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翌日,紀善所裡。

“九郎,這是你寫的字嗎?”楚翰林揚着手裡的一疊紙,向底下發問。

朱成鈞擡起頭:“是。”

“你還真敢應聲!”楚翰林都氣笑了,把紙拍在桌案上,對這個朽木還頑劣的學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

病癒重來上學的朱成鈳已經在楚翰林的一揚之間大概看清楚了紙上的字,重點不是紙上寫了什麼,而是那筆字——

“九弟,”他毫不掩飾地譏笑起來,“你在說笑話吧?不過一天沒見,你的字就一日千里了?還有,我可是聽人說了,你昨天一天都沒在家,早上就溜出去玩了,到太陽落山纔回來,以你向來的懶怠,難道回去還會挑燈夜戰不成?”

“展見星。”楚翰林沒管他們兄弟間的口舌,只是聲音放沉下來,點了第二個名。

展見星早已有心理準備,站起來,身板挺直:“先生。”

“九郎這幾篇字,你能否解本官疑惑?”

楚翰林盯着她看,話語中都用上了“本官”的自稱,顯見已經動怒。

展見星沉默片刻,低了頭:“學生無話可說,但憑先生責罰。”

朱成鈳愕然轉頭:“是你代的筆?”

他目無下塵,讀了半個月書,也不知道展見星的筆跡是怎樣的,只是看出來紙上那一筆工整字體絕不可能出自朱成鈳之手,纔出言嘲笑了。

展見星嘴脣抿着,神色冷而清,並不回答。

朱成鈳面色抽搐——他的伴讀跟朱成鈞裹一起去了,他應該生氣,但兩人搗鬼犯下這麼低級的錯誤,被楚翰林當堂揭穿,於他又不是件壞事,他這心情一喜一怒,一時就不知該擺出什麼表情纔好了。

楚翰林在上首站了片刻,目光從展見星面上移到自己手邊的字紙上,又默了片刻,出人意料地沒有再訓斥什麼,只是道:“你二人弄虛作假,本官便罰你們將這紙上的內容各自重新加罰十遍,不寫完不許回家休息,可聽見了?”

展見星鬆了口氣,這結果比她想的好多了,便道:“是。”

朱成鈞:“哦。”

他一張臉又是呆板狀,誰也看不出他想些什麼。

朱成鈳很是不足,這就完了?居然沒有狠狠訓斥他們。他眼珠一轉,有了主意,到午間休息時,站起來哼笑一聲,領着內侍去了。

楚翰林回隔壁屋子了,朱成鈞轉過頭來,眼神直勾勾的:“你故意的。”

展見星毫不怯讓,與他對視:“九爺的吩咐,我照做了。”

做出什麼結果來就不一定了。總之,她是把五篇大字一字不少地、工工整整地交給他了。

朱成鈞日常雖有些古怪,好歹沒有像朱成鈳一樣表現出主動尋釁的一面,許異在一旁便也有勇氣相勸:“九爺,這個不好怪見星的,您和他的字,咳,本來就有些差別。”

差別大了,展見星的字是他們幾人中最好的。

朱成鈞不理他,盯着展見星:“那你不會仿寫嗎?”

展見星道:“先生沒教過,不會。”

“你也不曾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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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起先拒絕,九爺再三相逼,我以爲九爺必定考慮過。”

朱成鈞不管她的辯解,自顧下了結論:“你就是故意的。”

展見星便不說話了,她不長於狡辯,事實明擺着,多說也無用。

朱成鈞眯着眼睛看她,心裡不知轉悠着什麼主意,秋果這時候氣喘吁吁地提着個食盒進來了:“爺,吃飯啦。”

朱成鈞才轉了回去,展見星和許異的飯食也被下人送來,這爭論暫時便告一段落。

而等到飯畢,朱成鈞大概是昨天瘋跑多了,疲累未消,顧不上再找展見星算賬,趴桌上又睡去了。

許異聽到他的呼吸漸沉,湊過來小聲道:“見星,他怎麼跑去找你了?”

他纔是朱成鈞的伴讀,照理要找麻煩也是找他的纔對。

展見星道:“他知道我家住哪裡。”她一開始也疑惑,後來想了想才明白。

許異恍然:“原來這樣。見星,你今天直接來告訴先生就好了,現在這樣,不是殺敵一萬,自損八千嘛。”

展見星心情不壞,微翹了嘴角,道:“我不一起受罰,九爺如何善罷甘休。”

許異張大了嘴:“你有意如此。”

展見星“嗯”了一聲,低頭磨起墨來。

也許有更好的辦法,但她想不出來,也不會取巧,以她的性情,就只能合身拉他一起撞南牆,以直道破局。

朱成鈞這個午覺睡得結實,直到下午楚翰林進來,他還睡眼惺忪,人歪歪地坐着,看樣子還沒怎麼醒神。

楚翰林無奈搖頭,卻也拿他沒什麼辦法,罰也罰下去了,還這個樣,總不能揍他一頓。

展見星與朱成鈞的罰寫是不能佔用正常習字課的,等到一天的講學都結束之後,兩人才被留在這裡,餓着肚子抄寫。

朱成鈳幸災樂禍地去了,許異想留下來陪着,盡一盡伴讀的本分,卻被楚翰林攆走:“與你不相干,回家去。”

楚翰林深知道伴讀左右不了王孫的行爲,並不實行連坐制,許異在這與衆不同的寬容之下,只好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日頭漸漸西斜,楚翰林沒看守他們,自去忙自己的事,屋內只剩下了朱成鈞和展見星伏案的身影,秋果探頭看看天色,回來把屋裡的燈點起來,然後到朱成鈞身邊道:“爺,你在這裡用功着,我去找點糕餅來,我肚裡都叫了,爺肯定也餓了。”

朱成鈞沒擡頭,低垂的臉板得沒有一絲表情,側臉輪廓似玉雕成,疏離而缺乏生氣,唯有用力抓在筆桿上的手指暴露了他躁鬱的心情:“去吧。”

秋果就跑出去了。

他去不久,朱成鈞的另一個內侍張冀來了,站在門檻外道:“九爺,大爺找你,叫你現在就過去。”

朱成鈞寫字的動作頓了下,丟下筆,沒說話,站起身徑直走了出去。

沒有人再理會展見星,安靜的屋內,她一個人奮筆疾書,少了干擾,她寫得更快了些。十遍還是二十遍她都不在意,只是怕耽擱太晚了,徐氏在家擔心。

卻是怕什麼來什麼,她正心無旁騖之際,先前來過一趟的張冀又來了,這一回是找她。

“展伴讀,大爺找你問話。”

展見星驚訝轉頭:“找我問什麼?”

“先跟我走吧。”張冀催促,“大爺立等着呢,路上我再告訴你。”

展見星不能相抗,只得放下筆,拿過鎮紙將已經寫好的字紙壓好,站起跟他出了門。

她此時才發現外面天色已經全黑了,出了紀善所後,白天都不熟悉的路在晚上變得更爲陌生,龐然的建築隱在夜色裡,她謹慎地跟緊了張冀,一邊問他朱成錩相召所爲何事。

張冀提着燈籠在前引路,口裡道:“不是什麼大事。七爺多嘴,叫人將九爺找人代筆課業的事四處宣揚,傳到大爺耳朵裡,大爺生了氣,將九爺叫回去教訓,問出來代筆的是你,又叫傳你。”

展見星心下沉了沉,低聲道:“嗯。”

張冀大約猜出來她的忐忑,補充道:“大爺罵一頓九爺罷了,不會拿你怎麼樣。你到大爺跟前,大爺問什麼你老實答什麼,再誠懇認個錯,說下次不會再這麼幫九爺了,這事就差不多過去了。”

展見星不意他能說這麼多,感激道:“多謝您指點。”

“不用客氣,主子氣不順,我們底下的人日子都不好過不是。”

張冀的聲音聽上去很和氣,他手裡的燈籠暈開昏黃的光,照着前方的一小圈路,那光圈漸行漸黯,越來越小,忽然一陣風吹來,它便好似耗盡了最後一絲生氣,倏忽一閃,滅了。

展見星一驚,她完全不知走到了何處,天際一彎細細的下弦月不足以提供足夠光亮,前方的張冀只剩下了一個模糊的背影。

“哎呀,”張冀的驚呼聲還是清晰的,“採買上越來越不經心了,這樣的燈籠也敢送進來。展伴讀,你能看清路嗎?可別跟丟了。”

展見星道:“不會。”周圍暗歸暗,她不需細看張冀,只是跟着還是能辦到的。

“那就好。”

又走了片刻,展見星心裡生出一點奇異的感覺,這裡是大同的第一門第代王府,晚間道上也這麼黑嗎?還是這條路特別偏僻一點?她好像也有一陣子沒遇到路過的下人了,難道他們也和主子一樣,這時候就能歇下?

“展伴讀,到了,你看,就是那裡。”

張冀停了下來,擡手指向一個方向,展見星滿腔胡亂思緒退去,下意識順着看過去——

“呃!”

脖間忽然一股大力傳來,展見星的呼吸被阻斷,眼前瞬間由昏暗變爲純粹的黑,她雙手努力地掙扎,感覺自己抓中了張冀的手背,然而雙方力量太過懸殊,她完全不能撼動他,只能拼命而徒勞地感覺到窒息和劇痛,腦子裡憋得像要炸開——

爲——什麼——

爲什麼?!

展見星可能是哭了,也可能是沒有,她感覺不到,也無暇去想,滿心滿意只剩下了強烈的不甘與恐懼。

她這麼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娘怎麼辦,她娘怎麼辦啊——!

娘……

咚!

一聲悶響。

脖間的桎梏撤去,新鮮的空氣涌進來,展見星跌坐在地,張大了嘴瘋狂地呼吸着。

咚!

又一聲,卻是栽倒在一側的張冀有動彈的跡象,站着的那人照着後腦勺又給了他一下,乾脆利索,這下張冀腦袋一歪,終於不動了,也不知是死是暈。

“咳,咳……”

展見星一時還爬不起來,她喉嚨火辣辣地疼,撿回一條命以後,忍不住費勁地又嗆咳起來。

好一會兒之後,她才終於緩過勁來,捂着脖子,仰起頭來看着。

面前站着個高瘦的人影,右手一根木棍拄在地上。

“……九爺?”她眯了眯眼,感覺眼前仍有些發花,遲疑地問:“是你救了我?”

人影未答,但出口的聲音分明有着朱成鈞那獨特的漠然:“沒死就走吧。”

展見星腦子裡暈暈的,又問他:“張冀爲什麼要殺我?他說是大爺叫我——咳。”

朱成鈞道:“對了,我沒救你。”

兩個人各說各的,展見星又咳嗽了一聲,頭疼地改從捂脖子變成了捂腦袋,她眼神黯淡而有些渙散,茫然地向上望着:“你說什麼?”

淺清的月光灑下來,朱成鈞看不分明展見星的五官,但能隱隱感覺到她身上那種因受傷而顯露出的罕有的柔弱氣息,他心念一動,拿木棍去戳了她的小腿一下,道:“不許告訴別人我救了你,也不許告訴別人見過我,這裡的事都與我無關,聽見沒有?”

展見星遲鈍着:“嗯?”

她要問“爲什麼”,還未出口,朱成鈞又戳了她一下:“怎麼這樣笨?你照做就是了。”

他微微俯低了身,從展見星的角度,似乎見他勾起了嘴角,又似乎沒有,只聽見他道:“一頓飯換一條命,總是你賺了。”

“回家賣你的饅頭去吧。不想死,就別再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朱小九的人設像個拼圖,一點又一點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