,那人忙站出來打圓場道:“美人午安,大王那邊?”
馮美人索性不去理,回答道:“已經起來了。”轉頭冷眼,“正等着成王殿下進去呢。”頓了頓,蔑然道,“殿下請吧,臣妾告辭。”
江淮眼色冷淡,懶得和以葉徵爲天的後宮短見婦計較,闊步進了御書房,轉頭看到左邊案前的葉徵,那人衣衫微亂,髮絲被汗染溼,面頰微微潮紅,擺着**饜足後的醜態。
“見到孤王,不行禮嗎?”他坐下來道。
江淮佇立在原地,淡淡道:“那個馮美人的舅舅,聽說近來升的很快啊。”往前走了走,“那人無有真才實學,成日只會拍馬獻媚,一個阿諛奉承之徒,你竟也看得上眼。”
葉徵不知道是真的不在意,還是什麼,只一邊繫着衣釦一邊吟吟的笑道:“阿諛諂媚之徒?把馮昕這樣一個美人獻給孤王,就是他馮錚最大的功勞,還求什麼真才實學,旁人有就夠了。”
江淮聽這話,心裡不由得生出股有名的悶火來,但在西昌待了整整三年,葉徵是什麼個性她瞭如指掌,遂又道:“洛陽城那邊遞來的摺子,你可看了?你可不能減少兵款,養兵可是大事。”
“洛陽城那邊怎麼了?”
葉徵擡眼,瞧其神色好像是當真不知道一樣。
江淮眉頭微蹙:“你不知道?”
葉徵挽了一下袖子,語氣甚是輕鬆:“原是說洛陽城的事啊,現在全西昌的兵都養在那裡,一年國庫花了那麼多錢,樊侗他們卻還要增添,孤王看,分明是他們慾壑難填,胡亂找個由頭亂支錢。”
江淮反駁道:“不可能,樊侗不是那樣的人。”
葉徵用一種甚是古怪的眼神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不是那樣的人?可俗話說得好,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就說你,來到這西昌初遇孤王的時候,不也被孤王騙的團團轉嗎?”
江淮臉色一點點的沉下去:“話說回來,你真的減少了撥去洛陽城的錢糧?”不敢相信的重複了一遍,“當真?”
“沒。”葉徵還沒有蠢到家,“別看這小半年沒什麼事戰事,但中原早晚會大動亂,到時候靠什麼,還是得靠這些川軍,孤王還沒有愚蠢到剋扣他們的錢糧,不過孤王也一分沒添。”
懶散的抻了抻懶腰,他的眼睛在書案上掃了掃:“孤王下令叫運補給的車馬晚些到洛陽城,好給樊侗他們一個警醒兒。”
擡眼再看江淮,他臉皮甚厚的說道:“孤王登基纔多久,這朝廷上下哪裡不要銀子,還真當國庫是無底洞了,他們伸個手倒是容易,卻不知道孤王有多難做。”
江淮抱臂冷冷道:“是啊,沒有銀子養兵,卻有銀子去給所有的門檻內麪包上金箔紙。”陰陽怪氣兒道,“還真是難做。”
葉徵充耳不聞,臉上始終掛着那副找揍的笑容,伸手在書案上那堆散亂的奏摺中找尋着:“我孤王記得樊侗上奏的摺子就在這裡啊,怎麼突然不見了別幹杵着,幫幫忙啊。”
江淮十分不情願的走了過去,垂眸看去,忽然皺眉。
這個龍案上,可不像是很普通的亂,而是像被揉搓過一樣,所有的東西都被推到了邊緣,中間留有大片空地,還有些細不可查的按壓痕跡,而且在最左邊的案沿兒處,還有着水狀的灘漬。
江淮的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就因爲這個,你們兩人叫我在外面等了兩刻多鐘?”
葉徵順着她的視線看過去,絲毫不覺得羞赧,反倒挑眉頗爲引以爲傲的說道:“你別怪罪。”語氣嘖嘖,“我孤王跟你說,這馮昕就是個妖精,方纔孤王本想傳你進來,她非要不老實,索性就又再教訓她一回。”生怕江淮不明白,“你懂吧。”
那人冷麪冷眼,沒有答話。
懂,怎麼會不懂,方纔馮昕出去,江淮就聞到了她身上的那股讓人臉紅心跳的味道,還有這御書房的空氣裡,也有一股微腥的氣味兒。
“也不知道這些所謂的大家閨秀,在從前未出閣的時候,都學了些什麼東西,我看怕不是什麼琴棋書畫詩酒花茶吧。”江淮雲淡風輕的譏諷道,“御男之術,房中之術倒是樣樣精通”
葉徵好像還在回憶方纔的**,笑了笑。
“打算立她爲後?”江淮問道。
誰知葉徵態度一年,根本不加掩飾語氣中的不屑:“一個成日只知道**的賤蹄子,孤王叫她侍奉就要知道知足,還妄想後位。”
江淮一聽這話,不知道爲什麼,雖然知道帝王無情無義,但突然見識到這如此真實的一面,還是有些背脊發寒。
只可憐那個馮美人,還以爲自己多得葉徵寵愛,沾沾自喜呢,殊不知那人只是把她當成一個縱慾的對象而已。
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
江淮知道這兩人在這龍案上做了什麼之後,根本不想上手碰任何東西,遂往旁邊讓了讓,結果踩到了什麼東西,低頭一看,是隻狼毫。
她俯身下意識的要撿起來,卻發現那毛筆的尖兒是溼的,遂在將要碰到的時候猛地縮手,然後太后不可思議的看着葉徵。
那人已經找到了樊侗遞來的摺子,隨意的用袖子把桌上的似水漬非水漬的液體擦掉,擡眼對視江淮,淡笑道:“方纔都告訴你了,那個馮昕就是個小妖精,花樣多着呢。”
江淮此刻無話可說,只暗自咬了咬牙,用腳把那隻上好的狼毫踩得粉粉碎,不願意再耽誤時間:“叫我來有什麼事?”
葉徵聞言,正經的坐了下來,停了兩秒,語出驚人。
“孤王要殺扈九和程煥。”
江淮本來要過去旁邊的凳子處坐下,聽聞此言,整個人往下坐的動作直接停住,兩秒後,這才狐疑滿面的坐了下來。
用力皺眉,她再次確認了一遍:“你說你要殺誰?”
葉徵雙手疊在一起,墊在下巴處,說起話來也沒有絲毫的猶豫,看樣在是早就提上日程的事情,根本容不得別人勸阻。
“程煥和扈九,越快越好。”
葉徵如今重用何濟和曹燮,朝上人盡皆知,否則程煥也不會有那麼多閒暇的時間在府裡待着,而另一邊的扈九更是倒黴,被葉徵查出來侄子打斷向家公子的事情,直接被停了職,都已經好幾天了。
葉徵這樣大的動作,江淮早就猜到他會對這兩人下手,只是沒想到葉徵會如此心急,登基還不到一月,就已經忍不住殺機了。
扈九不提,單說程煥,江淮和他的交情說深不深,說淺不淺,更多的則是欣賞,此人和於津陳同齊名中原,如今後兩者具亡,就剩下程煥這麼一位大賢,死了的話豈非是暴殄天物。
但葉徵既然動了殺心,江淮知道是不能勸的,硬勸的話怕是會引火燒身,垂眸思忖幾秒,她試探道:“怎麼這麼急?”
葉徵瞥眼看她,頗有意味道:“先不說這個,孤王聽說,你近來總往程家跑,怎麼?和程煥那老東西做了忘年交?”
江淮冷眼瞥過去:“你”
說到一半,她又無力的把話給收了回去,是了,葉徵當然會在自己的身邊安插眼線了,便話鋒一轉:“現在國基未穩,扈九和程煥在朝的名聲之望,你不是不知道,小心動搖民心,還是等等吧。”
“你說什麼?”葉徵微微眯起眼睛。
江淮沒有畏懼的重複道:“我說時機不對。”盯着葉徵那甚是不善的眼神,她繼續解釋道,“當初世家控國,唯獨這兩人能屹立不倒,而後又能獨善其身,你就沒有想過爲什麼嗎?”
葉徵冷淡的看着她,微微頷首示意她接着說。
“先不說這兩人在朝扎的根有多深,就說這些年,他們爲了保全自身定是有別的手段,你才登基不久,地位還不是很穩,所以千萬不能輕舉妄動,這就像是除病一樣,慢慢抽絲。”
江淮分析道。
“要是慢慢抽絲的話,你可就要回去大湯了。”
葉徵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江淮渾然一凜,只覺得周遭的空氣瞬間冷凝,明明葉徵距離自己只有三步之遠,現在卻覺得似乎是千里之遙。
兩人的心,在根本就沒多靠近的情況下,漸行漸遠。
於是乎,她道:“走之前,我一定會幫你處理好他們。”
葉徵沒有回答,只是探手向屋門處。
江淮起身,本還想說些什麼,但是看到葉徵那令人發寒的眼神,她把話都嚥了回去,轉身出屋子離開。
下了那三層石臺階,她不曾回頭的往前走。
耳尖的聽到不遠處有腳步聲,緊接着是常總管的笑聲:“給公主請安,這晌午睏乏,您怎麼來了?”
“二哥呢?”
是大名公主葉。
江淮的步子微微一頓,卻沒有停下,而是放慢調子。
“大王在裡面呢,老奴幫您通稟。”
“不必,我自己進去。”
這句話說完,周遭陷入沉默。
江淮只覺得背脊上有刀刮般的痛楚輕悄如風掠過,正好走到那院子的門口,垂眸那包着金箔紙的門檻,像是一面銅鏡。
葉的身影映在上面,因着門檻太低,遂有些扭曲。
這人。
正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