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展見星見母親的反應,深覺她被矇蔽,但她怕加重徐氏的憂慮,便是朱成鈳那些爲難也一字未往家裡說過,這時自然不好揭穿朱成鈞的真面目,只得把這虧乾嚥下去,悶不吭聲地裡外來回跑了幾趟,和秋果一起把擺攤用的傢什都搬進了屋裡。

然後徐氏就催他們:“去吧,到裡面屋裡坐着,一會做起飯來,竈間油煙大,別薰壞了你們。”

展家饅頭鋪是前店後家的模式,外面臨街這一大間不曾隔斷,一應做饅頭飯食都在這裡,趕上雨天,便把饅頭攤位收回鋪裡來賣,因人手少,不供應粥飯等更多附帶品種,客人隨買隨走,倒也不怕竈支在這裡薰着了人。

從店鋪後門走進去,是一個極小的院子,小到什麼地步呢,展見星領着朱成鈞秋果,三個身量都不魁梧的少年往裡一站,已差不多把這院子塞滿了。

迎面兩間正房就是徐氏和展見星的居處了,展見星不能把他們往徐氏屋裡帶,只能帶到了自己屋裡。

她屋內陳設很簡單,炕,木櫃,書桌,大件傢俱就這三樣,凳子只有一張,還得現從前面鋪面裡再搬兩張過來,才把三個人安排坐下了。

秋果張着嘴巴驚歎:“展伴讀,你家也太窮了吧。”

他話說得直白,但語氣沒什麼惡意,展見星便也不覺得怎樣,一邊拿了盤子來往書桌上擺點心,一邊道:“小公公見笑了,我已說了是寒門小戶。”

秋果忙擺手:“展伴讀別這麼客氣,叫我名字就行了。”

他伸頭好奇地看着盤子裡的各色點心,有糖糕、花生糖、棗泥酥、五香瓜子等,品相比較一般,勝在用量充足,看上去也還乾淨。

“爺,你嚐嚐這個。”秋果興致勃勃地拈起一塊棗泥酥來給朱成鈞。

朱成鈞不大想要:“我不吃甜的。”

“爺嘗一口,不喜歡吃再給我。”

朱成鈞才接了過去,他咬下一口,過片刻,沒給秋果,自己繼續吃了起來。

“咦,這個很好吃嗎?”秋果自己也抓了一塊,然後他知道了,味道在其次,主要是這點心並不怎麼甜,更多的是棗泥本身淡淡的香氣。

糖也是金貴的,一般點心鋪子並不捨得多放。

展見星倒有些意外,她看朱成鈞起先不要,以爲他是看不上這些粗陋的點心,不想主僕倆一起吃起來了。

秋果吃完一塊酥,畢剝畢剝地開始剝起瓜子來,剝出來的瓜子仁仔細地放到一邊。

他眼睛四處望着,又忍不住說一遍:“展伴讀,你太不容易了,我還沒見過誰的屋子空成這樣呢。”

展見星道:“還好,總是能住人的。”

其實她家沒真的貧寒到這個地步,在大同住了兩年多,已經緩過勁兒來了,饅頭生意不起眼,一文一文摞起來,是能攢下積蓄的。

只是有展家親族在側威脅,徐氏和展見星總如芒刺在背,攢下點錢了也下意識地沒往家裡多添置什麼,只怕哪天存身不住,不得不被逼走,傢什多了麻煩。

這些展見星就不打算說出來了,畢竟家事,跟他們又絲毫不相熟。

秋果過一會兒又道:“展伴讀,你沒錢買些擺件,去折幾枝花來插着也是好的。”

展見星不料他還出起主意來了,想來他雖是下僕,在王府卻是見慣富貴,這一下被她窮到嚇着了。

她往嘴裡塞了一顆花生糖,半邊臉頰微鼓起來:“沒空,也沒心情。”

秋果奇道:“沒空就罷了,怎會還沒心情?你們讀書人不是都好個風雅。”

坐這裡也是無事,展見星扳手指跟他算道:“每日寅時,我娘起牀,上竈燒水,揉麪蒸制饅頭,大約卯時出攤,此後直到巳時,邊賣邊蒸,中間不得一點空閒。”

秋果:“賣完了呢?比如現在,就沒什麼事了。”

展見星沒說話,只偏了偏臉,以眼神示意前面鋪面。

秋果恍悟:“哦,對,嬸子還得做飯。”他手下不停,已經剝出了一小堆瓜子仁,嘴也不停,追問,“那做完飯呢?下午總沒事了。”

展見星搖頭:“要準備明早需要的餡料,洗菜,切菜,和餡,一樣樣都要提前些備起來,早上那點功夫來不及。”

秋果不死心:“還有晚上,晚上難道還幹活?”

“晚上和麪。”展見星問他,“你見過府上廚房怎麼做饅頭嗎?面要提前和下去,放置蓋嚴讓它發一段時間,不是摻了水馬上就能用的,做大餅纔是那樣的面。”

秋果有點結巴了:“——這、這也太辛苦了,那你們什麼時候休息啊?”

“過年,過年的時候能休息幾日,那時候每家每戶都會備下許多吃食,也會自己蒸制,不太出來買了。”

秋果終於閉了嘴,手下的動作都停了,滿臉敬畏。

他以爲賣個饅頭只要坐門口收錢就行了,之前朱成鈞在外面賣,他跟旁邊看着還覺得怪好玩的,哪裡想過背後藏着這麼多苦功夫。

朱成鈞則毫無觸動,伸了手,把秋果剝出來的小堆瓜子仁抓起來放到了嘴裡,他吃着東西,就更不說話了。

展見星看見他生氣,正好也不想和他說話,繼續和秋果把話題繞了回去:“天天這麼多事,做完只想休息了,所以沒心情。”

這是因過度勞累所帶來的被迫麻木,不只展家如此,許多底層百姓都過着差不多的日子。

秋果是伺候人的,聽了能理解這種感覺,點頭道:“唉,我懂了。幸虧我們九爺事少,像七爺,他身邊服侍的姐姐們可辛苦了,他的帕子都不肯用第二回的,擦過嘴就要扔,天天備他身上那些小活計都忙不完。”

幾篇大字都不肯寫,吃個瓜子還要人剝,哪裡事少了。

展見星心內悄悄對朱成鈞翻了個白眼,不肯附和。

秋果沒察覺,繼續剝起瓜子來,又問道:“展伴讀,你可知道城裡有什麼好玩的去處嗎?我和爺下午想逛一逛。”

這個問題展見星無法回答他:“不知道,我不大出門。”

“對了,你沒空。”秋果反應過來,“那我們只能胡亂走走了。”

他話是這麼說,臉上並沒什麼失望神色,看上去對亂走一通都很期待似的,展見星一想明白了,圈了八年,難得放一天假能出門,自然看什麼都覺得新鮮高興了。

怪不得朱成鈞還搶着跟她賣饅頭,這位爺是真的當成找樂子了。雖然這樂子找得古怪。

想着,展見星的氣到底平了一點下來,她的性情在苦難中磨礪得堅韌,但心腸並不冷硬,異位而處,倘若她打出生就從未見過外面的天地,舉目只有四面高牆,哪怕這高牆是金子做的,那也不會快活。

這麼東拉西扯地又閒聊了一會兒,前面飯食做好了,徐氏過來叫他們吃飯。

徐氏對着朱成鈞仍有些忐忑,說話都很小心,但又努力想顯得殷勤,她不是想巴結朱成鈞做些什麼,只是一片慈母心,想着把他招待好了,能讓展見星在王府少受一點欺負。

展見星覺出來了,她有心想說沒用,她又不是朱成鈞的伴讀,他管不到她,但這話不便當面說出來,只好埋頭吃飯。

朱成鈞卻也不澄清,不管徐氏說什麼,他都只管吃自己的,一碗沒飽,還叫秋果給他添了次飯。

徐氏不由看得眉開眼笑:“多吃些,千萬別客氣。我們星兒也有這麼好胃口就好了。”

天下凡做了母親的婦人,好像一大樂趣便是見孩子們吃飽喝足,自己家的孩子不能吃,那看看別人家的孩子也是樂意的。

朱成鈞一點也不客氣,將滿滿兩大碗飯一掃而空,秋果的胃口也沒比他差上多少,主僕倆吃完抹嘴要走,展見星在徐氏的催促下送他們出門的時候,朱成鈞才終於說了句:“你娘人不錯。”

展見星指望不上他說更多,姑且把這當謝意聽了,就點點頭。

“展伴讀,那我們走啦。”

秋果興高采烈地揮揮手,顛顛地跟着朱成鈞走了。

展見星獨自走回來,想一想這半天都覺莫名其妙,而到此事情還不算完——還有朱成鈞逼着她寫的五篇大字呢!

幫徐氏收拾了一桌碗盤,又洗了菜,再咚咚切了一陣子,展見星算着時間差不多了,纔不情願地跟徐氏說了一聲,回屋裡攤開筆墨寫起字來。

她沒有因爲不願意就敷衍,一筆一劃極認真地將五篇大字寫完,這時天色剛剛到了黃昏。

這樣晚上就不用再費一份蠟燭了。展見星甩了甩髮酸的手腕,正這時,前面傳來徐氏的叫聲:“星兒,有貴客找你!”

什麼貴客?

展見星奇怪地應道:“來了。”

她站起來匆匆出去,結果,在門前見到了朱成鈞和抱着一大枝梅花的秋果。

“展伴讀,這個給你擺在屋子裡。”秋果笑嘻嘻地把懷裡的梅花遞出來,“我和爺跑到城外去逛了,發現了幾棵野梅花樹,就給你折了一枝來。你不拘找個瓶兒還是罐兒裝着,放些水,能香好幾日呢。”

展見星怔了怔,她的目光從梅花上移到秋果和旁邊朱成鈞的面上,兩個人跑了半日,臉頰都吹得紅通通的,卻不趕緊回府去歇着,還繞道給她帶了一枝梅花。

不管他們怎麼想的,這總是一份心意。

貴人一般生着差不多的心肺,也有天真之處,也許不全如她想的那般可惡。

展見星伸手接過了梅花,她動作有些猶豫,因爲想到了屋裡晾着的那幾張很下工夫的大字。

也許再跟朱成鈞爭取一下,可以說通他,那就不用到那一步了——

“走了。”朱成鈞叫秋果,然後衝展見星道,“我要的字寫好了沒?沒寫快去,明早不給我,我就告訴七哥了。”

展見星:“……”

她才鬆動的情緒又凍了個結實,面無表情地道:“我知道了。”

等着吧,哼。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好快,不知不覺開文快二十天了,跟編輯商量了一下,十月一號V,當天三更,鞠躬,又要拜託大家照顧了(*  ̄3)(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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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小劇場:

星星眼裡的朱小九:惡霸,嬌慣。

朱小九眼裡的星星:饅頭,作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