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籬先生緩緩的吸了一口氣,眼中的狂傲一掃而空,只剩下滿臉疲憊,聲音也低沉了許多:“修士,神通驚天,卻沒有一顆凡人之心。在他們眼中,只有天道。天道無情,所以修士便無情。凡人的喜怒哀樂,在他們眼中還不如一朵雲彩來的好看;凡人的哭號慘叫,在他們耳中還不如一陣風聲來的響亮;凡人的生死大事,在他們心裡還不如一句法咒來得重要。”
東籬先生沉默了一會,才繼續說道:“這,便是你們心裡敬若神明的修士了。凡間律法在他們眼中,脆弱的還不如一根棉線。試想,這樣一羣‘人’,他們已經不把凡人當做同類,而凡世間也根本沒有能夠約束他們的力量,偏偏他們還與凡人共處一片天地……”
“平心而論,”東籬先生的聲音愈發柔和了,臉上的甚至掛起了淡淡的笑容:“修士很少故意殺害凡人,大都是在爭鬥中催動神通波及凡人。不過……”
老先生在輕輕低訴中,突然又增大了音量:“無心之過,便不是災禍了麼?洪水決堤,暴雨連天,火山噴發,地震山崩,這些災難也不是誰刻意主使的,還不是一樣吞噬人命,還不是一樣攪得民不聊生?仙人之禍,修士之禍,與洪水猛獸,沒有一星半點的區別!”
東籬先生長長的嘆息了一聲,舉起酒罈,把剩下的半壇酒一飲而盡。
從開始講課到現在,從頭到尾說的都是大白話,既沒有咬文嚼字,也不曾引經據典,更沒有駢四儷六,只要不是聾子和外國人,全都能聽得懂他說的話,再加上那二十多位弟子的親身經歷,這堂課講到這裡,已經足夠了。
臺下的百姓們個個動容,神態各異,有的皺眉不語,有的面色驚惶,更多則是在竊竊低語,議論着東籬剛剛說的話,而修士們都無動於衷,甚至有幾位修爲深、地位高的老者還面露微笑。
東籬先生喝完酒,混不成體統的用袖子一抹嘴巴,聲音與表情同時平靜了下來,對着臺下的衆多修士微笑點頭:“諸位道心堅定,好像根本沒聽出來我在罵你們似的。”
修士之中一個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女人,輕飄飄的踏上了兩步,對着東籬先生冷冷說道:“又哭又罵,又笑又叫,這堂課講的倒是熱鬧,不過我有件事還不明白。四十天裡,整整二十三名修士在銅川遇害,都是道友殺的吧。這些人有的是路過,有的是查案,不可能都得罪過你,亂殺無辜之人,也配在這裡悲天憫人?凡人的性命是命,修士的性命便不是命了麼?”
中年女子一走出來,琅琊就忙不迭的用手指頭捅了捅樑辛,脂玉似的臉膛上壓抑不住的興奮,小聲說:“她是羅掃!大理州羅家的四執事之一。三十年剛突破了海天境,是五步修士。”
羅家也是一個修真門宗,這二三百年裡人才輩出,雖然沒能列爲‘九九歸一’,但實力也不容小覷。不知是巧合還是故意,這才死在銅川的二十三名修士中,倒有四個人是羅家的弟子,這些年裡羅家事事爭先,想要晉升一級與九九歸一平起平坐,想不到在這次銅川慘案裡,倒拔了個頭籌……
東籬先生不耐煩道:“你這個女人實在不懂事,下面這麼多神仙都耐着性子挨我的罵,就是爲了聽我講‘仙禍’這第二重意思,好不容易捱到現在,我該說正題了,你卻跳出來興師問罪?”
這時另外一羣修士中,有個眉清目秀的年輕道人,對着羅掃施禮笑道:“仙姑稍安勿躁,東籬老賊今天難逃公道,倒不妨聽他把話說完。”
琅琊做解說盡職盡責,又剛忙對樑辛交代:“這個小道士叫寂滅,是鑼鼓山的散修,年紀輕輕就到了四步大成的修爲,天資着實驚人呢!”
羅掃哼了一聲,沒再說什麼。
東籬先生點了點頭,跟着笑道:“不錯,這堂課剛講了一半,諸位要想聽下去,就別再胡亂開口了。否則,每說一字,我便殺你們其中一人!”老頭子說話的時候滿臉和藹,殺修士在他嘴裡,就彷彿今天的酒淡了,菜鹹了一般輕鬆。
“不過……”東籬先生語氣一轉,又望向了羅掃:“你剛纔問我的事情,也着實蠢笨的可以了。”說完,他伸出手,似乎有些猶豫着,胡亂的指向了一名修士。
隨着他的手指,東籬身後的憨子十一突然面露猙獰,巨大的身軀急掠而起,向着被東籬先生選中的修士一掌拍下!
啪,一聲悶響。
那個修士根本還不知道怎麼回事,整個人就已經被憨子一掌,像根釘子似的直直被砸進了地面……髮髻與路面平齊,片刻之後,咕嚕咕嚕的輕響,血沫子輕飄飄的從縫隙中擠出來,染出了些許微紅。
再看憨子十一,已經回到了東籬先生身後,肩膀上猶自扛着巨大的木箱。
東籬先生還是笑呵呵的望着羅掃,甚至有些漫不經心的回答:“我既然替凡人出頭,你們就應該明白,修士的性命在我眼裡,不如一片樹葉來的更重,我想殺哪個就殺哪個,既不想跟你們講道理,也沒道理可講。”
隨即老頭頓了頓,又恢復先前點評弟子們經歷慘禍時的那副冰冷語氣:“將心比心,你們能把凡人當做螻蟻,我便能把你們看做蟲豸,哪個長得不順眼我就一腳踩過去。死了,活該!”
被憨子一巴掌釘入地面的修士,是個小門宗掌門,直到此刻他身後的同門才反應過來,目眥盡裂的瞪向東籬,卻攝於憨子十一的狠辣不敢上前拼命,身體顫抖着嘶聲怒罵:“老賊,瘋子,羅掃問你話你卻殺我家掌門……”
說着半截,那個喊話的修士就不由自主的放低了聲音,因爲東籬和憨子十一正一起伸出手指,算着他說過的字數,最後東籬哈哈一笑,說了句:“十六個字!”
話音落處,憨子十一再度躍起,身法快得根本無法用目光捕捉,修士們大驚失色,紛紛亮出法寶,招呼着同伴後退,可耳朵裡卻不停的傳來啪啪啪啪的悶響……
不過彈指功夫,憨子十一已經回到了東籬先生的身後,好像從未動作。
青石鋪就的大街上,又平白多出了十餘處與路面平齊的‘髮髻’……十幾名修士,無論修爲高低,根本沒有反抗的機會,就被十一拍進了地面!殉難者中,甚至還有兩個五步高手!
與從同時風雷滾動,劍光迴盪,修爲高的修士已經催動真元高高躍起,自上而下,虎視眈眈的盯住了東籬。
低階子弟也在師長的喝令下,取出法寶結住法陣,各個雙目赤紅,神色間卻掩飾不住的慌張:站在東籬身後的憨子究竟是什麼人,在場的修士無論修爲高低,都擋不住他隨意一掌。
隨心點選,胡亂殺人!憨子屠修士,根本沒有規律可循,完全是看誰不順眼就跳過去拍死誰,先前曾經開口說話的羅掃和鑼鼓山散修寂滅,反而沒事。
修士們劍拔弩張,隨時都會發出雷霆一擊,可沒有一個人敢再說話!
東籬根本就不看他們一眼,只是皺眉看着地面上那一團團黑色的髮髻,回過頭對着憨子十一笑罵:“說好只殺十六個的,怎麼多殺了三個?下次數清楚。”
憨子咧嘴,做了個傻呆呆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