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暖生來怕冷,屋裡攏了火盆子猶不足,席上墊了厚厚的坐褥,腿上搭了氈子,才彷彿暖和了些。乳孃說大約是個女孩兒,閨女氣血比小子弱。早年在她們村子裡,懷了男孩的女人們數九寒冬裡穿着單衣照樣外頭跑。如今看她這模樣,十成懷的是丫頭。
關於是男孩還是女孩,她倒不以爲然。留下了這點血脈也夠了,男女都一樣。乳孃說但願是個小子,她考慮得比自己周全。既然決定嫁了,能生個兒子總歸是好的,起碼地位穩固沒人能動搖。秀上了年紀,有時候很固執,布暖也不和她計較,因爲對她很放心,她無兒無女,萬事都是實打實的爲她好。
其實秀的心腸很軟,她先前叫她把孩子打了,後來見她實在不願意,便也不強求了。隔了兩天路過她門前,看見她在屋子裡翻黃曆排日子。後來到外頭鋪子裡扯了尺頭回來,做尿布、做小被褥、納鞋縫衣,一心一意盼着孩子落地。
她有了孩子,身邊人傷懷過後又重新燃起了希望。玉爐趴在矮几上查典籍,“叫什麼名字好呢……”
香儂蹲在爐子旁拿蒲扇扇火,邊嗤笑道,“你忙什麼!名字自然有姑爺取,倒要你操這份閒心!”
“那不一樣,最好咱們自己取。等將來封侯拜相了,我好告訴他,‘哥兒,想當初你的乳名還是我給取的呢!’”玉爐咂嘴道,“嘖,多有臉面!”
衆人笑起來,“瞧你這麼愛取名字,還是趕緊配女婿吧!”
玉爐是個不害臊的,布暖進宮幾個月裡,真和汀洲聊到一塊兒去了。似乎有了點意思,逢人也不避諱,只道,“汀洲那死人,出去這些日子,也是音訊全無。”
這話觸到了布暖的痛處,手上頓住了,一塊布拿在手上,剪也不是,不剪也不是。
香儂狠狠瞪了玉爐一眼,怪她哪壺不開提哪壺。她自己也察覺了,吐了吐舌頭偷眼覷秀。秀倒是老神在在的,“人要往前看,過去的事都忘了吧!同在長安,以後沒有不照面的,這麼忌諱也不是辦法。大氣點兒,咱們坦蕩蕩的,又不是我們這頭對不起他!”
大道理說起來容易,一根刺深深紮在心上,豈是三言兩語就能打發的!她握不住剪子,嗑託一聲放到桌面上。
屋裡人都擡起眼來看她,香儂和玉爐有些着慌,秀索性放下活計靠過來,“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又要吐麼?”
她緩緩搖頭,轉而伏在秀的膝頭,“乳孃,我不想成親了……”
秀愣了愣,渭然長嘆,“傻孩子,不成親怎麼辦,你總要替自己找找後路。我知道你爲難……”她在那頭緞子一樣的長髮上輕輕的捋,“這世上難兩全的事太多,咱們都是老天爺的玩意兒,他叫你舒坦就舒坦,叫你一輩子燒心就一輩子燒心。有句話怎麼說來着……智者審時度勢。別說他千里開外沒有音訊,就是人在長安,你們這樣的處境,又能怎麼樣呢?你倒甘願像個妾似的養在外宅裡?人家正頭夫人也懷着身子呢,怎麼料理?”
她哽得說不出話來,拿袖子遮擋住臉,心裡滾水煎熬一樣。藍笙再好,她不愛他。想起以後的幾十年要和另一個人同牀異夢,就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
秀扶她歪在隱囊上,“別窩着,仔細窩傷了孩子。你聽我的話,眼下怕處不來,等成了親就好了。且不說我們那會兒,就說現在,多少姑娘進了洞房纔看見女婿長什麼模樣。就是個麻子、瘸子,不也得死心塌地的過日子麼!藍將軍這樣的齊全人物,比舅爺差到哪裡去?你別這麼死心眼兒,叫我看了揪心。如今大定下了,再過六七日洛陽夫人老爺也要過來的。你這麼個模樣,他們瞧在眼裡怎麼樣呢?”
秀絮絮說了半天,這些話繭子都聽出來了,沒有實質性的意義。她合上眼睛倒氣,屋裡都靜默下來,只聽見藥吊子裡咕咚咕咚的水聲。衆人料她乏累了,個個悄沒聲的退了出去。
雪連下了四五天,今早終於停了。天上恍惚出了太陽,只是光線不強,隔着厚厚的雲層,像個發白的盤子。
姜嬤嬤領着侍婢在園子裡翻曬皁角,把晤得發了黴的挑出來。金井邊上兩個嬤嬤打水泡糯米,備着年下碾粉蒸糕做元宵用。秀沒走遠,反插着袖子站在滴水下,一時想起沈家老夫人答應的陪嫁,到這會子還沒着落。只說有,一條棉花被算有,千斛珠萬兩金也算有。這麼遮遮掩掩最叫人難受,乾脆列了禮單出來,多了便罷,少了好自己往裡頭貼補,別到最後叫婆家人笑話。
正計較,那頭藍笙急匆匆過二門進來。秀忙迎上去,還未開口,藍笙道,“嬤嬤勸勸暖兒,叫她跟我搬到郡主府去。”
秀愕然,“住得好好的,做什麼要挪地方?”
他蹙眉道,“我今日才得了口信,容與撂下手上差事回來了。大約是聽說了我和布暖大婚的消息,少不得阻婚搶親。”
秀啊的一聲亂了方寸,“這是怎麼話說的!就差這幾日了!”
藍笙滿臉頹喪,“可不是麼!原想着婚事着緊辦了一了百了,半個月裡籌備得這樣已經算快的了,誰知道他突然回來了。”
秀抖抖索索如臨大敵,“那怎麼好?也沒有新娘子沒拜堂就住到婆家去的道理,出閣不還是得回沈府麼?”
事到如今,哪裡還在意那些虛的!他只知要隔開他們,不叫他們碰頭。他想自己也許是走火入魔了,謊扯得越大越擔心被識破。思來想去,把布暖帶走,容與總不敢擅闖郡主府邸。好歹熬過了大婚,那麼一切就萬無一失了。
“這會兒不計較這些,知閒還不是常住在將軍府麼!我母親那頭早盼着暖兒過府,大不了花轎擡着長安城轉一圈再回來,這又不是死規矩,不礙的。”言罷急急推她,“嬤嬤快去,夜長夢多。”
秀昏頭昏腦的趕緊往後院跑,邊跑邊琢磨拿什麼藉口來哄騙。臨了嘭的推開她臥房的門,趁着她不明所以的當口直喊,“了不得!舅爺那裡知道你有了身子,打發人來給你灌藥了!快着,咱們趕緊的逃命去!快起來!”
布暖簡直懵了,喃喃着,“你說什麼?怎麼會這樣……”
“祖宗!”秀邊收拾細軟邊回頭道,“這當口還信不信呢!非得藥端來了才知道厲害麼!”
她渾身打起了擺子,儼然像落進了冰窟窿裡。香儂給她穿衣裳披大氅,她像個任人擺佈的木偶,一味囁嚅着,“他怎麼那麼狠心呢……這是他的孩子呀……”
秀急得跺腳,“正因着他是孩子的父親,他說要就要,說不要就可以打掉!你再愣神,仔細人進門了!”
她抱着褥子發抖,“往哪裡逃?哪裡有我容身之所呀!”
“藍將軍來接你了。”秀一把拽了她手上的被褥道,“患難才見真情,你開開眼吧,看誰纔是真的心疼你!”言罷不由分說和香儂一人一邊攙出去,藍笙的車早在大門上候着了。也來不及交代載止裡其他人,橫豎他們都是沈府派來的,哪裡來的回哪裡去。喊了玉爐和布穀縱上車,揚鞭就走。
鬧到這地步,儼然就像在逃難。她突然覺得活着是受罪,昏沉沉靠在秀懷裡,只剩半口氣吊着。
陽城郡主那裡見兒子抱着個人進來,着實是嚇了一跳。驚惶問怎麼了,藍笙不過輕描淡寫,“大約動了胎氣,住在載止不方便,索性回來的好。”
郡主歡喜起來,“我原就說吧,還不聽我的!”招呼下頭僕婦道,“還愣着?傳醫官來給少夫人診脈!”
一行人進了藍笙的園子裡,穿過斧鉞鉤叉刀槍劍林,方入正屋。把人安頓在胡牀上,郡主看了氣色不滿道,“怎麼幾天沒見愈發清瘦了!”不好責怪她乳孃,單挨在牀頭笑道,“好孩子,到了我的身邊就熨貼了。不消幾日,管叫你滋潤起來。”
布暖想起身行禮,又叫她壓下了,只好勾着脖子道,“給殿下添麻煩了,我心裡有愧。”
陽城郡主大剌剌道,“這叫什麼話,哪裡有嫌自己孩子麻煩的!你只管坐胎,要吃什麼要喝什麼,吩咐底下人罷了。”
正說着,傳喚的醫官也到了,跪在踏板上給她切脈。半晌道,“脈象有些虛,但並無大礙。殿下放心,卑下這就去給少夫人煎藥。”
郡主點頭打發了他,復對門前侍立的僕婦道,“着人把院子裡那些勞什子收了,戾氣忒重,沒的克撞了我孫子。”
布暖這半日給倒騰得精疲力盡,胸口又壓着乳孃說的那件事,驚恨交加之餘,別過臉再不說話。陽城郡主見狀也不生疑,囑咐人好生看顧她,自己樂顛顛跑到後廚裡命人燉大補湯去了。
藍笙站在邊上,說不出的心頭紛亂。這一鼓作氣是把人搶來了,然後呢?他捏了捏拳,橫豎這樣了,容與要反目也由得他。眼下布暖既到了他府上,斷沒有拱手相讓的道理。愛情總歸是自私的,他知道自己越行越遠。原本想做她後盾不求回報的,如今卻不是了。他也想佔有,在旋渦裡苦苦掙扎。明明他纔是名正言順的,爲什麼變得這麼不堪?他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他沈容與若不怕身敗名裂,只管來掙。逼急了他,鬧個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