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王上在裡面等你。”
王慶恭敬的站在門口,輕輕的將崇政殿的殿門推了開。
段凌煙着一身簡單素裳,一個多月不見,整個人清瘦了許多,她妝容清淡,髮髻之上並無珠釵,看起來憔悴又疲憊,最叫人憐惜的卻是她漠然的神情,一雙眸黯淡無光,整個人再無當日被喊作段夫人時的氣勢,便是王慶看着都有些嘆息。
段凌煙神態平靜的跨入殿門,一擡眸便看到坐在上首御案後的鳳欽。
她眼眶一紅,碎步上前至中庭,俯首一跪行了個稽首大禮。
“罪妾段凌煙,拜見王上。”
段凌煙掌心交疊向下,前額緊貼手背,身體彎曲成一個卑恭的姿勢,因爲鳳欽不曾說話,她便久久未曾起身,不知等了多久,纔等來了鳳欽輕聲的一嘆。
“凌煙,這一趟你辛苦了。”
段凌煙這才緩緩擡起身來,她平日裡常着明豔之色,今日裡一身素衣實在顯得清淡,再加上她微微泛紅的眼眶毫無生氣的臉,就好似換了個人一般,鳳欽近距離看清了她的模樣,眉頭一皺眼底便生出心疼來,“凌煙,快起來……”
鳳欽從御案之後起身,滿眼心疼的走到了段凌煙身前將她扶起,看着她消瘦的面容心底一陣難受,段凌煙抓着鳳欽的手腕卻不敢看他,只低着頭微微哽咽,“王上,凌煙有負王上囑託,此番淮陰之行委實……委實是讓您失望了。”
鳳欽滿眼心疼,頓時將他攬到了懷中來,“凌煙,此事本不該怪你,實在是他們自己不爭氣,還有那淮陰侯府,實在是……可惜那洛舜華已死,否則孤又豈能放過他!”
段凌煙俯進鳳欽懷中,語聲微顫,“淮陰侯府詭怪非常,凌煙未曾好好迴護兩位公子公主,凌煙這半月雖然在路上,卻是知道朝堂之上如何言說,凌煙給王上惹了禍,凌煙……凌煙再無顏面對王上,凌煙本欲自請去凌霄觀……”
凌霄觀是皇家道觀,宮中犯了錯的宮嬪會被送去那裡修行贖罪。
鳳欽一聽忙搖頭,“你這是什麼話,孤怎麼捨得你去凌霄觀,朝堂之上上諫的摺子太多,孤實在是不得以才下了貶降的旨意,那禁足之語也只是說說,孤會命人安排,那禁足之地無論如何不會比原來差,你安心暫避幾日便可,等風頭過去孤自然會讓你重回夫人之位。”
段凌煙一聽連忙又跪倒,鳳欽卻是一扶將她按住了,段凌煙這才擡起頭來語聲哽咽道,“凌煙怎敢重回夫人之位?王上憐惜,此番才格外開恩,凌煙在路上曾想王上此番對凌煙失望至極,必定連往日情分也消磨殆盡,可此番回來,王上卻對凌煙如此寬容,凌煙不敢貪心,只求往後在宮中安穩度日,時而與王上一見便可……”
微微一頓,段凌煙又低頭愧疚道,“凌煙進巴陵之時便聽說了段氏的事……凌煙出身段氏,自己已經讓王上失望,卻不想族人也爲王上添了這許多麻煩。”
段凌煙說着便流下眼淚來,消瘦煞白的臉看起來可憐無比。
鳳欽看的心疼不已,忙將她攬入懷中,“你不必自責,孤本就覺得此番是委屈了你,你怎還爲族中的事情內疚起來了,何況孤也不曾怪你們段氏。”
段凌煙在鳳欽懷中搖了搖頭,語聲帶着哭音的道,“不,即便王上不說凌煙也知道,段氏這些年來勢大,行事之上是有許多不當之處,王上感念段氏對蜀國有功纔不曾追究,凌煙本想派人與長老們點播一二,可王上知道,凌煙在族中出身低微,雖然在宮中得了王上寵愛,可在族中並無說話之權,凌煙幫不上王上……”
段凌煙越說語聲越是哽咽,她從前本是明媚尊貴之人,旁人面前端莊高華,在鳳欽面前也不刻意討好取悅,既有風情,又有風骨,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在,都叫人驚豔,可如今出去一趟卻變作如此小心翼翼滿懷愧疚,鳳欽心中便越發不忍也越發生氣。
“凌煙,此事當真與你無關,你在段氏的處境孤也知道,這些事你不必操心了,你路上舟車勞頓,此刻又如此傷懷,實在是……先去歇着吧,孤晚上去看你。”
凌煙從鳳欽懷中推開來,又擡手擦了擦眼角淚痕,這才扯出一絲笑來道,“怕是歇不得,今日剛回來,無論如何要去給王后姐姐請安,待請安之後纔好歇着。”
鳳欽皺了皺眉,看着段凌煙如此懂事就更爲心疼。
段凌煙也不拖泥帶水,後退兩步道了一句“凌煙告退”便轉身走了出去,看着段凌煙的背影消失在殿門口,鳳欽的眉頭便狠狠的皺了起來,鳳欽站在中庭良久,沒多時王慶便從門口走了進來,看見鳳欽的面色嘆了口氣,“王上不必擔憂,美人不是旁人,必然知道您的苦心,等過些日子,您再讓她重回美人之位就好了……”
鳳欽攏在袖中的拳頭微微一攥,“此事她確有責任,可她也是無辜,本就覺得她受了委屈,這會兒將她貶降爲美人,只怕她族裡的人也不會讓她好過。”
王慶不由得繼續安慰,“怎麼會,美人再怎麼樣也得您的寵愛……”
鳳欽聞言冷哼一聲,“孤的寵愛?!你沒有聽到她說嘛,即便有孤的寵愛,她在段氏依舊沒有立足之地,這說明了什麼,只能說明段氏根本未曾將孤放在眼底。”
王慶脣角一動想說什麼,不知想到什麼又生生止住了到嘴邊的話,鳳欽一甩袖轉身坐回到御案之後去,“你說的那些話孤已經仔細想過,雖然現如今我們蜀國和燕國當年有些不同,可段氏如此做爲還是不得不防,不能真的到了那一步。”
王慶不敢多言,只恭敬的上前爲鳳欽斟茶,鳳欽握緊拳頭,又輕笑一聲,“段氏如今被孤整治了,而王后那裡沒有絲毫動靜,連凌煙都知道的道理她會不懂……”
王慶抿了抿脣,“王后必定心有愧疚不敢來見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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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欽看着王慶冷笑一聲,“愧疚?孤看她是料定了孤不會對段氏怎麼樣,所以才這樣有恃無恐不屑一顧,凌煙雖然也是段氏之人,可到底和她不同!”
王慶不敢插嘴,便未曾接話,鳳欽想了想這纔想起什麼似得道,“念清和念景都回來了?”
鳳念清如今已經是瘋了,鳳念景現在是一具屍體,鳳欽問完才覺有些怔忪,王慶也是一嘆,“還有念依公主也回來了,念依公主和念清公主都暫時被送回了內宮,至於五公主,眼下天氣已經有些熱了,雖然侍奴們用心保養,可眼下五公主只怕不好面君。”
三月的初春天氣說不上炎熱,卻絕對不再寒冷,而鳳念景的屍體在路上耽誤了半月之久,如今的形容哪裡還能見人,鳳欽面色微暗,整個人呆了一會兒才深深地嘆了口氣,“大抵是……大抵是孤沒有福氣,女兒也是如此福薄,這件事交給你來辦,給她足夠的體面。”
王慶連忙點頭應聲,隨即又想起一件事,“王上,七公子的事……”
鳳欽暗頹的神情頓時一變,叫人看着有些陰鷙起來,淮陰盛事他也曾對那蒼琊劍有幾分念頭,可他沒想到這淮陰一行不僅沒有拿回蒼琊劍,還讓他折了個兒子折了個女兒,他正值壯年,卻連失二子,怎樣想都彷彿是不吉之兆,這麼一想,他不由得再想起了朝夕當年的名聲,可再想到近在眼前的燕蜀聯姻,他連忙將這個念頭打消了去,“老四……和念景一起辦了吧,人死卻不能入土爲安,也實在是有違祖宗禮法。”
王慶有些遲疑,“可是孫夫人那裡……”
鳳欽便又一嘆,他倒是很明白孫夫人失子的痛苦,隨即便有些頭疼的站起身來,“此事還是由孤親自去和她說,擺駕吧——”
王慶連忙在前引路,鳳念景和鳳彥同樣都在淮陰之行之中丟了性命,可二者的死又是如此的不同,鳳彥的生母乃是孫夫人,出自大氏族孫氏,乃是蜀國的中流砥柱,而鳳念景本就是女兒家,其母更比不上孫夫人的地位,其母族更只是蜀國的一方富庶貴族,手中並無軍政大權,因此鳳念景一回來鳳欽連看都不用看就可以將其安葬,而鳳彥則沒有那麼簡單,鳳彥因七公子好賭而被牽累而死,孫夫人自然不肯輕饒,而那七公子生母雖然只是美人,卻和王后交好,有王后相護,孫夫人實在難爲自己的兒子討個公道。
鳳欽看的明白,卻絕不會輕易發罪於人。
段凌煙出了崇政殿便一路朝着昭陽殿而去,她前後只有四個侍奴跟隨,衣裳素淨,人也消瘦而憔悴,一路上遇見宮人無數,所有人都認出了她,看她的眼神自然也有千種,內宮之中的戰爭沒有硝煙,迎高踩低是慣常之事,段凌煙很平靜的進了昭仁宮。
走進昭仁宮正殿的時候段錦衣早就高高坐在主位之上等着她,段凌煙安靜無聲的行了稽首大禮,等殿內的人被屏退了段錦衣才輕輕開口,“起來。”
段凌煙緩緩直起身子來,上首的段錦衣仔細看了看她的容色而後搖頭笑着一嘆,“煙兒,吾就知道你不會讓吾失望,這一次你做的很好。”