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一刻,臨近綠林的善緣寺霧靄朦朧,寺前的長街上,花君由慧珠扶着下了馬車,攏緊了披風,淡淡道:“東西可都備好了?”
慧珠點頭:“都準備齊全了。”
今日是長信王妃映蓉的生辰,雖說花君如今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但表面孝心還是要做的,遂同往年一樣來善緣寺拜見。
她吩咐慧珠將那裝着禮物的錦盒拿好,隨着寺內小僧去了映蓉所居的禪房,輕輕叩門:“母親,恭月來看你了。”
裡面好久才傳來聲音:“不必。”
花君沒什麼表情,只是道:“得知母親一切安康,女兒也就放心了,禮物已經備好,就放在門口了,若是母親不喜歡,交由寺內的僧人帶出去當了也好,全當是佈施了。”
慧珠聞言,是和花君一樣的情緒,雖然那人每年都來,但母女二人相見的次數只用一隻手便能數的過來,這般拒之門外已是習慣了。
“郡主,這天氣太冷了,咱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花君輕輕頷首,叫慧珠把錦盒放在門口,隨即回身對那引路的小僧行合十禮道:“阿彌陀佛,有勞小師父了。”
那小僧忙回禮道:“郡主客氣了。”
花君又道:“裡面那位但凡有事,一定要派人來告訴我,寺裡面缺什麼少什麼,也一併來和我說。”
小僧笑道:“不勞郡主費心,御侍大人前段時間已經出錢翻修了整座寺廟,現下什麼都不缺,只是郡主有心了。”
花君這才輕笑,怪道她進門時唏噓這裡大變樣,原是江淮那人早就看不下去,出銀子修繕過了,遂道:“那就好。”
小僧伸手往外:“郡主請吧。”
花君頷首,帶着慧珠往出走,她聽說蘇綰近來身子不適,又因許久沒見親生母親慕容,遂打算驅車趕往晉國侯府。
馬車並未停在寺前,而是停在了往前官道百米遠的十里亭旁,花君一邊散着心,一般淡然道:“君幸去了信州,可有十天了?”
慧珠在她身後,點頭道:“算起來,已經是第十三天了。”
花君打量着手腕上的紅瑪瑙鐲,不解道:“怎麼去了這麼久,信州到底有多少事要處理啊?”
慧珠輕笑道:“瞧郡主說的,那事情如何少得了。”嘆了口氣,“高陽王和王妃走的突然,成王殿下又是個……無用的,御侍大人當然要把事情全都接洽好了,才能回來啊。”
“話說回來。”花君稍稍慢下腳步,謹慎道,“這都幾天了,成王怎麼還沒到信州啊?不是說乘沙船三日即到嗎?”
慧珠懵懂的搖了搖頭:“這就不知道了,許是成王殿下身嬌肉貴坐不慣那沙船,也或許是路上耽擱了。”
她說罷,瞧着花君那冥思苦想的樣子,又發笑道:“郡主?您又在胡思亂想什麼呢?如今御侍大人從廣邳回來了,那就和從前一樣都交給她就好了。”壓低聲音,“再者說了,您既然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那些亂攤子,本就和您無關的。”
“別胡說。”
花君皺眉道:“做人要講良心,這些年若沒有江淮,我怕是早就死在了皇上手裡。”不甘心的垂眸,“都是皇帝。”
慧珠聽聞,心裡也不是滋味,當年的一場佛門之變,翻覆了所有人的命運,也結下了兩代人的愛恨情仇。
都是皇帝做的孽啊。
她想着,撩開馬車的簾子,剛想扶花君上去,就見一旁的車伕瞪眼興奮的指着不遠處:“郡主!郡主您看!誰回來了!”
慧珠不快道:“你喊什麼?”
車伕壓抑不住激動的心情:“是十三爺回來了!”
花君聞言,踩小木凳的左腳一頓,隨後猛然向右邊看去。
不遠處的官道上,靜靜的站着一人,近四年未見,寧修的身形好像又清瘦了許多,可唯獨不變的,是他那溫潤如玉的氣質,和那雙眼眸裡清澈的光芒,適宜輕笑,他淡淡道:“君兒,我回來了。”
慧珠雙眼瞪大,早聽說皇帝下令讓寧修回京,可這都許多天了也沒個消息,還以爲是途中出事了:“十三爺!”
花君最是愣住,她神色有些迷茫的下了木凳,瞧着那朝思暮想的人就在對面數米處,一時間還以爲是憂思太過的幻覺。
“寧修?”
她眉眼慌亂,不可思議的輕喚道。
生怕來一陣風,將那人帶走。
而寧修見她如此,最是心疼,竟不知這四年的權術生活將花君生生的剝皮抽骨,換成了另一副驚豔卻陌生的模樣。
花君素來喜歡海棠粉,如今卻換成了芍藥紅的抹胸襦裙,入秋天氣轉涼,她卻不自知,玉白的脖頸和鎖骨外露着,又墜紅珠爲飾,懸在細微溝壑之上,髮髻高挽,玲琅滿頭,妝容也愈發濃豔,可那眉眼再怎麼飛揚高挑,也無法掩飾她骨子裡的那份寂寞。
何必故作風流。
天然去雕飾纔是最好。
想着,寧修的心裡一陣一陣的疼,根本無法想象若是江淮沒有從廣邳回來,而自己又被困新遠,花君接下來的生活。
她這朵海棠花,是要捧在手心裡疼的。
不是來用濁世蹂躪的。
而慧珠見這兩人誰也不動,心裡是又氣又急,把花君往前推了推,催促道:“郡主,您還愣着做什麼,十三爺回來了!”
花君這纔回過神來,垂眸走過去,有些生疏的行禮道:“恭月給十三王爺請安,竟不知道王爺已經……”
話沒說完,她受力撲入一雙溫暖的臂彎中。
寧修將她摟在懷裡,也不怕別人看見,他撫着花君顫抖的背,眼眶微微泛紅,是四年的深切思念:“若是江淮不告訴我,你這丫頭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花君拽着寧修的衣角,擡眼迷茫道:“你說什麼?”
寧修眼神溫柔似水:“江淮已經把什麼都告訴我了,你不必再瞞着我了。”伸手撫上她的髮髻,取下那個金簪,流雲般的鬢髮瞬間傾瀉在臉側,“你再也不必如此了。”
花君只覺得頭上一輕,隨即視線泛出朦朧來,一時間恍若做了一個冗長的大夢,初醒時的心慌猶在,只忽然破涕爲笑。
寧修淡笑道:“怎麼了?”
花君搖了搖頭,她看着深情款款的寧修,忽然擡起手背把脣上的紅脂粗魯的蹭下去,嘟囔道:“我一點兒都不喜歡這個味道。”
寧修蹙眉:“小心傷了嘴脣”
花君重新將他摟住,淚珠悄然滑落:“我害怕。”
寧修知道她在怕什麼,只堅定的安撫道:“有我在,不必怕。”
花君點了點頭,咕噥道:“這麼多年,君幸難得做了一件好事。”
寧修失笑,將她抱得緊緊的。
再也不想看見你渾身是倒刺的樣子,那樣的堅強,最讓人心疼了。
信州督府裡,江淮喝着那沏來的劣茶,許是氣候原因,她覺得身子有些不舒服,遂懶懶的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
這個成王怎麼還沒到。
她都在信州待了整整半個月了。
“大人,長安來信了。”
齊奪走進來,將密封的信交給江淮,那人接過打開一看,登時鬆了口氣:“是恭月郡主寫的,是十三王爺平安回京了。”視線往下,猛然站了起來,興奮道,“還有我嫂嫂!”
齊奪被她嚇了一跳:“文修公主怎麼了?”
江淮高興的滿臉通紅:“我嫂嫂有喜了。”
齊奪這才放下心來,不滿道:“大人,您怎麼一驚一乍的!”
江淮美滋滋的說道:“我們江家又要添新人了。”將信仔仔細細的收好,如今江昭良和蘇綰同時有孕,她自是歸心似箭,“這都幾日了,皇上不是說派成王過來嗎?怎麼還沒到?”
齊奪這才道:“對了大人,方纔忘和您說了,不久前來人傳信,說成王殿下途中病倒了,沙船慢行,這才耽擱了。”
“病倒了?”
江淮凌眉倒豎,旋即冷笑道:“真是沒用。”
齊奪又自言自語道:“只是,就算慢行也該到了啊。”
江淮拿起那茶又喝了一口,皺了皺眉:“也不知道是什麼病,若是能捱到這信州再醫治也不遲,就怕半路停靠,這可就沒完沒了。”
齊奪笑道:“估計也就是坐不慣船,身子不舒服罷了,成王素來不出遠門,這次又是常年不能回長安,怕是這才病倒了。”
江淮冷哼:“但願吧,還不知道長歡要急成什麼樣呢。”
隨安堂內,長歡隨着溫淑妃入殿,那人屏退左右,面無表情的高坐在軟榻之上,鋒利的護甲掃着衣襬面料:“何事來找本宮?”
長歡坐在旁邊,聞言淡笑道:“瞧淑母妃這話說的,就不許長歡惦記着您,來看看您嗎?”
溫淑妃絲毫不給面子:“黃鼠狼給雞拜年,你能安什麼好心。”狠剮她一眼,“你害死了廣親王,本宮可還沒找你算賬呢,今日若是沒正經事要說就快些滾,休要在這裡礙本宮的眼。”
長歡沒想到溫淑妃竟然如此不留情,遂收回笑意,冷淡道:“既然淑妃把話說到這份上了,我也不必隱瞞了,那咱們就開門見山。”隨意撩了下紫色裙襬,“廣親王的死,我和江淮各佔一半,但是我可以彌補你,江淮卻不行。”
溫淑妃聽出她的弦外之意:“你什麼意思?”停了停,“你難不成是想讓本宮撫養你和成王吧。”
“我就是這個意思。”
長歡利落道:“老六無能,不能討父皇喜歡,以至於這麼多年無法離宮開府,如今我母妃離世,宮中唯有淑妃你高位無子,既然咱們的目的是一樣的,何不聯手一舉兩得呢?”
溫淑妃微微眯眼:“你想說什麼?”
長歡見她微微動搖心意,便道:“當年你害死了柳歸映,把廣親王過繼到膝下撫養,不就是想等父皇百年之後登太后位嗎?可如今廣親王死了,宮中皇子就只剩下老三老四和老七嗎?老三無能,老四有皇后,老七有賢妃,那就只剩下老六。”
“可老六已經去了信州。”
溫淑妃臉色越來越冷。
長歡冷笑:“去了也遲早會回來,只要你我二人幫她在前朝後宮鋪平墊穩即可,至時老六登基,我會讓她尊你爲皇太后。”
溫淑妃不屑:“你憑什麼那麼篤定,太子和江淮不是好對付的,旭王就是前車之鑑,更何況,你這次失策了,連累德妃都死了。”
長歡眼珠輕轉:“可你有沒有想過,父皇爲什麼要老六去信州,就是想要我們重新起勢,可只靠我一人不夠,正如你所說,太子有皇后撐腰,譽王更有賢妃太后兩座大山扛着,老六不能沒有母妃。”
溫淑妃微微擡眼,卻沒有開口。
長歡則趁熱打鐵道:“你剛剛失了廣親王,而我和老六又恰恰沒了母妃,這不是正好嗎?”倒了杯茶遞過去,“共謀取利纔是正經。”
溫淑妃思忖着她這一席話,伸手接過那茶杯,卻沒喝,而是冷哼着將那冰涼的茶水潑在了長歡的臉上:“放肆!”
長歡猛地閉眼,幾秒後再睜開,瞳孔匯聚着天大的怒意,站起身徐徐逼近道:“淑母妃這是何意?”
溫淑妃絲毫不懼,冷冽道:“長歡,你可別忘了,你手上不光只有廣親王的一條命!”話鋒一轉,“你還有恆王的一條命沒還!”
長歡只覺得耳蝸嗡鳴,有些艱澀。
溫淑妃厲言道:“當年你是如何挑唆穆玟殺了恆王的,本宮一清二楚。”用力的放下茶杯,“本宮的兩個兒子皆葬於你手!你以爲本宮會大度到和仇敵再次爲伍嗎!”
長歡不甘心道:“大事當前,你要考慮來路!”
誰知溫淑妃用鮮紅的指甲指着她,一字一頓道:“你沒有來路。”
長歡瞳孔猛顫,氣怒道:“你說什麼!”
“當年你挑唆長春自縊,逼死貞才人,如今又害本宮膝下兩子全都命喪黃泉。”溫淑妃瞪眼道,“本宮說了,要和你算清賬的。”
長歡氣極反笑,眼睛通紅的:“好,算我今日自討苦吃。”將肩頭的茶葉掃下去,“我倒要看看,你想怎麼和我算清賬!”
說罷,震袖離開。
在院裡等着的望雲見狀,大駭道:“公主?”
長歡此刻甚是狼狽,渾身被怒意灌透了,沒想到溫淑妃竟然沒有答應她的要求,遂陰狠道:“無妨,回斷月樓。”
誰知兩人剛剛回了斷月樓,腳還沒等邁進門檻兒,就瞧見殿裡面彩雲跌跌撞撞而來,她臉色煞白,手裡還攥着一封信。
那信的四角,以黑紙封了。
長歡驀然心懸:“出什麼事了!”
彩雲跪在地上,慟哭道:“公主節哀!早晨喪報剛到!成王殿下的病突然犯惡!醫治不急……在前天晚上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