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天承九年秋初,絕戶甘州郡下江縣,俞家祠堂外一片混亂。

下江縣這地兒,打幾十年前一場瘟疫死絕了丁戶之後,這裡已經很多年沒這般熱鬧了。

這不,一大早兒,打過去破敗泥濘的官道上,兒臂粗的□□繩兒,就像穿串兒一般的拖來幾百位穿着破爛道袍,手拿竹卦板兒,扛着算卦幡兒的江湖先生。

這羣人本就是賣嘴兒的,一到地方,可了不得了,那真是七嘴八舌,嘰嘰喳喳,叫苦不迭,鬼哭狼嚎,撒潑打滾,總之什麼樣兒都有,比唱大戲還熱鬧。

見他們鬧的不像樣兒,那邊的一羣兵爺呼啦便衝了上來,也不分頭臉的就是一頓猛抽!

頓時,世界又清明瞭!

下江縣此次遷來的丁民既不是來自烏康郡拖兒帶女的丁戶,也不是軍戶,更不是各地的凹民,來這裡的皆是江湖漢子。

在正式的官方文契上,這類人有個名字,曰:流民。

流民如何成勢的不可細考,但,用幾件事依舊可以說明他們的來處。天災,人禍,戰亂,霍亂,瘟疫,匪患等等原因造成庶民流離失所,最後墮落爲下等賤民,成爲禍害社會的惡源。

這些人從故鄉流出,到達各地城市,自行乞開始,便慢慢結成江湖。江湖中混的好的,勤快的,早就有個踏實去處,可大部分,還是混的不好的,那就不好說了,犯律違法都是早晚的事兒。

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江湖人士,做着各種奇怪的行當,有摸骨算命的,扶乩爻課的,抽籤騙財的,還有各種賣假藥的漢子,什麼姜漢,粒漢,花漢,盤漢等等之類,打把勢賣藝的,更有做了土匪入了邪教的……總之,說白了,做坑蒙拐騙的,都是從這個羣體裡培養出來的人才。

在去歲刑部的底錄上,三月羅縣四十寇殺上長史,徐陽八月盜賊掠城邑,十二月流寇殺列侯……

每年,每月,各地都不少這樣的事兒,這上上下下,只要聽聞流民作亂,就是一陣兒頭疼。

正這時,好人郡公爺顧昭出現了,人家就一句話:

“……這些搞江湖文化的都是破壞社會安定所在,今後凡舉這樣的,也別打,也別罵,也甭進打牢裡浪費米糧了,全部流放到到我這裡,我們遷丁司全要了,犯事兒的做苦役修路去,沒犯事兒的,就去開荒種地去……”

這還不是好事兒?這話一說,立馬就得到了舉國上下基層幹部的熱烈歡迎以及積極響應!

誰家的皮子上,沒幾隻討人厭的蝨子跳蚤啊?看上去,這些臭蟲不大,可咬來咬去的也實在煩人,太影響政績官聲了。

於是,一股腦的打夏初開始,甘州郡便倒了邪黴,舉國上下的跳蚤臭蟲便從四面八方而來,也打這一年起,便有了自古惡人出甘州的響亮名聲。

人郡公爺說的可好聽了,有一個算一個,有家的帶着全家走,沒家戶的,到了下江神漢配神婆,大家自由的組合去吧……

真真是上面一句話,底下忙斷了腿兒,說破了嘴兒,累死了心兒,還傷了神兒……

這不,如今便有了一出幾千神漢下甘州的事兒,

今兒一大早,到下江這四百位,那都是走巷串街的神漢,這一路這真叫個熱鬧,那是什麼笑話都出了。

凡舉走江湖的,憑着那個不是能看眉眼高低的油滑之徒!心思玲瓏能說會道的在這羣人裡,亦不過是基礎分子,算卦先生裡面的狀元才這裡也有好些呢!

如此,這一路算不得驚險,竟是笑料百出。

一位送流民的軍爺,硬是在算卦團隊裡認了個通天徹地知古今的爺爺,這位爺爺了不得了,能從這位軍爺的骨頭裡摸出他祖宗是做什麼,還算出他以後會有個叫天寶的兒子,後來官拜一品大將軍……

總之不知道怎麼忽悠的吧!到了最後,摸骨的爺爺坐着馬車吃着白饃饃旅遊,押送的兵哥竟是步行到甘州下江的。

這位兵哥到了下江移民所,就掏出自己的身上的錢財想給幹爺爺贖身。

他卻不知道,移民郡實行的是新的民法,在這裡,可沒有什麼贖身的說法,絕戶郡萬民同一,大家都有一樣,因此除了你想走不可以,別的還真沒啥。

眼見着贖不出去了,當兵的幹孫子傻眼了,幹爺爺也瘋魔了,他掙扎的下了車子,抱着老槐樹嚎啕大哭,死了爹都沒這樣難過。

下江縣的流民楞,下江縣的移民所的兵爺更加楞,人家早就對此事見怪不怪,隨便那一批來押送的,總要出幾樁這樣好笑的事兒,如此,二話不說,先是一頓鞭子下去,抽老實了再說。

那兵爺還翻着白眼很是刻薄的罵呢:“能進六大隊,那都是八輩子祖宗燒了高香,墳頭冒了青煙兒的,還哭!哭你孃的腿兒,爺還想拿基礎工資,每月有細糧呢,來這兒的!可都是工人!!懂麼?工人?”

那卦爺爺,一聽做什麼什麼人?還以爲是匠人呢,他便萬念俱灰了。

懂麼?當然是不懂!兵孫子戀戀不捨的交接了手續,無奈的總算是離去了,這次回家,他要立馬娶媳婦,把一品大將軍生出來,纔是正經的事兒。

捱了鞭子的爺爺被人拖出去到小黑屋反省了,這類人,一般都會有個名號叫危險分子,對這分子必須要先改造!

呸!誰叫他不老實!

於是,一個不想走,幾個死命拖,這大祠堂外,便熱熱鬧鬧的上演了一場人間喜劇。

正趕上早飯的功夫,教育所培訓班的學員們一人懷裡摟着一個粗瓷大瓷碗,一個個的笑眯眯的看的實在熱鬧,這些人完全忘記了,兩個月前,他們也是這副臭德行的樣兒。

以俞家祠堂周圍十里爲界限,這裡有個名字叫甘州下江黃二部六大隊。

凡舉算命測字兒這一行的,能認識幾百字兒的,都會被送到這個地方。

且六大隊不是種地的,這裡只出兩種人,一種叫工人,這裡有一個印刷廠,還有一個教育所,教育所出基礎教師,這種叫文員。

培訓之後,這些人不開荒種地,都拿基礎份額,做的是不出汗的工兒,據說,學員們以後得了學識,就能出去考小吏了。

算卦的會忽悠人,顧昭這也算是人盡其用。

這些有用處的人,顧昭也沒虧了人家,在計劃經濟每個成丁每月三十斤粗糧的份額外,多給兩斤細糧,半斤菜油……朝廷還給每月分五百錢現錢到賬上,那裡去找這麼好的事兒?外郡那些開荒的,每個月纔給多少?種十年地,才能留下百分之十的土地歸自己,而這些土地,依舊是要納稅的。

大槐樹下的一排桌子,坐着各種各樣的衙門,如果後世有人來,怕是要笑死了,這些衙門的名字是分外令人熟悉,什麼教育局,什麼移民局……等等之類……

某人不愛動腦筋,善拿來主義,他這樣的制定出的新的管制體系,一朝拿出,不論是金山主,還是趙淳潤,頗有些驚爲天人的感覺,真真是太意外了……

顧昭現在需要人才,又不願意驚動上京的官僚體系,在他眼裡只要不是文盲,那都是寶貝兒,如此,在一般戶籍的嚴格管理下,爲了防止人才流失,這裡的算卦先生還要多辦幾個手續,多蓋幾個大印。

認識少於幾百字兒的,就去印刷廠刻板兒去,算卦先生進來全部先洗腦,接着背教材,學上半年之後考試合格,宣誓之後就會分到各郡州基礎教育學校,當基礎知識先生去,待審查合格了,就給他們機會,叫他們考自收自支的事業編制小吏去。

據說,爲了這羣算卦先生,遷丁司好幾位上官都挽着袖子,打了好幾仗了。

命運卷裹着這羣算卦先生,跑江湖的到了下江,多年之後,每當他們想起,真真是又是想笑,又是慶幸了,何德何能呢,一個下賤之人,竟然能在這片土地,得到新的價值成了人人尊重的先生?最後竟然還都做了官了,吃了皇糧了!

一片吵雜聲中,毛遇春將手腕上的布條從繩子上解下來,四處茫然的看着,他整整走了兩個月,開始的時候,還有雙鞋穿,後來鞋爛了,就從身上撕下布條扎草鞋穿。

本以爲會死在路上了,卻不想,走長途的路雖辛苦,可一天有一頓打底的管飽乾飯,這樣的日子卻是又驚又喜的,最起碼比以前強上百倍了。

毛遇春有三個弟弟要養,以前一個月也未必能吃上一頓飽飯,現在雖然流放了,可見天能吃一頓飽飯,對於這些可憐的流民來說,這已經是天堂一般的生活了。

“大毛哥!大毛哥!!!!!!!!”

從隊尾的小驢車上蹦下兩三個面黃肌瘦七八歲到十歲的小童,小童一下來便開始驚慌失措地找,並大聲呼喊,直至看到了毛遇春,他們才鬆了一口氣的拉着手跑着過來。

有不服氣攪屎的正在挨鞭子,幾個孩子均嚇破了膽子,跑了來抱救命繩子一般的小的抱住了腿兒,大的拉住了破爛了的衣襟。

毛遇春看看他們,一個一個的挨着腦袋摸過去安慰:“無事,無事,有哥呢!”

最小的毛遇冬摟着毛遇春的大腿開始哭:“哥,我怕!”

“莫怕,莫怕,有哥呢!”

便是這樣說,他依舊將小弟摟在懷裡,不停地說無事,莫怕,也不知道是說給旁人聽,還是給自己。

毛遇春今年二十歲,老家不知何地人,他只記得四五歲的時候老家鬧水患,爹被沖走之後娘病死了,他叔想把他賣了,結果賣人的太多,又嫌棄他浪費米糧就把他丟在外縣揚長而去。

如此,毛遇春就此流落他鄉,做了下賤業,惡丐。

不怪毛遇春做了狠人,他原本是自己吃飽全家不餓的,可偏偏前幾年一場大病險些死了,後被一個住在破廟裡的老丐收留救治撿了一條命。

那老丐姓毛,給他還起了個名兒叫毛遇春,至於毛遇春原本叫什麼,他早就忘記了。

老丐家前朝也是讀書人家,後來戰亂,家敗了,瞎了眼,瘸了腿,得了病,就一路敗下去成了丐,老丐心善,先是收留了毛遇春,後他家便有了春夏秋冬的排位。

大前年,老丐爺爺沒了,毛遇春便負擔起了三個弟弟的吃吃喝喝,好聲好氣的要不來吃喝,沒得辦法,毛遇春才一咬牙,做了訛人的惡丐,帶着三個弟弟滿鎮子的禍害人。

毛遇春本不是這邊隊上的,入甘州的時候,有人給他登記,因他跟老丐識得一二百字,又識得一些數,便從丐隊,被送到了這邊。

至於這兄弟四人如何被流放的,他們落腳的那個小鎮,凡舉開板做買賣的,就沒有不怕這兄弟幾個的,他們倒也不鬧你,就是一開門,門口一溜兒從大大小躺着四個身子,人家就默默的躺在你家門口了,錢給的少了,人家還不走了……

官家原本也抓來着,可他們又犯的是小事兒,三五天又得放出來,如此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他們變成了當地官員老大難的問題。

再者,他家還有三個小兒,鎮上的人也多爲良善,咬咬牙,這事兒硌牙,大家也忍耐了。

今夏那新的律令一出,鎮子上的衙役便一路飛奔的將四兄弟拖出破廟,歡歡喜喜送走了,臨走的時候,鎮上人還給他們兄弟湊了兩貫錢帶在路上。

這一路,這兄弟四人倒也安順沒怎麼受罪,因他家有三個幼童,遷丁司還給幼童門安排了驢車,如此,也算是風平浪靜的到了地方。

這兄弟四人並不知道前途命運,便緊緊的抱着,慌張的四處看着。

沒多久,那邊一位二十歲上下,穿着青布長袍,腰扎牛皮革帶,頭帶無展腳帕頭的年輕小吏正舉着一份名錄,撕心裂肺的念着名字:

“毛遇春!毛遇春!!!!!毛遇春!!!毛遇春你個倒母敗水的東西,有聲吱聲,沒聲你就放個屁!”

毛遇春長到二十歲,打幾年前有了名字,就沒被人這樣喊過。

他半天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喊自己呢,如此,他先是小聲哎了一聲,又見那位官爺撕心裂肺的,就趕忙大聲應了,拖着三個弟弟走了過去。

“在了,在了……爺,爺爺,在了爺爺,小……小的就是毛遇春……”

這位小吏低頭看他們,先是看大的,又看小的,半天之後,眼神軟了下,指指一邊的空地,用喊啞的嗓子吩咐道:“那邊考試去!考試去!”

毛遇春不懂,只得渾渾噩噩的又拖着三個弟弟在那邊排隊,他支着脖子往那邊看去,那也有個方桌,桌前也坐了位爺,這爺倒也不是扯着嗓子喊的,他卻拿着一把鐵尺子,一下不對,啪!他就給人一尺子狠的,打完繼續吩咐,一邊寫寫畫畫。

半柱香的功夫後,總算排到毛遇春,這位爺也不擡頭,迎面便丟過一本破書,叫他翻開書頁,指着上面認識的念字兒,一邊念,一邊數自己唸了多少個。

毛遇春拿起這本馬糞紙抄錄的書,看看書皮,五個字兒,認識三個,他便立馬唸到:“爺,認得三個!這個念救,這個念遷,這個……三……這個字兒,那頭牆上也有呢,小的都認識,那邊寫的移民三大紀律……小的都認識,爺?”

這小吏擡起頭,笑眯眯的看着他:“你倒機靈!”

能不機靈麼,都悄悄看半天了,鐵尺子就臉來一下,他可疼啊!他在鎮上訛人也是看人下菜碟的。

毛遇春一臉巴結的笑着道:“謝您誇獎。”

這小吏笑着搖搖頭,指着那本《遷丁司救荒錄第三期道:“甭跟爺抖機靈,繼續念!”

毛遇春的低頭哈腰道:“爺,小的的弟弟們也是識得幾個字兒的……”

這小吏看看他身邊這幾個,也不知道想到什麼,忽就和顏悅色起來,問他:“這些,都是你親弟弟?”

毛遇春利落的回話道:“回爺的話,不是,乃是養爺收養的,後來養爺去了,便是小的照顧,您看到了,都又瘦又小,幹不得重活,不過沒關係,小的成啊,你看我這個子……”

小吏趕緊揮手,後邊一串的隊伍幾百人,他哪有時間囉嗦這個,因此他拍拍桌子道:“趕緊認你的字兒!囉嗦甚?”

毛遇春趕緊低頭,翻着書頁開始吃力的認了起來,他也是運氣,這一本書裡,他認得的有一百五十二個字。

這小吏便在一本打着方格,有養老,育嬰,育童,施醫,殘廢,濟貧,習藝,貸款……的名錄上,給他劃了幾個勾。

這幾個勾,分別劃在濟貧,習藝,育童上面。

劃完,小吏登記了毛遇春兄弟四人的名字,從一邊的筐子裡拿了四塊牌子給他,這一次,這小吏的態度倒很慎重:“這牌子你收好,今兒起,你可要記得,你就是甘州人了,這是黃六二十七,你三個弟弟分別是二十八,二十九,三十,這你可拿好,吃喝拉撒,生老病死,這是隨你一輩子的東西……”

毛遇春將牌子握在手裡,那小吏頓時惱了:“掛脖子上!腦袋丟了,你也不能丟這個!”

毛遇春一頓慌張,趕緊就着鏈子上的繩子,將四塊牌子給自己跟自己弟弟掛好。

掛好後,他又領了四張馬糞紙做的厚紙,官爺說,這個叫戶口。

如此,毛遇春便拿着自己的戶口帶着三個渾渾噩噩的幼弟,又隨着隊伍去了那邊的祠堂,在祠堂裡,他的腦袋,就如填鴨一般的被硬塞了很多事兒,什麼上戶口,什麼工人,什麼以後他可以每月拿五百錢了,什麼他需要憑着牌子要到月憑着工錢買供應糧了等等之類……

也就是從這一天兒起,毛遇春成了甘州下江的一名印刷廠刻板工人,每月賺五百錢,不過這五百錢,毛遇春只能拿到二百四十錢,至於剩下的,據說要交什麼社會保險金,什麼房屋貸款,什麼什麼的,毛遇春都沒有反抗。

作爲蒼茫大地上浮游一般的小民,他生來便是被盤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